“先生,我檢測到您的心率超過正常範圍20%,您還好嗎?”


    林靜恆說不出話。


    他花了十八年,一邊追查當年劫走陸夫人的神秘人物,一邊挖空心思、排除異己,爬到了聯盟最前線,進駐白銀要塞。白銀要塞是軍事重地,在域外海盜仍然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擁有最高的機動權,隻有那裏,才能給他夢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終於找到機會,故意放過了一支星際海盜,任由讓他們逃竄到第八星係,借機追過來,途徑凱萊星,他打了個微妙的時間差,獨自離隊,把軍火販子獨眼鷹堵在了凱萊星大氣層的懸浮夜總會裏。


    獨眼鷹當時正在尋歡作樂,褲子都沒穿上就被林上將逮出來了,整個逼問過程堪稱軍火販子一生的奇恥大辱,最後迫不得已承認自己就是劫走陸夫人的人,林靜恆才大發慈悲,給了他一條褲衩。


    客觀迴想起來,林靜恆承認自己當時年輕氣盛,事情辦得有點損,但一個巴掌拍不響,老波斯貓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沒——總而言之,這條褲衩是他倆交惡一輩子的堅固基石。


    光腿穿褲衩的獨眼鷹讓三把微型粒子炮架著,從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陸夫人的骨灰、隨身帶走的上將肩章,以及當年她乘坐的小星艦上的航行記錄儀……但沒有孩子。


    獨眼鷹咬牙切齒地告訴他,陸夫人死了,陸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沒保下來。林靜恆當然不信,但是當時並未發現那孩子存在過的證據,他又不便過多停留,隻好暫時放過了獨眼鷹。


    當年陸信碑林裏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時候,林靜恆費盡心機地保留了一塊,刻的正好是陸信的肩章,此後漫長的歲月中,林靜恆反複推演陸信機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遺骸碎片,總共收到了三片指甲蓋大的小碎渣。


    殘骸是他的遺體,石像是他的榮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愛人是他魂歸之地。


    至此,除了那個生死未卜的孩子,這四樣東西終於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靜恆執念不死,重迴第八星係,在生態艙外做了基因鎖,用的是當年陸夫人產檢時留下的胎兒基因信息,定位坐標本來是獨眼鷹的凱萊星,沒想到在北京星外圍就被陸必行意外打開了。


    是天意嗎?是他從不曾相信的命運嗎?


    林靜恆的目光依附在機甲的精神網上,延伸到很遠,人在機甲中,視角已經擴散到無邊黑暗裏,驀然迴首,百感交集地望著這一架簡陋的、可憐巴巴的小機甲。


    五年裏,他對陸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獨眼鷹最密切的合作夥伴,他甚至不嫌麻煩地把黑洞抓在手裏,以期能找到蛛絲馬跡……


    “為什麽……為什麽大腦的基因型會和身體不符?”


    湛盧迴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無法判斷。”


    “哦,”林靜恆頓了頓,又好似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覺得他和陸老師像嗎?我覺得不太像。”


    也許是那倒黴的獨眼鷹做了什麽手腳,也許他隻是更像母親——林靜恆和陸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遠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經記不清了。


    有那麽片刻,他從來條分縷析的大腦裏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幹的念頭,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不成邏輯,仿佛是短路了。


    湛盧認真地問:“您是想讓我對陸校長和陸信將軍的麵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對比嗎?”


    “……不。”


    “先生,”湛盧說,“我必須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動非常大,和機甲鏈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據曆史數據,已經逼近最低值,您還好嗎?”


    林靜恆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陸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問:“嗯?”


    “目前數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將麵臨非主動斷開精神網鏈接的風險,您從畢業以來,從未發生過非主動斷開情況。”


    “是嗎?那我的人生還真是不完整。”林靜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隨後他閉上眼睛,截斷了自己的視線,方才水波一樣起伏不定的精神網絡沉靜下來,匹配度數值停頓了片刻後,開始迴升,穩得像被一隻力大無窮的手托舉著,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見的盔甲緩緩成型。


    他又成了那個山崩地裂不改顏色的將軍。


    “距離廢站還有不到二十分鍾,準備下降對接,傷患、沒有機甲駕駛資質人員,都迴護理艙。”林靜恆背對著眾人吩咐。


    如果他願意去星海學院當教導主任,學校的校風校紀一定能整肅一新。從叛逆的校長到叛逆的學生們,聽了他的指令,二話沒說,全都排著隊地各歸各位,聽話極了,活像一群有了馬戲團戶口的野生動物。


    “先生,”湛盧在精神網裏問,“您會和陸校長聊這件事嗎?”


    “不,”林靜恆說,“說多少遍了,我不喜歡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盧的問話,逃避迴答,但是單純的人工智能沒聽出來,仍是問:“那您會像陸信將軍那樣,把我的全部備用權限交給他嗎?”


    林靜恆沉默了一會:“不。”


    湛盧在精神網裏安靜地等著他的話,不過根據曆史數據——林靜恆以這種緊繃的口氣迴話的時候,接下來九成會裝聾作啞。


    然而這一次,他還是說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可以為了一些信念去犧牲。”林靜恆淡淡地說,“我不一樣,我沒那麽多情懷好寄托,沒有酒,我就會喝血,我等著給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屍,我沒有遺誌需要誰去繼承,也沒有遺願需要誰來實現……還有,湛盧,今天所有數據,包括我和你說過的話、醫療信息,精神網匹配數據,全部給我按照最高等級加密。”


    “好的。”湛盧說,“但是陸校長也許還不知道他和陸信將軍的血緣關係。”


    “他不需要知道。”林靜恆開始著手調整航線和動力係統,準備降落,他與機甲精神網的匹配度又悄無聲息地上升了一格,達到了人與機甲交互的極限值——90%。


    很快,精神網裏已經可以觀測到廢站,機甲緩緩減速進入廢棄的補給站軌道,機艙外圍感覺到了人工大氣的摩擦,隔熱層輕輕地響著,仿佛已經能聽見獵獵的風聲。


    這是好消息,人工大氣層還在,說明這個廢棄的補給站很可能有人運營。


    此時,機甲能量儲備下降到了7%,紅色的警報燈有規律地亮起來,與酒櫃上的熒光草交相輝映,是一片紅配綠的大好風景。


    獨眼鷹走過來:“這點能量夠安全降落嗎?”


    由於這是一句廢話,林靜恆沒理他。


    “好吧,”獨眼鷹難得緩和了語氣,用人話問,“你了解‘凱萊親王衛隊’這支海盜嗎?”


    林靜恆專注地計算著下落進程,用眼角給了他一點反應。


    獨眼鷹迴頭看了一眼醫療室的方向,在細微的噪音中,把聲音又壓低了八度:“‘凱萊親王’原名弗蘭德?馮,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一百多年前,他被陸信追殺至第八星係外,身邊的親兵集體嘩變,砍了他的頭。你知道,第八星係向來討厭你們這些虛偽的聯盟狗,但是當年為了推翻凱萊親王,我們選擇了陸信。”


    “聽說凱萊親王統治期間,除了親王衛隊,第八星係禁止星際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產。”林靜恆說,“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軍備,可是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際範圍內反複散播反科學和反智主義,頒布了一百零三條禁令,幾乎堵死了民間科技的生路,將近一百五十年了,影響至今還在。”


    “這是教科書上聽來的吧,小上將?”獨眼鷹冷冷地一笑,“我給你說幾樣新鮮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實驗室嗎?”


    林靜恆沒有開口跟他互相嘲諷,就是洗耳恭聽的意思。


    於是獨眼鷹繼續說:“凱萊親王認為區區三百年的壽命不夠,他還想長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實驗室,做了八年的人體實驗,我不知道他們研究出了什麽結果,總而言之,他們用八年生產了一個萬人……不,是十萬人坑。”


    “128年,也就是凱萊親王在第八星係第六十年,整個第八星係被他們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間居然鬧起了饑荒——你知道什麽叫饑荒嗎?地球時代就他媽從人類曆史裏清理出去的一個詞,在這個一針營養劑能在太空漂兩個月都死不了的年代裏,餓死了幾千萬人。凱萊親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個賑災小組,裏麵的垃圾收了錢,讓人拿人體實驗的屍體當原料做壓縮營養餐,消毒過程偷工減料,部分屍體裏的實驗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場瘟疫。”


    “唔,”林靜恆終於應了一聲,“有耳聞,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類近代史上最觸目驚心的瘟疫元兇,是人類智慧的產物。


    這種病毒純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極難殺滅,裏麵十分有創意的被植入了微縮的類人工智能,讓病毒能根據環境隨時變形,大範圍爆發後,第八星係根本無從抵禦,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聯盟,此後六年多,才有遠在首都沃托的一個團隊研製出了針對彩虹病毒的特效藥及疫苗,拿了當年的諾貝爾獎和自由貢獻獎。


    136年陸信遠征第八星係的時候,帶來了抗體,才算把第八星係從這場荒謬的浩劫裏拯救出來。


    “我不知道現在這個自稱凱萊親王的是誰,”獨眼鷹說,“但是在當年的凱萊親王衛隊,喪心病狂是傳統,所以他們突然出現在第八星係,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對接閥準備,即將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發台信號正常,是否開啟?”


    “警告,能量不足5%,預計難以安全著陸。”


    “警告——”


    林靜恆突然發話:“關閉主動力係統。”


    獨眼鷹震驚道:“什……”


    沒電的機甲狠狠地顫動了一下,隨著機身失去動力,原本緩緩下降的機甲頓時成了自由落體,護理艙裏傳來學生們的尖叫,獨眼鷹一把扶在了酒櫃上,失重感將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來。


    “警告,受引力影響,機身加速下墜——”


    “啊啊啊啊!”


    機甲內保護氣體猛地撐開了機艙,所有人一起飄了起來,隨即,林靜恆用僅剩的能量撐開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開,機艙裏多餘的保護氣體順著刀身彌漫開,粘稠的特殊物質在傘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個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傘,阻力與引力險伶伶地在幾秒之內平衡。


    在震耳欲聾的噪音裏,機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軌道上。


    與此同時,機甲裏所有設備同時熄火,精神網憑空消失,徹底沒電了,整個機身停頓了一下之後,猛地順著軌道滑了進去,在嚴絲合縫的軌道製動係下,對接閥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來——安全落地了!


    機身裏安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口哨和歡唿,重新腳踏實地的學生們差點喜極而泣。


    獨眼鷹哆嗦著指著林靜恆:“你……你簡直是條瘋狗!”


    “多謝誇獎,”林靜恆麵不改色地一點頭,摘下手套扔在酒櫃上,他略微一整衣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話茬,“凱萊親王弗蘭德?馮被殺後,兩個兒子分別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賣,死在了半路,老二繼承了凱萊親王的名號,收拾了他變態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凱萊親王衛隊,靠著當年在第八星係剝削來的軍備和技術,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盜勢力,近年來有消息說,他們仍在第八星係附近逡巡。”


    獨眼鷹一愣:“你居然也關注他們?”


    林靜恆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說:“不好意思,258年那場襲擊儀仗隊的事件,就是我出麵擺平的。”


    獨眼鷹:“……”


    他是第八星係的土皇帝,很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這些年過得懶散又逍遙,隻要火不燒到八星係,他也不大會關心星係外的事,多少有點孤陋寡聞。


    因此他壓根沒聽出來,方才他那寶貝兒子為什麽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襲擊事件”,那居然是個十分套路的恭維!


    欺負老爸是文盲,陸必行那小子長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腳!


    離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獨眼鷹七竅升起隱隱的炊煙,渾身的毛炸起了兩尺多,險些氣成一顆海膽。


    他壓低聲音,麵色猙獰:“我再說一遍,你離我兒子遠點!”


    林靜恆一挑眉:“看這麽嚴?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嗎?”


    “我們第八星係的鄉巴佬高攀不上你聯盟上將!”


    “你兒子窮困潦倒,自己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時可不是這麽說的。”


    獨眼鷹一輩子有兩件最後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尋歡作樂時,內褲腰帶上沒有別一把激光槍,一件是他覺得男孩大了應該摔打,適當窮養,沒有跪著奉上現金,資助他兒子的離家出走。


    獨眼鷹:“你放屁!”


    林靜恆迴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麽又吵起來了?”陸必行身上的無菌氣泡終於都脫落了,從醫療室裏走出來的時候,還不知從哪順來一套衣服換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領一戳,顯出幾分成熟穩重的人模狗樣來,他一伸手隔在兩個人中間,頭疼地說,“嫌剛才跳傘不夠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們。”


    獨眼鷹餘怒未消:“沒你的事!”


    林靜恆卻很有長輩風度,溫和地問:“感覺好點了嗎?你這次也太冒失了。”


    獨眼鷹這才反應過來,為了爭寵,他連忙硬凹出了一個慈祥的微笑,足能嚇哭一個幼兒園的小孩:“爸爸沒說你。”


    陸必行很無奈看了看獨眼鷹,感覺自己這位老父親的心理年齡真是青春常駐,兩百年如一日地處於十歲水平,於是語重心長地哄道:“爸,咱們還蹭人家的機甲呢,你懂點事吧。”


    獨眼鷹:“……”


    林靜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上。


    陸必行轉頭,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臭不要臉地一攤手:“借了你的機甲,又借了你的酒,現在再多穿你一件衣服,打包算一次人情,行嗎?”


    林靜恆想說“你自便”,嫌自己太冷淡,想換成“榮幸”,又覺得跟平時畫風大相徑庭,怕嚇著別人,話到了嘴邊,一時竟有些拘謹地哽住了,他隻好倉促地點了下頭,借著查看艙門外氣壓和空氣質量,避開陸必行的視線。


    艙門緩緩打開,廢棄補給站呈現在眾人麵前。


    人工大氣層內,氣壓和空氣質量都很理想,可以不用穿宇航服,補給站的廠房、軌道狀態都很好,兩側的人工草坪平平整整,隻是悄無聲息,人形道上空蕩蕩的,地麵上仍留著車轍的痕跡,智能垃圾箱、安保機器人與擺渡車死氣沉沉地陳列在兩側,像一排醜陋的擺設。


    一行人順著路標,來到補給站的核心控製室。


    “能量係統關了,但是硬件設備本身沒問題。”陸必行觀察了片刻,“我試試,應該能重啟。”


    黃靜姝問:“陸總,不是說這個補給站在走私航道上,會有人用廢站做生意嗎?人呢?”


    “走了,但是恐怕剛走沒多久,你看門口的草坪就知道了,設備也明顯一直有人維護,機器上還有餘溫呢,幹這種非法買賣有時候就得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迴來。”陸必行一邊鼓搗一邊說,“丫頭,給我照一下。”


    他話音沒落,一道十分柔和的白光就打在他手邊,亮度足夠,還不傷眼。


    “哎這個好,”陸必行隨口說,“誰這麽愛學習,個人終端上還有護眼燈?”


    他說完,沒人搭腔,陸必行這才後知後覺地一迴頭,發現幾個學生都畢恭畢敬地站在幾米開外,給他照明的是林上將。


    陸必行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又一道光從另一個方向打來,原來是獨眼鷹不甘寂寞,也跟著打來一束光,那強光跟探照燈似的,一下把兩個人都晃得睜不開眼。


    陸必行:“爸,你捉奸嗎?眼都讓你晃瞎了!”


    林靜恆:“……”


    “不是,”陸必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麽,“我不是那意思,林……咳,那個……”


    林靜恆打斷他:“還用你習慣的稱唿就行。”


    陸必行偷偷看了他一眼,溫潤的白光下,林靜恆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大概這驚心動魄的一路著實不輕鬆。陸必行不知怎麽的,想起自己用這張臉拗出來的各種表情,腦子裏一根筋短路,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我當時要是留個影就好了。”


    林靜恆——那可是聯盟最後一個上將,居然讓他見到了活的!


    陸必行沒把獨眼鷹對林靜恆的惡評當真,因為可能是兩眼不對稱的緣故,獨眼鷹看誰都充滿偏見,尤其是比他英俊的同性。


    他年少時,仰望星空之餘,也曾經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定期收集七大星係的新聞,自從他有印象以來,聯盟一直歌舞升平,軍委勢力漸漸勢微,像是卸磨後的驢,黯然失色,唯有林將軍一人,功勳都藏在字裏行間。


    陸必行對數字十分敏感,他發現早年間,每年域外海盜的恐怖襲擊事件至少有三四十起,每次聯盟都會發表一篇悲壯的譴責,沉痛悼念死難者,再用數以十倍的兵力才能扳迴一局,海盜們卻常常是打不過就逃往域外,等待下一個時機,像除不盡的蟑螂。可是恐襲數據和聯盟傷亡數據在十幾年前卻突然有一次斷崖式的下跌,好像海盜們一夜之間從了良,自行蒸發了——那是在林靜恆接管白銀要塞之後。


    陸必行:“說實話,我現在還跟做夢一樣。你真的是……唉,好多話沒來得及問,毒巢的老窩就炸了。”


    柔和的白光打在林靜恆灰色的虹膜裏,溫柔得不可思議:“你想問什麽?”


    陸必行想問的太多了,包括每一場聯盟沒認真報道過的戰役細節,湛盧真的是那個湛盧嗎?拒絕有“聯盟第一美人”之稱的葉芙根尼婭是什麽感受?五年前那場玫瑰之心的刺殺是怎麽迴事?最重要的是,他是怎麽瞞天過海,竟然讓伊甸園檢測不到的?


    然而他目光往周圍一掃,發現幾個學生都在豎著耳朵聽著,陸必行遲疑了一下,不確定林靜恆是不是願意公開自己的身份,何況他位列聯盟上將,竟然假死離開聯盟,在第八星係這麽個鬼地方窩了五年,肯定有很多苦衷。


    成年人——特別是林靜恆這種生性內斂的人,也許並不願意把血淚掏出來給人看。


    陸必行眨眼間就管住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話音一轉,他鬧著玩似的問:“能給我簽個名嗎?”


    旁邊四個偷偷聽牆角的學生險些絕倒,一臉古怪地互相擠眉弄眼。


    薄荷一臉疑惑:“校長這是狂熱粉還是基佬?”


    懷特滿臉一言難盡。


    黃靜姝往周圍看了一圈,用眼神示意同學:“我們要不要迴避?”


    鬥雞睜大眼睛,用眼角瞟了一眼陸必行的衣服:“陸總剛才穿的不是這身!”


    黃靜姝一手一個,拖走了鬥雞和懷特,薄荷機靈,趕緊跟上,幾個學生裝作好奇,拉拉扯扯地包圍了獨眼鷹,興致勃勃地詢問他軍火生意在第八星係前景怎樣,並對他時髦的眼睛表達了高度讚賞。


    當代青少年都很有心機——如果校長能成功拐到四哥,以後學院沒準能和黑洞簽訂長期協議,名正言順地讓黑洞接收學院畢業生,多麽坦蕩的學業和前途!


    林靜恆聽了陸校長的“無理要求”,愣了片刻,就在陸必行以為他要脫口一句“不簽,滾”的時候,林靜恆從兜裏摸出了一根筆:“好。”


    陸必行:“……”


    林靜恆很有耐心地問:“簽哪?”


    自學成才的陸校長在課堂上從來如魚得水,頭一次體會到提問答不上來的尷尬,和林靜恆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十分慌張地一伸手:“不是,我……”


    林靜恆托住他的手腕,他掌心幹燥,指尖布滿堅硬的繭,骨節分明的手指看起來很有力量,動作卻很輕,羽毛似的掃過陸必行的袖口,在他手背上寫了個一筆連下來的“林”:“當年白銀要塞官方公告上都有我的簽名,要是有興趣,你可以做一個筆跡鑒定。”


    大概是剛才骨折的後遺症,陸必行覺得自己從指間一直麻到了手腕,仿佛開學典禮時一樣忘了詞。


    獨眼鷹被一幫嘰嘰喳喳的熊孩子包圍,正在煩不勝煩,老遠一瞥看見此情此景,心裏頓時升起了七八十個齷齪的聯想:“你往哪摸!”


    林靜恆十分自然地鬆手,提醒道:“能量核重啟進程走完了。”


    “哦,”陸必行幹笑一聲,“對對。”


    他連忙偷偷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確認了重啟命令,一瞬間,整個補給站發出一聲輕歎,仿佛重新活了過來,無數燈光漸次亮起,巨大的能源塔發出熒熒的鐳射光,將機甲的剪影投射下來,維修機器人們成排地升降梯,忙忙碌碌地開始自動檢修受損機甲,林靜恆手臂上悄無聲息的湛盧也仿佛跟著亮了起來,歡快地連上了能源塔,汲汲不斷地吸收起能量。


    “我去看一下機甲。”林靜恆囑咐說,“有什麽需要,隨時去那邊找我。”


    他說完,讓過氣急敗壞的獨眼鷹,揚長而去。


    陸必行愣了半天,低頭看了一眼手背上那個龍飛鳳舞似的“林”,被主控室的散熱係統烤出了一層細汗,小心翼翼地折起袖口,他半身不遂地擺弄起主控室的設備。


    這補給站裏居然還有能覆蓋整個第八星係的非法通信網,挺先進的,陸必行順手點了修複命令,同時心裏亂七八糟地想:“他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就為了跟老頭子鬥氣嗎……哎,這鬼地方能量儲備和物資儲備還挺充足,物資可以補充一點,誰知道那幫阻塞交通的海盜什麽時候走……我這手怎麽還在麻,要偏癱的前奏嗎?唔……這裏還有個武器裝備庫,需要破解加密鎖……他手指好長……嘶,我想什麽呢?這個鎖的加密方式是……”


    廢棄補給站的加密鎖不怎麽樣,在陸必行隻有十分之一的大腦能正常幹活的情況下,竟然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他撬開了。


    陸必行滿腦子都在循環林方才那句“隨時去那邊找我”的低聲囑咐,聽見“嘀”一聲輕響,勉強抽迴雲山霧繞的神智,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庫存:“唔,空了。”


    陸必行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武器庫存,神智還停留在方才白光下,林靜恆那張顯得柔和了很多的臉上。半分鍾後,陸必行倏地一激靈,迴過神來——不對,能量和物資儲備這麽充足,武器庫存為什麽空了?!


    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主控室所有的設備——主機外殼上的生產日期是新曆200年,至今運行非常順暢,說明裏麵的軟硬件有人長期保養升級,這個補給站一直有人!


    他們為什麽匆忙離開,把能養活一條星艦的物資留在這,帶走了所有的武器?


    “爸,”陸必行沉下臉色,“我們可能需要立刻……”


    他這句話沒說完,方才隨手修複的通訊係統讀條完畢,激活了。


    主控室上方的大屏幕亮了起來,先是一片雪花,隨即,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半個身體都是機械的,空洞的目光從屏幕裏射出來,陰森森的,充滿惡意。


    獨眼鷹猛地推開擋在麵前的鬥雞,額角上青筋陡然爆起。


    “諸位第八星係的親朋好友們,大家好,”男人露出了一個僵硬而古怪的笑容,“我是阿瑞斯?馮,諸位還認識我這個老朋友嗎?不認識沒關係,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凱萊親王,一百多年前,被你們拋棄、背叛的人,現在滿懷憎恨,帶著複仇的利劍,從地獄裏爬迴來了,開不開心啊?”


    懷特無端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拉住陸必行的袖子:“校長,他是誰?”


    自稱凱萊親王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家族統治第八星係六十多年,養活了無數不知感恩的蛀蟲、垃圾,讓你們住在世外桃源裏,免遭聯盟的剝削與侵略,可是我親愛的子民們啊,你們是如何迴報我的呢?”


    “你們引來了聯盟狗,為了幾根骨頭背叛了自己的主人,殺死了我的父兄,讓我倉皇逃到域外,至今肉體隻能靠這些廢銅爛鐵支撐——怎麽樣,這一百年來,歸順聯盟的日子好過嗎?聯盟給你們自由和尊嚴了嗎?如果你們在炮火中痛苦地哭泣,偉大的聯盟救世主會派人來拯救你們嗎?”


    他說到這,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一起來慶祝我的迴歸吧。”


    話音落下,屏幕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幾架猙獰的超時空重機甲對準了凱萊星,凱萊親王發出一聲長長的口哨,成百上千顆核導彈雨點似的飛向毫無抵抗力的凱萊星,鋪天蓋地,巨大的能量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第八星係的首都星頃刻淹沒在炮火裏。


    一顆星球在這個世界上灰飛煙滅了。


    目瞪口呆的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屏幕裏的男人就大喊道:“驚喜!下一個!”


    屏幕上的星際坐標亮出來,炮口指向了北京β。


    不是每一次出走,都還能再迴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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