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是陸信。”


    首都星沃托的鑽石廣場,林靜姝驚訝地迴頭,發現和她說話的是老元帥伍爾夫,連忙站起來打招唿:“伍爾夫先生,晚上好。”


    鑽石廣場是聯盟議會中央大廳和森林公園的過渡地帶,此時,聯盟議會的中央大廳裏正在舉行舞會,夜燈從大廳裏穿過半封閉的鑽石廣場,一直伸進碧濤如海的公園,閃爍間,衣香鬢影、笑語如歌。


    這就是文明世界。


    白天,沃托的伊甸園管委會和立法會作壁上觀,七大星係代表們在議會廳吵成一團,幾次三番險些動手,別提多現眼。晚上,大家讓伊甸園調整一下激素,把衣服一換,把臉一抹擦,帶上一家老小,又是歡樂祥和的朋友圈。


    作為議會大秘書長的夫人,林靜姝是肯定要出席的。想找她搭話跳舞的人實在太多,要是一一應允,林女士可能得變成一隻自動陀螺,因此她慣常是露個麵就躲,等大秘書長完成交際任務,再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跟他迴家。


    這天,林靜姝剛好躲到了森林公園入口的碑林裏。


    聯盟成立至今,所有為人類文明做出過傑出貢獻的英雄都會在碑林裏擁有自己的石碑,石碑上刻錄著主人的功績,頂上則是個半身人像。執掌聯盟軍委兩百多年的伍爾夫老元帥有一塊,林靜恆上將——由於英年早逝,且逝得動靜很大,也得到了一席之地。


    在這些石碑中間,有一塊地方非常特殊,隻有個四四方方、大約三十公分高的石頭底座,上麵既沒有刻字的碑,也沒有石像,在排列整齊的碑林當中,像一顆豁牙。


    林靜姝方才就坐在這塊石底座上歇腳。


    老元帥三百多歲了,一生橫跨新舊兩個星曆時代,跟誰都沒必要太客氣,簡單地衝林靜姝一點頭,他看著那孤零零的石頭底座:“這塊石碑,原來是陸信的。”


    林靜姝立刻退後一步道歉:“對不起,我不……”


    老元帥打斷她:“你見過陸信嗎?”


    林靜姝一愣,謹慎地迴答:“沒有,也沒太聽人提起過。”


    “不敢提了,整個首都星,除了我這種黃土埋到脖子的老東西百無禁忌,誰還敢提陸信?”老元帥用靴子尖踢開石座旁邊的雜草,苦笑了一下,“當年他在烏蘭學院創下的很多記錄,至今沒有人能打破,是我親自破格把他提上來的,後來他抗命直入第八星係,一戰後位列十大上將,才三十六歲,功勳前無古人,譽滿天下……桀驁不馴。榮耀對他來說,來得太多太早,最後毀了他。”


    老元帥的下頜骨繃成了一條鋒利而滄桑的線:“最後落到叛國通緝,死無葬身之地,連個石像也沒剩下。”


    林靜姝靜靜地聽,耐心十足、不感興趣,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沒頭沒腦的樹洞。


    老元帥沉浸在自己的迴憶中良久,一陣細碎的晚風吹來,卷起林靜姝身上的香水味。老元帥鼻粘膜有點敏感,不由得偏頭打了個噴嚏,這噴嚏讓他迴過神來:“人老話就多,不好意思,看到你讓我想起靜恆了。陸信的脾氣出了名的乖張,卻一直很疼他,連湛盧也留給了他……可能是覺得軍委的這些酒囊飯袋們不配碰他的機甲吧。”


    林靜姝微微一歪頭:“我的榮幸。”


    老元帥打量著她,據說林家兄妹是雙胞胎,粗一看,兩個人輪廓仿佛,五官也頗有神似之處,然而仔細一看,又覺得是南轅北轍——他們之間沒有那種父女或是兄妹的血緣感,行為舉止、氣場氣質,全都大相徑庭,像兩個恰好長得有點像的陌生人。


    舞會的燈光變了顏色,意味著快要結束了,老元帥風度翩翩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林靜姝挎上他的胳膊:“你哥非常有天賦,不亞於當年他的老師陸信,隻是不用功,他在烏蘭學院的時候,每次都卡著剛好能拿獎學金的成績,多一分的心思也不肯花。不逼他,他就永遠心不在焉,我教過他、帶過他,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林靜姝臉上的微笑像是畫上去的,說不出的精致虛假:“他那個人,的確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我們每次見麵都是例行寒暄,兩句問候的話說完,就沒別的好聊了。”


    老元帥說:“我以為雙胞胎之間的關係會十分親密。”


    “也許吧,不過我們很小就被分開了,這些年一直沒什麽交集,”林靜姝的聲音輕柔得像是泠泠的泉水,不急不躁,但也沒有感情,“最親密的時候,大概就是分享一個子宮的時候,我可能還沒有您了解他。”


    “這樣也好,感情不深,省去不少傷心,”伍爾夫老元帥半酸不苦地展顏一笑,皺紋漣漪似的舒展開,這位聯盟的奠基人之一輕輕地說,“不像我這沒用的老東西,一年到頭被困在沃托,一次一次把我的學生、晚輩們送上戰場,看著他們一去不迴頭……或者功成名就一會,再被人遺忘。”


    聯盟已經百年沒有大戰,近十幾年來,隻有不多的星際海盜鬧過幾場恐襲,在軍費年年縮減、政府年年裁軍的情況下,林靜恆帶著個快淪為少爺營的白銀要塞也能默不作聲地擺平,往往人們才得知有海盜鬧事,海盜們就已經伏誅,可見鬧事的星盜也是風聲大、雨點小,都屬於掀不起波瀾的餘孽。


    既然容易處理,處理這件事的人當然也談不上有什麽功績。


    沒人關心白銀要塞打過幾場仗、擊潰過多少星際海盜,倒是都記得當年星際女神葉芙根妮婭隔空表白林上將的事,葉芙根妮婭的經紀公司在伊甸園裏花了一大筆錢,每個圍觀她表白宣言的人都能親自感受到動蕩的激素產生的洶湧的感情,女神的粉絲情緒大起大落,幾乎讓伊甸園網絡超負荷。


    可惜林上將屏蔽伊甸園,女神全然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他甚至麵都沒露,隻以白銀要塞的官方名義發了一篇冷冰冰的聲明,剔除修辭和冠冕堂皇,聲明大意是:你誰?不認識,忙著呢,滾。


    到如今,如果不是死者為大,聯盟為了安撫軍心將林靜恆捧上神座,林某可能還是星際著名人渣、陽/痿和野蠻暴恐分子。


    前線上將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無所事事”的聯盟軍委,這裏仿佛成了沒出息的權貴子弟們混日子的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任務是保持形象,萬一被媒體拍到駝背、贅肉或者衣冠不整,就得灰溜溜地出來道歉。


    林靜恆死後,星際海盜活動越來越猖獗,七大星係代表和沃托就軍事自治權吵得不可開交,然而聯盟議會上,伍爾夫老元帥的意見依然無足輕重。


    連烏蘭學院也不再是純軍事學院,“第一軍校”隻保留了名字,八成畢業生都進入了非軍事領域。


    林靜姝作為大秘書長的夫人,這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便評價,隻好笑笑不說話。


    歌舞場已經近在眼前,老元帥和林靜姝相對沉默片刻。


    伍爾夫元帥突然說:“你和靜恆從小聚少離多,是政治原因、形勢所迫,不是他的錯。”


    林靜姝通情達理地迴答:“那當然。”


    “畢竟是你親兄弟,林小姐,”伍爾夫元帥可能有點老糊塗,忘了她已經是格登夫人了,他有些絮叨地喃喃說,“你可別把他忘了,我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我怕等我一閉眼,就真沒人能記住他了。”


    林靜姝的手倏地一顫,麵具似的微笑差點保持不住。


    老元帥沒看她,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駐外的將軍們為了方便,聯絡人一般都填自己的副官、秘書或者近衛長,你哥在白銀要塞這麽多年,緊急聯絡人填的都是你,從來沒變過……他對你不是沒感情。”


    林靜姝的腳步停下,隔著幾步,她站在燈火闌珊處,麵孔模糊,眼睛卻反射著細碎的光,像是有淚光。


    “伍爾夫爺爺,對不起。”


    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幾乎壓在喉嚨裏,老元帥有點耳背,疑惑地側耳問:“你說什麽?”


    林靜姝嫣紅的嘴唇顫抖片刻,被她強行拉平,牽扯迴若無其事的笑容:“沒什麽,祝您晚安,陪您聊天非常愉快,格登在那邊,我要先告辭了。”


    說完,林靜姝朝他一欠身,像朵優雅的雲,不慌不忙的飄走了。


    新星曆275年6月29日,宇宙時間22:00整。沃托聯盟議會大廳依然燈火通明,舞會行將散場,紳士淑女們依依惜別,森林公園在夜風中竊竊私語,碑林沉寂。


    平靜的白銀要塞地下,機甲湛盧孤獨地沉睡在絕密之地,除了白銀要塞總負責人,誰都無權涉足,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門禁上,一塊小小的芯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在上麵,入侵了湛盧的能源係統。


    “嗶”一聲輕響。


    沉睡的湛盧沒有一點被驚動的意思。


    所有的重型武器集體發出了一聲歎息,成片的燈光黑了下去,緊接著,尖銳的警報聲刺破了天空。


    “能量源異常!”


    “第一備用能源係統無法啟動——”


    “第二備用係統無法啟動!”


    “第三備用係統失控……”


    “能源網絡正在遭受攻擊!”


    “人工大氣層外檢測到不明飛行物。”


    “防禦係統一級警戒……防禦係統關閉……警戒……關閉……防禦係統指令混亂,無法連接,無法連接……”


    李上將屁滾尿流地爬起來,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先是懵了一下,隨後,渾身的汗毛炸了起來——白銀要塞遇襲!


    白銀要塞是軍事重地,固若金湯,聯盟軍委最後的利劍,向來隻有其他星係發生緊急事件,無法處理時,才會緊急呈報白銀要塞請求支援,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近衛長衝了進來:“將軍,防禦係統紊亂,至少一千架超時空重型機甲已經穿過人工大氣層。”


    “什……”


    “轟——”一聲巨響,地麵劇烈地震顫起來,李上將踉蹌著撞在牆上,火光衝天而起。


    與此同時,首都星上,格登秘書長告別了同僚,帶著夫人坐車迴家。低調的坐騎擁有機甲車的防禦係統,卻非常輕便,在懸空車道上暢行無阻,車裏的人幾乎感覺不到一點噪音和震動。


    格登有點微醺,怕招夫人討厭,在上車前就讓伊甸園調節了他身上的酒精濃度,握著女人柔軟纖細的手,秘書長被眾人吹捧過的得意還沒散盡,滿麵春風地說:“他們把葉芙根妮婭請到舞會上獻唱了,你看見她了嗎?不過這種包裝出來的女人真是沒法細看,和你一比簡直……哈哈——怎麽樣,今天開心嗎?”


    “開心,”林靜姝輕輕地迴握他的手,“今天是我……”


    車突然停了,儀表盤閃著不同尋常的光,裏麵的人工智能不出聲,車子塵埃似的懸浮在半空的軌道裏。


    格登奇怪地問:“怎麽迴事?”


    林靜姝抬起頭。


    坐在前排的保鏢立刻起身查看,這時,車上的人工智能斷斷續續地開了口:“係統遭受不明攻擊,已經自動推送安保係統……呲啦……”


    格登皺起眉:“什麽?”


    就在這時,一排小型機甲車突然從黑暗中衝了出來,軌道的安保係統竟然毫無反應!大秘書長的保鏢團們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行刺!


    保鏢車一擁而上,交火聲立刻響起,格登罵了一句,攥緊了林靜姝的手,衝保鏢吼道:“愣著幹什麽,蠢貨,啟動空間場,先把我們送走!”


    保鏢應了聲“是”,連忙拉開車座下麵的保險門,緊急空間場就在裏麵,格登嫌他動作慢,一把推開他,自己飛快地輸入了指令,迴頭對林靜姝說:“空間場傳送不舒服,你……”


    “忍一忍”三個字沒有說出口,車裏的人工智能突然發瘋,一把激光刀從空間場裏彈了出來,瞬間將格登秘書長切成了嚴絲合縫的兩半。


    保鏢和林靜姝同時沉默了片刻,格登保持著和妻子對視的動作,目光似乎很是震驚。


    下一刻,他整個人一分為二,渾身的血噴泉似的濺了出來,噴了林靜姝一身。


    保鏢大叫:“夫人閃開!”


    林靜姝被人抱著滾了出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角濺上的血。


    “熱的,”她想,“還挺甜。”


    然後她像是三魂七魄剛歸位一樣,適時地發出了一聲應有的尖叫。


    遠在第八星係的湛盧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整個人突然死機似的停在那,正在接熱水的杯子滿了,開水灑了他一手。


    四哥驀地抬頭。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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