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駐防八旗設有滿洲、蒙古副都統各兩員。


    滿洲副都統一個是因涉嫌刺殺漢軍都統被解往燕京部議的賚塔;


    另一個則是剛剛被殺的噶卜喇。


    接替賚塔的人選燕京尚未選定,因此荊州將軍巴布爾同噶卜喇被殺後,滿城最高指揮官就是那兩位不在現場的蒙古副都統。


    鑲紅旗出身的副都統眾神保不在城中。


    此人酷愛釣魚,打來荊州後就天天帶人在長江邊垂釣。


    有時能一釣幾天不迴滿城。


    在燕京就是出名的釣魚佬。


    這擱太宗皇帝和多爾袞時期,肯定要被批評玩物喪誌,但如今滿洲已經全麵占領中國,放眼天下除了西山還有最後一股頑賊未被肅清外,其餘地方都是太平無事,百姓順服。


    天下太平,為大清賣了一輩子命的眾神保放下屠刀拿起魚竿,不僅不會被人非議,反而還會被人讚一聲淡泊名利。


    另一個鑲藍旗出身的副都統鬆長則正忙著裝修自家房子。


    鬆長分到的房子是前明惠王朱常潤的王府。


    說是王府,但也隻是比一般大戶稍好些。


    原因是朱常潤是侄子崇禎繼位後才就藩到荊州,沒幾年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軍就打到了湖廣,朱常潤不得不四處逃竄。


    所以惠王府除了占地大些,裏麵的一些設施都沒有完善,後來明軍忠貞營攻打荊州時,守城清軍還將王府內大量建築給拆了用於修補城牆,這就導致惠王府內部十分破敗。


    崇禎死後,江南有部分士紳曾想立朱常潤這個惠王監國,可朱常潤卻癡迷佛教,整日禮佛參禪不通人間事理,對朝政一無所知,無法成為領導軍民抗清的領袖。


    弘光朝廷覆沒後,清廷誆騙江浙地區的明朝藩王隻要投降就不殺,還會優待。


    朱常潤信了清廷鬼話去了燕京,特意上書清廷感謝大清“不殺”、“奉恩給養”,還說自己自幼皈依佛教,不諳人事。


    結果到了燕京就同潞王朱常淓、崇王朱慈爚等一眾降清的藩王被處決。


    據說是被滿洲人用繩子活生生勒死。


    同永曆的死法相似。


    鬆長這個副都統對居住環境比較講究,因此這兩個月主要精力就放在了自家裝修上麵。


    有時候還跟木匠們一起做木工,跟泥瓦匠學砌牆,學的有模有樣。


    同喜歡釣魚的眾神保一樣,均是樂在其中,旗務什麽的能不問就不問。


    端的就是一個修身養性。


    這也許是上了年紀的八旗將領普遍心態。


    打了一輩子仗,殺了一輩子人,臨老了都變成好人。


    關於旗兵同營兵衝突的事,鬆長當然知道,但他不想過問,因為他老了。


    這次被派來荊州任副都統其實是朝廷給他的一個恩養。


    解決死前級別問題的。


    作為天命年間就隨太祖皇帝征戰的老將,年近六十還是個參領,怎麽也說不過去的。


    安生在荊州養老就是,管太多事操太多心容易折壽。


    左右不過死些漢人尼堪,大不了給些喪葬費便是。


    事變時,鬆長在和家人商議要不要將府內一堵牆拆掉,正說著呢,外城方向傳來震天呐喊聲,說是什麽割辮殺韃。


    這讓鬆長眉頭頓時一緊,不知出了何事的他忙讓戈什哈去打聽情況。


    戈什哈剛出去沒多久,一個渾身是血的協領衝了進來,驚慌失措的朝鬆長喊道:“都統大人,不好了,漢人造反了,漢人造反了!”


    “尼堪造反!”


    鬆長吃了一驚,怎麽也想不到小小的旗漢衝突竟會演變為漢人造反。


    來不及多想的他,二話不說就讓家人將他盔甲取來,提上那柄陪伴他近四十年的大刀氣勢洶洶的衝出了惠王府。


    尼堪造反沒什麽嚇人的,他老鬆長經曆過。


    十五年前他隨八王阿濟格鎮守大同時,有次在路上見到漢人娶親,一時性起當場帶人將那漢人新娘從轎中搶走玩弄。


    不想大同總兵薑鑲卻親自找他們要人,說是那新娘是他部下沒過門的媳婦。


    一個漢人總兵鬆長哪裏放在眼裏,因為他背後是八王。


    八王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隨意淫玩漢人婦女,也縱容部下也這麽做。


    有八王撐腰,時為協領的鬆長不僅沒將新娘還給薑鑲,還帶人將大同總兵薑鑲給打了一頓。


    誰知這個薑鑲迴去後越想越氣,竟然帶兵造反,說要用韃子的血來洗刷他們漢人的恥辱,嚇的鬆長跟著八王連夜翻城牆逃跑。


    薑鑲造反的後果,就是大同城被大清兵殺的隻剩牢中五個死刑犯。


    重迴大同的鬆長一個人就殺了140人。


    現在荊州的漢人也要造反,鬆長驚歸驚,但不會嚇的翻牆逃跑了,因為當年隨八王在大同的八旗兵不到千人,而現在城中的八旗兵有幾千人!


    敢造反的漢人有多少!


    隻要能迅速穩住陣腳,將湧入滿城的漢人逐出去,鬆長相信要不了多久四麵八方的清軍就會趕到。


    然而當他帶人衝出來後,卻發現事情似乎比他預想的還要嚴重。


    滿城已經大亂,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旗人,到處都是淒厲的慘叫聲。


    殺韃子的呐喊聲響徹整個滿城,不知道有多少人。


    造反的漢人還有外城的綠營兵!


    附近都是人,不是尖叫逃命的旗人,就是提刀在追殺的漢人。


    不遠處的大街上,一隊上百人的綠營騎兵打馬奔過,這支綠營騎兵沒有注意到老鬆長一行,也無須注意。


    因為他們前方到處都是正在瘋狂逃奔的韃子。


    衝上去隻要提刀輕輕一揮,不是人頭落地,就是給這幫韃子後背拉出一條血肉橫翻的刀口。


    “阿瑪,怎麽辦我們還是跑吧!”


    鬆長的幼子安德雖是佐領,但從來沒有打過仗,更是從沒有經曆如此恐怖一幕,顫抖的持刀站在阿瑪身後,雙腿不受控製的在抖。


    一群戈什哈連同給副都統大人裝修房子的八旗匠人、拜唐阿們都是人人驚懼,不少人四處張望,顯然是在看哪裏沒有漢人就從哪裏逃。


    “跑跑去哪裏!”


    老鬆長將手中的大刀重重朝地磚一砸,看了眼自己有點不爭氣的幼子,朝眾人吼道:“八旗沒有逃跑的將軍,也沒有怯戰的懦夫!握緊你們手中的刀槍,不要讓尼堪小看你們!”


    喝罷,提起大刀向著前方正湧來的漢人衝了過去。


    安德見阿瑪衝了,牙關一咬“啊”的一聲也揮刀跟了上去。


    一路跑,一路喊。


    而他的阿瑪卻是始終一聲不吭,冷靜的如同深夜的惡狼。


    對麵一路殺過來的漢人有營兵,也有百姓。


    營兵的刀尖都是血,百姓的扁擔、木棍,乃至手裏的磚頭上也是血。


    他們很快發現一股韃子向他們湧了過來,領頭的綠營軍官眼前不由一亮,興奮的叫道:“對麵的是韃子大官,弟兄們上啊!”


    兩幫人瞬間撞在一起。


    漢人的潮水也瞬間將隻有幾十人的老鬆長一行吞沒。


    安德的刀都沒來得及砍出,腦袋就被一塊飛來的磚塊砸中,鮮血從額頭不斷的往下流淌,迷住了安德的雙眼,也讓這個從沒殺過人的八旗佐領發瘋似的在那啊啊大叫。


    驚恐間,無數身影躍來,一個接一個的撲在安德身上。


    磚塊、木棍不停的朝安德腦袋砸去。


    沒一會,這位副都統之子的腦袋就被砸得稀巴爛,眼珠子連同腦髓、粘稠的血肉同一鍋大醬似的糊滿地磚。


    脖子上的皮肉也被砸得分離,一截脊椎骨陰森的如同插在屍體上。


    鬆長老了,他的大刀隻揮了三下,就沒法再揮。


    造反的漢人如狼群一般將這位來荊州養老的八旗悍將堆的動都不能動一下。


    無法唿吸間,老鬆長的眼前出現一把三尺長的尖刀。


    這種刀他識得。


    是屠夫專門用來給豬羊放血的尖刀。


    尖刀一下戳進老鬆長的喉嚨,讓他難以唿吸同時更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想掙紮,可他的雙手卻被人死死按著。


    他想踢腿,雙腿卻已經被打斷,根本使不上力。


    唯一的感覺就是疼,以及那種窒息的恐懼感。


    “我殺人了,殺人了”


    為給弟弟一家討個公道來到界門,又隨著人潮湧入滿城的屠夫胡一刀是第一次殺人。


    隻到這會,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跟人群進了滿城,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向這個滿洲大官的脖子捅一刀。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麽力量在驅使他。


    這一刀,他紮的很準,非常利索,也非常漂亮。


    一點沒有拖泥帶水。


    熟能生巧。


    二十年殺豬宰羊的經驗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望著眼前這個瞪大雙眼看著自己的滿洲大官,屠夫沒來由的恐懼起來。


    因為,這是殺人。


    殺人的恐懼讓屠夫的精神有些錯亂,顫抖拔出尖刀那刻,一股被積壓許久的鮮血突然往外噴出,嗤了屠夫一臉。


    職業本能讓屠夫顧不得抹去臉上的鮮血,而是焦急的喊道:“快拿桶來,拿桶來!”


    等到發現自己不是在殺豬,而是在殺人後,屠夫才腿腳無力的癱坐在地。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還好,不是豬血,不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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