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桉的衣服上沾著血,她的一條手臂被車的後視鏡劃破了。


    她的小花格裙子也破了。


    一張小臉兒髒髒的,她站在馬路的正中。破了的裙子象幾條彩條旗,迎風擺動。


    馬路的斑馬線上正走過一隊小學生,那些學生噓著聲看向她,然後一個膽大的男孩衝她叫道:“小瘋子,女瘋子。”


    桉桉的臉色更迷茫了:她是瘋子?是個小瘋子?


    ——當你把自己變做一顆塵埃,這個世界就沒有誰找得到你了。


    哪怕是女巫洛可可,哪怕是灰天宮的人。


    砂念出了那句咒語後,他覺得,自己輕得就象一粒塵埃。洛可可的臉色變了。她用墨綠色的發焰燒灼著這個世界,想照出砂的存在。


    可她看不到,她想去找砂,可灰天宮的天將們隻以為砂是被她藏起來了,向她發動了最強悍的攻擊。


    灰灰的雷用人耳聽不到的高頻一聲聲壓下,砂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他輕輕地在飄,他在找著桉桉。


    他找到桉桉時,桉桉就象上麵描述地那樣茫然地在馬路中間站著。好多汽車從她身邊流過,她的神色間一片惶急。砂出現在她的麵前時,桉桉的頭腦象已被這突然感應到的世界攪亂了。


    她不認得他了!


    身邊的車流各有去向,這是一個有規則的世界,一個警察在試圖把桉桉抱離馬路正中,可桉桉的手腳亂踢亂踹著,在那警察的脖子上都留下了血印子。


    砂走上前,叫了聲:“桉桉。”


    桉桉怔怔地望著他,目光茫然。


    她的口裏咿咿呀呀地在說:“我、我……你、你……”


    她說“我”時看向的卻是砂,說“你”卻象在說她自己。


    砂的心裏一陣亂,但他伸手輕輕在領口掏出了那片“精靈的碎片”——就算桉桉不認得他了,她總該還認得這個吧?


    無助的街道,不停息的車流,日光下的灰塵中,一點點晶藍就那麽躍入了桉桉的眼。


    她怔了怔,砂忽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她的手。


    她握在砂的手上麵,似乎終於有了一點點的踏實感。


    砂衝警察笑了笑。警察卻皺眉道:“以後,家裏有精神病的妹妹,叫大人要看牢點兒。”


    那隊小學生已過了斑馬線了,那個活力異常的男生還在迴頭大叫道:“小瘋子,女瘋子!”


    砂牽著桉桉的手往她家門口走去,心裏卻低聲地在說:她不是瘋子,她隻是一個得了孤獨症的小孩兒。


    他忽抬起頭來看著身邊的這個世界,心中失起的不是惶惑,而是驕傲感:


    “她是和你們不一樣,她是一個得了孤獨症的女孩!”


    “因為、曾有精靈藏在她的心間。”


    桉桉迴頭看著街邊掛著的那暖紅紅的太陽。隔著灰撲撲的天,那太陽象是一個鴨蛋黃,軟軟的樣子——這是她對這世界頭一次認真的感受嗎?


    太陽軟軟的,一種稀釋了塵間所有灰塵的、軟軟的酥軟感。


    這感受裏是否還包含了握著她小手的砂手心裏的那鹹鹹的汗?


    桉桉病了。她的家人都說她病了,但砂知道,她不是病,她是崩潰了。


    那天,他後來在出事的地方,又找到了一塊晶藍的碎片。


    可這次的碎片色度雖還純,卻不是固體的,象是一點半凝固的液體。


    他把它拾起,輕輕拚接在自己的那塊“精靈的碎片”上。“精靈的碎片”終於成形了,隻剩下一小條細細的線的裂縫,那是一個小小的缺撼。


    可如果拋開這一點缺撼,那碎片真的象一顆星星的形狀了。


    ——桉桉身體裏的精靈,在麵對危險時,拋開她走掉了。隻留下了它受傷時的液體,所以這迴的碎片才不凝固吧?


    砂忽然覺得好恨它——是它,就是它攏亂了桉桉的生活。又是它,在碰到危險時,卻不顧而去。這真的——不夠朋友!


    失去了精靈陪伴的桉桉,在這個喧囂的世界裏終於崩潰了。她怕光,怕聲,怕灰塵,什麽都怕,一天到晚窩在家裏不肯出來。


    連她跟砂的遊戲也停了下來。


    桉桉家住在一樓。有時,快半夜時,砂會偷偷地從自己家裏溜出來,在父母難得的不發生大戰的夜晚,偷偷的,悄悄地溜到桉桉的窗外。


    這舉動很傻,他自己也知道。


    可這行動讓他多少有那麽一點踏實感。


    他想幫助這個小女孩兒,真的想幫她,真的。


    這些日子的砂變得更加孤獨了。有時看看書,一抬起頭,似乎眼前就隻剩這個無窮無盡的署假與署假後無窮無盡的學期,灰蒙蒙的一片,沒有盡頭,沒有邊。


    在沒有想象力時,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蒙懵懵地笑,平庸庸的過,如同任何一個正常的男孩。


    可,當期待‘總該發生點什麽了吧’的願望終於因為一粒精靈的碎片的感召,發生後,他才發現,想象力這個東西,在這灰撲撲的世界裏,真的是一場災難。


    讓你不安於這灰撲撲的‘塵世界’的災難。


    砂在這個“塵世界”裏這兩天最多想到的詞就是:崩潰。


    刷老人用過的詞:塵世界。


    崩潰又是什麽呢?崩潰是不是這個宇宙最初始時的一種常態?當然,物理學家們把它形容得更狀麗些,他們稱之為“大爆炸”。


    那是砂從書裏看到的:沒有兩粒可以讓你揉合在一起的塵埃。


    ——這是砂對崩潰的解釋。


    每一顆塵埃都是孤獨的最後實證。


    ——所謂精靈,是試圖彌合這孤獨的一種努力嗎?


    砂現在的手臂裏,那個燒灼的小洞裏藏著一個深深的秘密,刷老人說,那叫“大千”。


    砂這些天就在研究著他的那粒種在手臂裏的“大千”。這是他的頭一顆魔法種子,他還學會了頭一句咒語。他漸漸覺得可以用它來做什麽了。


    不隻用來逃跑,還可以用它來做些什麽。


    窗內的桉桉睡得很平靜。這兩天,她變得平靜多了,是不是那個離她而去的壞精靈又迴來了?


    它在這個世界裏想來也很孤獨。書上說,一個孤獨的精靈的生命會象草尖的露水一樣短暫。


    “自私的精靈”,砂低聲地罵了一句。


    他這時正在用那粒“大千”試著在桉桉的窗外布好一整片灰塵之陣。


    這是他新想出來的。精靈很輕,可這塵埃也好輕,比世上所有的都輕。那個住在桉桉體內的精靈如果出來,它經過的話,會不會在這灰塵上留下什麽痕跡呢?


    他想抓住它,他非常非常想抓住它。


    這是他研究的最新的魔法,所以用起來很費力。好一時,他才在桉桉的窗外布下了一層薄薄的別人眼睛看不到的塵埃之陣。他的頭上已流出了很多汗。


    ——那塵埃比這世上所有人見過的都細,而且,它們不會被風吹動。


    桉桉的屋內還亮著燈,她怕黑。


    燈光黃黃的,暗暗的。砂想再看她一眼,就要迴家了。


    他趴在窗子上看了一眼。隔著窗簾,看不清。他就掏出那塊精靈的碎片,輕輕揉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知道,那一點晶藍一濺入眼睛,他的目光就會分外的清晰起來。


    然後讓他吃驚的是,不隻是桉桉睡在床上,她的床邊,還有一團水色的影子!


    雖然砂從沒認真地見過那樣的影子,但砂可以確定,那就是精靈。


    那個桉桉床邊背著身的就是精靈!


    它伸著一隻手,正把它浸到桉桉的心裏麵。對於它,皮膚與衣服都不是障礙。


    然後,砂看見,桉桉的臉上平靜地笑了。


    一會兒工夫,那精靈收了手。它似笑了下,雖然砂看不到它的臉,也感覺不到它的聲息,但有一種水色的漾漾在他眼前的空氣裏晃開。他知道,那是笑。


    那個精靈卻向窗邊走來——怎麽,它又要逃走,離開桉桉而去?


    砂的心裏忽騰起一股怒氣來。


    他要抓住它,他一定要抓住它!洛可可說得沒錯,這個精靈確實很壞!


    窗子的縫隙根本不會因為太細而陰擋住那精靈的路,那精靈的身子一聳,就從裏麵鑽了出來。


    砂猛力地往前一撲,可那精靈真警醒,在砂手已抓到它的那一刻,它忽然變形了,逃了開來。


    砂的頭重重地磕上了窗台。


    他的腦門上磕出了一個大包,頭暈暈的,等他迴過神來,身邊隻有夜,他布的塵埃陣上沒有一丁點精靈走過的痕跡。


    砂的心裏很憤怒,他掏出了那片“精靈的碎片”,怒聲道:“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快告訴我,快告訴我,你的咒語是什麽?”


    可那片晶藍睡著了樣的閉著眼。


    砂在口裏低聲地念著,用他找到的書裏的所有的最古怪的話,可那碎片就是不肯睜開眼來。


    過了好久,他聽到身後一個水一樣的清澈的聲音說:“每一個成形的碎片都有它自己的咒語,你那些外來的是沒有用的。”


    砂失神中答道:“可我怎麽能知道它的咒語是什麽?它又不跟我說話。”


    那身後的聲音輕歎道:“它不喜歡塵埃,你可以把它靠近塵埃,不過你要看清了,一個精靈的碎片成形後願意顯現咒語的時機隻有一次。”


    砂沒有想什麽,就把那片碎片湊向地上他的塵埃陣。


    然後,那凡靠近碎片的灰塵忽然自動地象被什麽吹散。地上露出了幾個字跡。


    砂睜大眼盯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象要把它們刻進腦海。


    那一句咒語是: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種表現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種表現?——這是什麽?這就是這塊碎片的咒語嗎?


    砂這時才驚覺到身後還有人。他一迴身,就看到了那個精靈。


    砂忽然憤怒起來:“誰要你告訴我的!我不要你幫助,我不要你的任何幫助!”


    想起桉桉,他眼中的怒火都似要凝聚起來。


    他忽然閉住嘴,唇角抿得緊緊的,一個字一個字從喉嚨裏擠出道:


    “你、是、一、個、壞、精、靈!”


    那個精靈的表情一下變得好奇妙,象晚上郊外遠山上清空的山嵐。他輕輕地說:“我不是一個壞精靈。”


    砂突然一撲而上。


    那個精靈這下沒有防備,登時被他撲倒在地了。砂用力地一拳一拳在它身上打著,口裏一聲一聲地罵著:“你是一個壞精靈,你是一個害人精,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壞的精靈!”


    他把他曾擁有的所有美好願望被破壞的怒氣都發作了出來。


    他是一個很有力氣的男孩——三年的排球不是白打的。他一拳一拳地痛毆著,打得那個精靈都蜷縮起來,打得它眼裏一滴一滴的淚在流。那淚流到它的身上就不見了,愈合了它身上剛被砂剛打出的千瘡百孔的傷口。


    可砂還是不解氣,撲倒那個精靈後,一直翻翻滾滾地,扭著它,就在一地塵埃中打著滾地使勁地打著。


    可那個精靈不施魔法,也不還擊,隻是逃避。


    它的眼裏有一種委屈極了的神色,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我不是一個壞精靈……”


    “……我不是一個壞精靈。”


    它的聲音如此清澈,比人世中所有的聲音還要清澈——就是從沒有人到過的山間裏流淌的清泉也沒有這樣一種靈透吧?


    猛地,砂望到了它的臉上。然後他就驚呆了。


    這一生,他還從沒見過這麽美的事物,那象什麽?象……


    ……冬天裏他嘴裏嗬出的那一縷白汽;


    ……乳色的春天裏剛剛浸出的綠草尖端,掛了一點青蔥的色彩;


    ……無影的翅膀上你拾得了一根無色的羽毛……和總有的、那樣在朝陽要出來的時候你上學的路上,寒冷的冬日裏,你腳步聲中所忍不住、所能揣想的最完美的期待……


    可那臉上的神情是極痛苦的——它疼了?原來精靈是這世界上痛感最敏銳的生物,每一絲的力都會擾動起它極纖細的神經,化為一道道紋路在它臉上漾了開來。


    那真是這世上最複雜的紋路了,卻清晰得纖毫畢現。


    它……一定是這世上所有精靈中對痛苦最敏感的那一個。


    ……砂怔怔地望著,有些發呆。


    接著他有些後悔,有些懊惱,有些自責。


    他不該,這樣的對待一個精靈,他真的不該打它。


    那個精靈終於掙脫了身,它跳到不遠的地方,身上想來還在痛著,因為它的躍動的姿式裏都有些酸楚的意味。


    但它迴過臉說:“我……真的不是一個壞精靈。”


    這個世上,砂從沒有聽過比這更純淨更真誠的話了。


    那個精靈說完了這一句後,就不忍再加一絲責備地走遠了。


    它的身形慢慢消散在樹杪間。砂怔怔地看著它,忽然伸指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濕的。


    怎麽,他流淚了?他十四年的生命裏還從來沒有流過淚。媽媽說他小時就從來不哭的。他為什麽會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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