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覺得,他意識就像是海,平時一直風平浪靜,可不能起風。不然一點小動靜也能勾起無邊無際颶風來,這時,那鏡子一樣平麵下隱藏巨大黑洞,才隱隱露出些許端倪來。


    一個人一輩子能承受住多大悲傷呢?


    蘇輕有時候會想,其實那些過去傷心事,並不是真過去了,隻是隨著時間流走,記憶不再鮮活,它們都成了一張張泛黃舊照片,被壓紛繁複雜意識活動下。否則為什麽一被觸碰激活,曾經感覺,就又曆曆目了呢?


    他能感覺到渾身似乎有微小電流通過,不疼不癢,隻是微許有些麻木,又重感覺到了那天他躺那冰冷儀器上那種空茫感,似乎脫離了自己身體,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狀態中,有什麽東西不斷地衝擊著他大腦,好像拚命地往他身體裏擁塞似。


    漸漸,蘇輕感受到了程未止說那種疼痛,他明明睜著眼,卻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僅存意識不能判斷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淚,隻是覺得難受極了,也悲傷極了。


    他想放聲痛哭,可是身體不聽使喚,絕望像是一個嫩芽,慢慢地從他心裏長出來,把所有記憶都染成無邊無際灰暗。


    一個模糊聲音耳邊響起,叫著他名字:“蘇輕,媽媽小夥子……”


    他眼前仿佛出現了一扇門,慘白慘白,蘇輕遲疑地伸出手去,推開它,就看見了那曾經美麗女人頂著因為化療而光禿禿腦袋,渴求地看著他。她脖子特別細,好像已經支撐不住腦袋一樣,拚命地想從枕頭上支起來,又一次一次地失敗。她身上插滿了各種透明管子,像是整個生命都被係了那裏,不能解開,解開就散了。


    女人對他招招手:“來,到媽媽這裏來。”


    一雙手輕輕地搭他肩膀上,蘇輕迴頭一看,是蘇承德,他自己仿佛縮水了,縮迴到那個怯懦而又迷茫少年時代,他遲疑著,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邊上。


    蘇輕想起來,這是他見他媽後一麵——


    女人抬起枯瘦手,蘇輕立刻彎下腰,握住她手,放自己臉上。她露出一個溫柔又吃力笑容:“好好吃飯,長大個子,像你爸爸一樣……”


    這就是她遺言了。


    蘇輕哭了起來,那哭聲卻仿佛從別人嘴裏傾吐出來,充斥著四麵八方,擠他腦子裏,他整個意識世界都迴響著那此起彼伏痛哭,越來越尖利,越來越響亮,刮著他腦子和身體,像是一陣無法抗拒龍卷風,蘇輕覺得,意識裏那個少年時代自己,就要被這風給撕裂了。


    那一瞬間,他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聲音,對他說:“不要迷惑。”


    不要迷惑……什麽?


    不要迷惑於那些聲音,那些情緒,那是別人,你挺不過去,就會被它們同化,會變成一個廢人。


    “好好吃飯,長大個子,像你爸爸一樣……”


    “沒事,沒媽了,爸疼你。”


    “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沒你這個兒子,我姓蘇不敢高攀,從今天起,你他媽愛管誰叫爸管誰叫爸,認個狗爹都行,我蘇承德沒你這個兒子!”


    “蘇輕,我們分手吧——”


    “蘇輕,不要迷惑。”


    “蘇輕……”


    “蘇輕……”


    蘇輕拚命地蜷縮起自己身體,捂住耳朵,然而那哭聲依然跗骨之蛆一般地揮之不去,他心裏嘶聲大喊起來:“操/你奶奶陳林!去你媽藍印!你們會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求你……不要了……”


    陳林意識到事情過頭了時候,那小箱子裏指示器表針已經偏到了一個臨界值,劇烈地擺動起來,蘇輕整個人跪地上,渾身抽搐,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眼神空洞,手指死死地插/進胸口,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實,陳林幾乎懷疑他要把自己心髒給掏出來。


    陳林愣了一下,他以前帶灰印出來從來沒有過這樣情況,一般來說二型灰印作為“悲傷型”,並不像“憤怒型”和“樂型”反應那麽劇烈,一般人會癡癡傻傻,很少會出現暴力乃至於自殘舉動。


    陳林立刻切斷了自己和蘇輕聯係,扣住蘇輕手,把他整個人按住。


    蘇輕顯然是無意識地掙紮起來,人瘋時候總要比正常情況下力氣大得多,陳林險些被他甩脫了手,陳林忽然有些荒謬地想,這可別是公司裏那票飯桶搞錯了型號吧?這小子到底是不是二型?


    他沒辦法,隻得掏出磁力項圈開關,輕輕地刺激了對方一下,蘇輕一個踉蹌跌進他懷裏,似乎清醒了一點,總算老實了下來。


    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什麽地方,長而濃密睫毛被眼淚打濕,一張臉上浮現出精細又脆弱美來,陳林心裏忽然就軟了,席地而坐,小心地將蘇輕摟懷裏,試探性地他後背上拍了拍。


    蘇輕頭慢慢地低下去,像是整個人都筋疲力了一樣,含含糊糊地說了三個字,他說:“對不起。”


    陳林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低下頭,把耳朵湊近他嘴邊,聽著這好看得仿佛藝術品青年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對誰重複著一句遲來道歉,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罕見柔和表情,像哄孩子似輕輕地說:“沒事了,好了,結束了。”


    蘇輕聲音漸漸低下去了,陳林覺得他蜷縮自己懷裏,就要睡著了,然後就這時,蘇輕清醒過來,動了動,努力抬起頭來。


    陳林以為他要表達什麽,用手指小心地托起他下巴,問:“怎麽?”


    就聽見蘇輕口齒清楚地說了一句:“陳林,操/你大爺。”


    然後頭一低,徹底暈過去了。


    陳林一愣,可心裏竟然沒有生氣感覺,反而有些高興起來,他想這小子還真是有精神哪,然後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一直微微凝一起雙眉展開——因為別人覬覦他大爺。


    陳林心情平靜地坐樓頂上,視野寬闊,懷裏很充實,不知何處而來微風輕輕地拂過他鬢發,周圍是散亂儀器,他於是自娛自樂地犯起賤來。


    而這個鏡頭,正好被一個人捕捉到。


    正緊張工作歸零隊裏,一個帶著誇張寬邊眼鏡年輕男人迴過頭,神色有些激動:“胡隊,這個地點已經被鎖定了,裏麵這個人有百分之八十可能,就是你上迴追查那個失蹤。”


    胡不歸一直靠門口,目光從屏幕上蘇輕身上移開,轉身就往外走:“直接把地址發過來,大家準備行動。”


    兩男一女跟著他站了起來,正是歸零隊三個外勤隊員——方修、秦落還有廖晨遠。


    寬邊眼鏡一愣,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幾步追上胡不歸:“胡隊,你別那麽雷厲風行啊,讓我說完,這迴能量波動相比前幾次‘盛宴’來說很小,‘監控投影’也隻拍到了一個人,我懷疑……”


    胡不歸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由於目光太犀利,眼鏡同誌脆弱心肝被嚇得顫悠了一下,左腳拌了右腳,扭著麻花摔了個大馬趴。


    方修蹲下來戳了戳他腦袋:“老許,你懷疑什麽?”


    這位五體投地扶了扶摔歪了眼鏡,誠懇地說:“我懷疑這是個陷阱。”


    方修伸出手掌他腦袋上摸了摸,歎了口氣:“以你智商,想到這個,已經不容易了,可喜可賀……啊胡隊,你們等等。”


    胡不歸已經一往無前地帶著他英雄們往陷阱裏跳了。


    眼鏡男一臉擔憂地坐地上,薛小璐跑來給他往摔破皮地方貼創可貼。


    薛小璐說:“許技術,你就算是為了姓方‘愛撫慰’,也不要這樣委屈自己嘛。”


    眼鏡許憤憤地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幫外勤就是一群靠肌肉思考、豬突狗進橫衝直撞莽夫,莽夫!”


    薛小璐安慰說:“是是是,許如崇大師,咱是技術宅,技術宅是要拯救世界,能跟他們一般見識麽?”


    許如崇哼了一聲,想了想,又趕緊爬了起來,衝到電腦屏幕麵前:“不行,我得想辦法把這個‘投影’範圍擴大。”


    薛小璐湊過來,好奇地盯著:“許大師,我聽說這個‘監控投影’技術上邊才批下來,咱這邊都能應用了?夠與時俱進。”


    許如崇像是整個人要往屏幕裏鑽一樣,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哦……這個是我專利來著……”


    薛小璐啞然,隨後也許如崇腦袋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沾點仙氣似,後看了這位神人後腦勺一眼,默不作聲地抱起急救箱走了。


    陳林本來抱著昏迷蘇輕發呆,忽然目光一凝,嘴角流露出一點笑意來,心想來了。


    盛宴計劃是史迴章提出來,總共六個人還要分兵三路,要求陳林到這樣一個明顯地方來,什麽用意自然不用說。陳林於是把蘇輕抱起來,掃了一眼報廢儀器,忽然邁出一步,他身形極,像是一道影子一樣地掠過,下一刻,已經站了頂樓邊緣處。


    藍印五官六感都比普通人不知發達多少倍,他居高臨下地望過去,目光落不遠處一輛疾馳軍用車裏。


    然後他看見了開車人。


    “胡狼……我送你一份大禮,怎麽樣?”他說完這句話,忽然從樓頂跳了下去,抱著一個人,腳踩大樓牆壁上,鞋底變了型,像壁虎似牢牢地抓住牆壁,以肉眼看不見速度往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胡不歸耳朵裏塞著耳機,車上一個小屏幕直接連到許如崇那裏,幾個人都看見陳林憑空不見了。


    胡不歸手握方向盤分了一下身,對那邊許如崇說:“給我追蹤那個人。”


    許如崇說:“不行啊胡隊,技術範圍是……”


    胡不歸:“我不聽廢話,要你幹什麽?”


    那邊沒了聲音,隻剩下劈裏啪啦敲鍵盤動靜,五分鍾以後,陳林身影圖像再一次出現眾人麵前小屏幕裏,信號有些不穩定。


    許如崇說:“胡隊抱歉,技術不成熟,隻能維持五分鍾左右……”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一邊幾個隊員立刻自然而然地各自抓牢,接著胡不歸猛踩油門,車裏所有東西開始呈現懸浮狀,車子七拐八拐地以一種造成大規模車禍事件禍害程度,躥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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