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知道異度空間該怎麽走?”


    刷老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砂一眼,“你的脖子上不是有一顆‘精靈星’?嗎”


    ——砂想起了刷老人的話,夜、操場裏,那個星曾施過魔法的操場,他輕輕地從自己的領口掏出了那粒星砂。他抬首夜空,心裏默禱了一會兒,然後才低聲念道:“星砂,星砂,我是你的主人。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種體現……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種體現……展現你的魔法,帶我到異度空間裏去,帶我到異度空間裏去。”


    那粒星砂在砂的兩手間浮了起來,一點晶藍亮起,蒙蒙的光,它似眨著眼,在問砂:“你確定嗎?”


    砂看著它,點了點頭。


    那星砂忽然亮了,一點光先耀在砂的眉心,然後,那光似乎把砂縮成了一點,又似乎把他耗散成虛無。


    星砂似是在跟少年砂說著話:“咱們要走一條很長很長,也很短很短的路。”


    操場上的砂,消逝不見了。


    癱黃灘上的砂,出現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好奇怪好奇怪,世界上——不、宇宙裏還有這麽大這麽大的一片沙灘?


    可沙灘邊沒有海,沙灘上也沒有天。天在哪兒呢?啊,天在沙灘的邊緣,湛藍成一片,原來天和這沙灘是平行成一麵的,天就是沙的海,沙就是天的灘……


    這宇宙,原來還有這樣一片沙灘。


    這沙灘是一種癱軟的黃色,象是,象是千千萬萬年來千千億億個每天落下的太陽最後都癱軟酥死在了這個沙灘上,剩下了那一抹黃。這個沙灘就是那樣一種黃,癱黃。


    砂茫茫地站起:這裏,就是異度空間?


    與所有的空間都不在同一維度的空間?


    好大好荒涼的一個空間呀!


    荒涼得都沒有荒涼這個詞了,因為它已荒涼得沒有了語言。


    砂忽然感到一種害怕,這是一個沒有方位的沙灘,到處都是沙,一粒一粒的沙,沒有上下,沒有左右,沒有東西南北。


    他忽然感到一種壓迫,在這樣一個地方,他覺得刷老人說得果然不錯,他自己都快變成一顆沙子了。


    但這裏藏有一條通往精靈國的路!


    砂再也耐不住那一份寂寞了,他忽然大叫起來:“精靈星,精靈星,我來了!路在哪裏,路在哪裏?你現身吧!”


    可這裏是個沒有迴聲的地方。不是因為這是在人世的沙漠裏,沒有障礙,所以也沒有迴聲。而是因為,這裏根本就沒有空氣,砂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忽然第一次這麽強烈地感到害怕起來——這是個什麽該死的地方?除了那癱死的黃沙,與遠遠的湛藍得象海一樣的天,這裏還有什麽?


    砂幾乎哭了起來。但癱黃灘上,忽然下起了沙子,那是時光之沙。每一粒,或大或小,都象是一世一劫,一甲子與一輪迴,最小最小的一粒都是一百年、一千年。時光之沙就這麽打在少年砂的身上,打得他的心都空了。怪不得刷老人說,異度空間是宇宙裏最永遠的永遠。時間在這裏都成了最無意義的沙粒,整灘整灘地下著,整灘整灘地下沙。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永遠’?


    砂忽然抱起了自己的兩隻手,默默地念著他所會的關於塵埃與星砂的所有咒語,可、一句也不管用,一句也不管用。


    他開始覺得絕望起來。他在這裏站了多久了?時光之少那麽不停地下著,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還是一億年?


    沙雨終於停了。砂的心頭忽有靈光一閃,他輕輕地念出了一句:


    “當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這是一句星的咒語,這一句管用嗎?如果它還不管用,自己真的要在這癱黃灘上立成一個沒有感覺的沙子了。


    可眼前的景色忽然變了,沙灘還是那片沙灘,宇宙還是浮在沙際邊角處的藍。黃沒變,湛藍沒變,可沙灘上,忽然多了一個俯著身在揀著沙子的少年。


    那是星!


    ——精靈星。


    它默默地低著頭,不知在揀著什麽,象是在撫平什麽痕跡。


    它是在消泯畢畢受傷後留下的痕跡嗎?好湮滅那條通往精靈國的路,好避免洛可可與灰天宮的追蹤?


    砂大叫起來,可異度空間裏,原來還有無數的空間。他的聲音與感應都穿不透那層層疊加的空間,星聽不到,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砂隻有無力地看著星遠遠地一顆一顆地撫拭著沙子,撫拭著畢畢留下的通往精靈國的痕跡。


    這個沙灘上一共有多少顆沙子?星它能將之一一拭淨撫遍嗎?


    砂忽然又一次覺出了星的傻。它真傻,這個世上,再不會有比它更傻更笨的精靈了,多麽無用的事,多麽無望的事,它卻還在那裏默默地盡力地做。


    哪怕它是一個最沒有什麽魔法的精靈。


    時間就那麽一劫一劫地劃過,劃過遠遠的精靈星彎著腰在沙灘上洗著痕跡的身影,劃過呆呆地站著遠看著的砂的短發,幾世幾劫就這麽過去了,仿佛一彈指間。


    一彈指間就這麽過去了,仿佛幾世幾劫。


    癱黃灘所在的異度空間裏,沒有時間。


    一聲笑忽然在空中響起。


    然後一團墨綠色就燃燒起來。那墨綠最這宇宙間最妖異的妖異,最詭怪的詭怪。星感覺到了,但他沒有時間抬頭,隻是加快地一粒一粒地在洗著沙子。


    砂也遠遠地看到了,他是第一次見到女巫洛可可真正的巫術。


    天!


    她的頭發漫天漫地飛舞起來,似要把這整個異度空間燃燒起來。


    墨綠色的燃燒。


    “星——你快跑呀!”


    她是所有精靈的克星!她會要你的命的!


    可星還在加緊地一顆一顆地洗著沙子。


    女巫洛可可的聲音可以穿破異度空間裏所有互相閉鎖的空間,她的笑聲一陣一陣的,象一千座玻璃房子一間接一間的倒下。砂終於有機會了,他趁著那被她笑聲所震破的空間出現的裂縫那一開之際,一步一步向星飛跑而去。


    女巫洛可可的手裏拿著一根手杖,那是所有巫毒凝成的一條蛇,那蛇是黑色的。


    她的手一揮,那手杖的尖端,蛇口中的信子,就象一道黑光一樣的竄出了,它是黑的,卻能吸光,吸出的光照亮了所有還沒有來得及為星拭淨的沙子。一條銀白的路就在它的追蹤之下向癱黃灘深處蜿蜒,直到蜿蜒進湛藍的宇宙之海裏去。


    那是精靈路,那一定就是精靈路!


    砂的臉色變了。


    他要阻止她。


    可他沒有魔法,他所有的在這個空間裏也施用不了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星的眼睛變色了。


    那是——破碎。


    砂的心裏也在破碎。


    可星忽似長吸了一口時光。他的形體忽然變了,變成了一個瘦瘦的男孩的身影,他忽然在沙地裏坐了下來,坐在那條蜿蜒的銀白色的精靈路上,坐在那蛇杖黑信探出的路的盡頭,瘦瘦的身影硬硬地擋住了這世界最可怕的女巫和她手裏蛇杖前伸的路。


    但他沒有魔法。


    他沒有進攻的魔法。


    也等於沒有抵禦進攻的魔法。


    洛可可的黑蛇在她的頭發裏黑得發碧了。


    星的眼睛忽然笑了,他向空處看了一眼,似看向塵世間。那一眼,象含著淚的微笑與含著笑的憂傷。可一眼之下,砂隻覺得,他看向的正是自己。


    那本該在塵世間操場上的自己。


    然後星的嘴唇動了。


    他輕輕地念了一句咒語。


    那是他催動起他唯一會的,但精靈界卻沒有別的人會的最沒用的魔法。他的嘴唇輕輕地在動:


    讓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讓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砂聽不見它的聲音,卻從唇中讀出了他的語言。


    女巫洛可可張狂地笑了:“就憑你一個童子級的精靈,還想擋住我的路?我要把你燒成虛無,燒入腐爛,燒入灰塵。”


    她濃綠的頭發一時就向星卷去,象世上所有濃密的死水,鏽沉沉的,帶著可融化最堅固金屬的熱與腐蝕,燒了過來。


    星靜靜地抬起眼,他的眼神象透明的,他的整個人又變成了那樣的透明,可他銀色的十指在飛舞,指到哪裏,哪裏就一片綠草生出了,在這癱黃灘上生出了。


    然後,細雨來了,點點滴滴,唏唏簌簌,悠悠蕩蕩。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那麽空透的雨,那麽空靈的綠,就在他銀色的十指下發出了。


    那一條銀色的蜿蜒著的通往精靈國的路就這麽被綠草遮蓋住了。


    砂猛地站住,他終於看到了全世界最美好的景色——在那癱黃之上,在那遙不可捉的湛藍之外,在女巫那墨綠色的濃發下,那綠就那麽生發出來了。


    星——精靈星的魔法原來是這樣的。


    洛可可的臉色忽然變了。那草地,那細雨,落著這世上所有生靈都不忍踏破的寧溢。她要踏入嗎?她要一腳腳毀壞掉這樣的綠嗎?


    那綠,與她自己頭發的綠是如此不一樣啊!


    那草地漫天漫地的在生長開去。那細雨無憂無慮地在生發開去。女巫已經濃膩了幾千年的心中忽裂了一絲縫,露出了她久藏之於內的最珍貴的汁液。


    那汁液滋長著那綠,似乎在她心頭所有的縫隙上長出枝蔓。


    她的淚滂沱而出。


    ——象所有母親一樣,象一個母親所能有的那樣,最滂沱,最恣肆地泄出。


    ——寧,我終於懂得你小小的心裏的世界了。


    ——當日,在你心底的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嗎?或者它不是雨,不是綠,不是草坪,而是別的色澤,別的絕美。你為精靈所誘,是要創造與滋潤這樣的一個世界嗎?


    她一頭墨綠的發在癱黃灘上簌簌而動。


    ——精靈,它們給予女兒的原來是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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