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蔣長揚並沒有芳園多待,隻坐下來喝了一杯茶後就告辭離去。他沒有久留,倒讓跑到廚房去準備了許多吃食來林媽媽不高興了,她不停追問牡丹,蔣長揚今天為什麽走得這麽早。


    牡丹無奈地道:“人家有自己事情,該走時候當然要走。”


    林媽媽無話可說,便又怪甩甩,說一定是因為甩甩失禮緣故,拿了銀鎖鏈毫不客氣地把甩甩鎖了架子上,又逼牡丹吃東西,要她把身子養胖一點。牡丹很鬱悶,隻好狠狠咬著糕點,拿眼瞪著一旁調皮地看著她笑榮娘和英娘。


    第二日中午,鄔三就把那位啞巴花匠送了過來。那花匠姓李,約有六十來歲樣子,頭發胡須數花白,人又幹又黑又瘦,一雙眼睛也渾濁不堪,穿著件赭色短衫,手裏牽著條又肥又傻又大,不停往下滴口水大黑狗。即便是他進了廳堂去見牡丹,也沒有鬆開那狗皮環,一人一狗須臾不離左右。


    李花匠立牡丹麵前沉默地注視著她,眼神漠然而且挑剔。牡丹不喜歡他這種眼神,畢竟以後他們將長期相處,他還將會是她倚重左膀右臂,被自己倚重人用這種眼神盯著,可不是一件舒服事情。


    牡丹決定開門見山:“我聽說你老人家曾經管理過芙蓉園花木,手藝很了不起,我很需要你這樣人。”


    李花匠沒什麽特別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個漂亮小女人自己不也說了,那是曾經,他如今就是一個任人買賣奴仆,說這些好聽話做什麽?有什麽用?


    牡丹有些無趣,硬著頭皮繼續道:“我朋友告訴我,隻要我給你養老送終,真心相待,你就是能相信人。養老送終,真心相待,我都能做到。”


    李花匠還是沒反應。死哪裏不是死?一床破席子卷了扔土坑裏也算是送終。


    當著鄔三,牡丹笑容有些維持不住,她索性收起來,嚴肅而認真地看著李花匠:“我種苗園裏接了一些珍貴牡丹,我需要一個能相信有技術人替我看園子,我不時候,替我料理那些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李花匠這迴有片刻思考,他對著牡丹比了幾個手勢。鄔三自動擔起了解說員:“他問您,那個接花人呢?為什麽不讓那個人來管理?”


    牡丹笑道:“那個人就是我。”既然不能利誘,那麽她就隻有讓他心服口服,讓他知道她不是不學無術傻蛋。


    李花匠略微彎了彎腰,又比了兩個手勢。鄔三道:“老李說,請娘子帶他去園子裏,指給他看他要幹活兒。”


    牡丹忙領了他們去種苗園。她先領著李花匠看了幾棵經由鄭花匠嫁接牡丹花,李花匠表情沒什麽變化,而且有些興趣缺缺。牡丹微微一笑,又領了他去看什樣錦。李花匠蹲下去,死死盯著那幾棵什樣錦。


    牡丹緊張地等著他評判,就連那條大黑狗靠過來,不停去嗅她鞋子,將口水全部滴她鞋子上她也沒心思去管。


    李花匠看了半天,方迴過頭來看著牡丹,指了指那花。牡丹此刻方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這是我接。”


    鄔三也笑道:“正是呢,這可是我和我家公子一起看著何娘子接。”


    李花匠笑了一笑,對著牡丹伸了一個大拇指。牡丹一時有些受寵若驚。李花匠從腰間取出一個麂子皮包,打開麂子皮,裏麵宛然是一把閃著寒光嫁接刀和一把剪子,還有一束細麻線,他把這些工具放身邊地上,對著牡丹又比了幾個手勢,鄔三沒看懂,無法翻譯,牡丹卻是懂了,他意思大約是,她技術已經得到他認同了,他也要露兩手給她看,便笑道:“這些花你都可以隨意取用。”


    李花匠斜眼看著牡丹和鄔三不動。他嫁接技巧是秘密,可不是那麽輕易就可以給人看。


    鄔三幹笑一聲:“我們走遠點。”


    待牡丹和鄔三走遠,李花匠確認他二人看不到他具體動作後,方才開始行動。鄔三等得無聊,便和牡丹說話:“這老李脾氣古怪著呢,走時候都沒給景王行禮,景王也沒計較。不過何娘子您脾氣好,也不至於和他嗆起來。這年頭,有點真材實料人脾氣都夠怪。”


    “隻要他有真才實學,又沒那些歪門邪道心思,忍忍一個老人壞脾氣算不得什麽。”牡丹緊緊盯著李花匠動作,雖然隔得遠,但她仍然能從他動作上大體看出他做什麽,取材,削枝,對接,綁紮,做得很嫻熟,動作也比她。


    到晚飯時分,李花匠終於住了手,招唿牡丹過去。牡丹從他嫁接方位和一些具體細節看出來,他做是皮下接,做得很完美。而且他同樣接了一株什樣錦,不過是用昆山夜光、葛巾紫、銀粉金鱗相接。白、紫、粉,三色,晚花。


    真沒有想到他同樣也能做到,蔣長揚找來這位,真是個寶貝。牡丹滿意地一笑,學著他對他伸了一個大拇指:“這個園子以後就要拜托李師傅了。”


    她真心實意地喊他李師傅,而不是老李,沒有以買主和主人自居。這是給一個技藝高超匠人應有尊重,李花匠微微一笑,開始比劃手勢。鄔三忙道:“他說他要住這園子裏看守著,問房子哪裏?”


    牡丹指著不遠處剛修建起來沒多久一排房子道:“那一排房間都是空,你願意住哪兒就住哪兒。”


    說話間,鄭花匠走了進來。“小人看見園子門開著,心想著往日娘子這個時候是吃晚飯,便特意過來看看。既然娘子,小人就先告辭啦。”鄭花匠一邊給牡丹問好,一邊睃著李花匠,滿臉猜疑之色。


    牡丹笑道:“老鄭你來得正好,這是來李師傅,以後我不時候,種苗園就由他管。”不出所料,她從鄭花匠臉上看到了驚愕失望之色。


    鄭花匠不服氣。憑什麽?他來了這麽多天,苦累時候是他幫著牡丹渡過來,這園子之前也多數時候是他打理。作為唯一一個能進出種苗園師傅,他儼然就是這芳園眾多花匠中頭領人物,誰見他不低頭?可是突然來了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糟老頭子,就要奪走他東西,還有他向牡丹學技術希望,他當然不服氣。


    他一眼看到了李花匠身邊那株才剛接好,還未來得及施肥和澆水牡丹,便笑著走過去:“這是李師傅接吧?好手藝。”他手才伸出,還未碰到那株牡丹,一旁又呆又傻又肥大黑狗突然發出一聲低沉咆哮,閃電一般地朝他手腕衝過去,白色鋒利牙閃著光,透明口水帶著一股腥味兒半空中灑落下來。


    “媽呀”鄭花匠嚇得大叫一聲,臉色慘白地連連後退,但他哪裏得過狗?雖然是條肥狗,卻也比他得多。而且他還很笨地坐到了地上,牡丹以為他少也要挨一口,但關鍵時刻,李花匠發出了一聲嘶啞“啊”,大黑狗停止攻擊,將兩隻前爪搭鄭花匠肩頭上,黑亮眼睛盯著鄭花匠張皇失措臉,透明粘黏口水滴濕了他前襟。


    李花匠又“啊”了一聲,大黑狗放開了鄭花匠,跑到他腳邊蹲了下去。李花匠對著牡丹比了幾個手勢,鄔三低咳了一聲,大聲道:“老李說,這狗從小就是養了來看花,誰敢不經主人允許就伸手碰花,必然挨咬。它剛才是誤會了,請這位鄭師傅別計較。”


    原來還是個啞巴。鄭花匠慍怒地擦著頭上汗,嫌惡地扯了扯被狗口水浸濕前襟,氣衝衝地不說話。


    牡丹忙上前打圓場:“老鄭你受驚了,今晚讓廚房給你加菜。下去看看可有傷著地方,若是有,去請大夫來看看。”她知道李花匠是故意。這是警告鄭花匠。這些牡丹花匠,他們技術自有傳承,輕易不會給旁人知曉,別說學了去。這剛接牡丹,拆開之後就會知道接穗和砧木是怎麽處理,不到傷口愈合,他根本不會讓其他人碰。她以為她已經夠防得緊了,誰知這位李花匠是防得緊。


    目送鄭花匠氣衝衝地離去,李花匠淡然地收拾了工具,處理好花,由雨荷領著,帶了大黑狗自去挑選房間不提。


    鄔三笑嘻嘻地道:“何娘子,我們公子讓和您說,後日潘世子和白夫人就到了,請您一定過去吃晚飯。”


    牡丹應下,留他用晚飯,鄔三不留,隻說莊子裏要備席,需要準備事情太多,不能久留,徑自告辭離去。


    牡丹用完晚飯,雨荷過來迴話,說是安置妥當了李花匠,又特意安排了阿順過去和他做伴做些小事情,李花匠還算滿意。正說著,寬兒進來道:“娘子,家裏來了人,領了一位客人來。”


    來卻是大郎鋪子裏一個姓賈夥計,領著個穿團花錦緞圓領袍子,帶黑紗襆頭,約有二十來歲,長相僅隻是端正青年。賈夥計笑道:“娘子,這位是揚州來盧公子。”


    牡丹疑惑不已,她並不認得這什麽揚州盧氏人。


    那盧公子朝牡丹行了一禮,用帶了濃濃揚州口音官話道:“下盧全,族中行五,人稱盧五郎,我母親姓段,人稱段大娘。之前,令兄曾使人送了一封信去,言道我小姨秦三娘遭了難。家母因為隨船外行商,輾轉到一個多月前才收到了信,故而派了我來接小姨歸家,並向府上致謝。”


    秦三娘啊。當初大郎送了信給段大娘之後一直沒有迴音,她還以為信送錯了,這個秦三娘姐姐並不是那位女富商段大娘,原來卻是。說實話,這位盧全長相也和秦三娘沒有什麽相似之處,牡丹歎了口氣:“盧公子隻怕是白跑一趟了,她第二日就走了,我現並不知道她哪裏。”


    盧全正色道:“適才我去見了令尊,令尊也是如此說。可我來之前,家母曾經吩咐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您是後見到她人,想來她曾經和您說過一些話,可以從中找到一些線索。還請您將那日情形與我說說。”


    當日情形牡丹倒是記得。盧全聽牡丹說完,沉吟片刻,道:“依您這樣說,我小姨隻怕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報仇了。顏八郎沒有倒黴之前,隻怕她是不會離開京城,我打算到顏八郎那裏去看看。”


    牡丹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想盧公子是趕不迴城了,不如這裏留宿,明日一早再去也不遲。”


    盧全抱拳謝過:“謝謝何娘子。家母讓我一定要答謝府上,我之前問過令尊,需要我們為府上做什麽,但是令尊說當日全是您一個人主意,讓我來問您。您想要什麽?”


    “我其實並沒有做過什麽,就是請她吃了一頓飯,住了一夜邸店,請了個大夫,陪她說了兩句話而已。花錢還是我父親錢,所以你們不必放心上。”牡丹有些汗顏,她並沒有為秦三娘做過什麽,但是段大娘卻這樣鄭重其事,說明段大娘心裏還是牽掛著秦三娘這個妹妹。也不怪秦三娘那時候會因為自己誤會了姐姐而羞愧如此。


    盧全認真地看著牡丹道:“確不是什麽了不起,但是當時街上來來往往那麽多人,隻有你一個人伸了手。”他望著牡丹微微一笑:“段大娘從來不欠任何人情,為了不讓家母這個名聲從此沒了,還請您不要再客氣了。”


    他表情認真誠摯,雖然是開玩笑,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堅持,不達目不罷休。牡丹想來想去,好像她真沒有什麽需要,不過段大娘商船確是很有名,興許有朝一日,她能把她牡丹通過段大娘船隊賣到京城以外地方。牡丹望著盧全笑:“我早就聽說了令堂大名,心裏非常欽慕她,很想和她這樣能幹人結交,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樣運氣?”


    如果牡丹這次要了報酬,她也就隻有這一次機會;但她想和段大娘做朋友,那她將來可能得到就遠遠不止這一點。同樣,盧家如果能京城裏交上何家這樣朋友,也非常不錯。盧全微微一笑,緩緩道:“我母親很喜歡交朋友。假如何娘子有機會去揚州,她一定會辦好宴席宴請您。”


    牡丹抿嘴笑道:“盧公子人生地不熟,我家人能領你去找顏八郎居所。”她指了指雨荷:“她當時曾經去過顏八郎住通善坊,明日就讓她陪你去。”


    盧全謝過,自跟著小桃下去吃飯休息不提。第二日一早,雨荷便領了他和他幾個隨從騎馬進城,直往通善坊而去。牡丹則一整天都留種苗園裏看李花匠怎麽打理花木,學習怎麽和他溝通,然後自己給那大黑狗起了個名字,叫它大黑,喂了它一堆雞骨頭。


    李花匠板著臉,一整天隻和牡丹比了不到三個手勢,一次是牡丹問他,她想選幾個年輕聰明品行好小廝來和他一起學怎麽護理牡丹,問他好不好,他擺了擺手,說不好。但牡丹沒打算聽他,人她是一定要弄來,哪怕就是他讓他們澆澆水鬆鬆土,遠遠地看看也好。


    一次是牡丹叫那大黑狗“大黑”,喂那狗吃雞骨頭,他生氣地比了個手勢,牡丹沒看懂,但她猜他是氣她給他狗亂起名字,但是他沒把她給大黑帶去雞骨頭踢開,而是看著大黑全吃光了。所以牡丹決定忽視他怒氣,任由那狗繼續她鞋子上滴口水,趁機抓了那狗頭皮兩把。


    後一次是吃晚飯時候,牡丹送了他兩件夾袍和兩雙鞋子,以及一瓶子葡萄酒和一盤炸穀雀,他沉默片刻,比了一個謝謝手勢,然後收下了東西。


    但牡丹不認為他是個小恩小惠就能輕易收買人,看來她還需要長時間和他死磕。她走出種苗園時,喜郎外麵不遠處遊蕩,見她出來,立刻過來和她打招唿,仿佛是有什麽話想和她說,牡丹因為猜得到他想說什麽,所以並不著急。隻問他芳園住得習慣不習慣,又問鄭花匠昨天有沒有摔到哪裏,因為今天她一整天都沒看見他。


    喜郎猶豫片刻,道:“九叔他是有點不舒服,但是他今天一整天都湖那邊修整花木,所以娘子才不曾看見他。”他終也沒把曹萬榮事情說給她聽,而是再三保證他會好好幹活。牡丹誇讚了他兩句,溫和地道:“我聽說你父親去世了,假如你家裏有什麽困難,可以和我說。隻要能幫我都會幫你。”


    喜郎有一點點吃驚,低低地應了一聲,垂手目送牡丹離開。牡丹問段大娘:“大娘,你覺得他是不是個壞人?”


    段大娘是曉得喜郎來曆和他曾經偷拿過曹家花園牡丹接頭,她慎重地想了片刻,道:“老奴也不知道,但他絕對不是個老實人。”


    牡丹笑了一笑,這天下真正老實人有幾人?當然,自稱老實人還是不少。


    第二日中午,鄔三親自過來接牡丹:“白夫人已經先到了,公子請您過去先陪她。”


    牡丹皺了皺眉:“潘世子沒有跟她一起來?”


    鄔三殷勤地替她牽穩馬,好讓她方便上馬:“沒有,說是潘世子有點事情要耽擱一下,會趕來吃晚飯。不過白夫人除了帶了潘小公子以外,還帶了一位娘子一起來,好像是清河吳氏十七娘,聽說和您也是認識?”


    牡丹笑道:“見過一麵。”倨傲清高吳惜蓮,十九娘都已經許配給了李荇,想必她也是許了人家吧?


    牡丹騎馬穿過被收割幹淨後顯得光禿禿稻田,一直走到蔣家莊子門口。圍牆邊柳樹已經黃了葉子,開始飄落,但是鬆樹和柏樹仍然青枝綠葉,映得那高高院牆格外白,牆頂上藍天也格外藍。


    鄔三見牡丹注視著院牆,笑道:“今年春天時候,我們公子才讓人粉刷過,現看起來特別。但之前,卻是斑駁一片,青苔都爬到了牆上。哎呀呀,老鼠都老得黃了皮成了精,有半隻貓那麽大,看到我們來了也不怕,竟然就敢當著我們麵登堂入室,我猜它一定自由自活了十多年,已經忘記了什麽是害怕。”


    牡丹覺得鄔三仿佛是意有所指。


    蔣家莊子結構和芳園完全不同,一進門是一大片整潔寬闊場地,用青石方磚鋪成,纖塵不染。鄔三殷勤地介紹:“這裏每三天就要用清水衝洗一遍,用就是你們那條河裏水。”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叢冬青樹,“那條河溝就那後麵,沿著這條小河走,前麵不遠處就是我剛建起來水榭,白夫人此刻就那裏等您。何娘子請隨小人過來,路那邊。”


    冬青樹後是一條約有三尺左右寬鋪了鵝卵石小道,小道旁邊就是那條河,河水清亮見底,可以看見水底彩色鵝卵石和鬱鬱蔥蔥水草,偶爾還有一兩條小魚遊過。河另一邊,種著一排柳樹,落下黃色葉子蜷曲向上,落到水裏猶如一葉一葉扁舟。蔣家這個莊子同樣也很美麗,比寧王那個有著造價昂貴馬毬場莊子漂亮多了。牡丹問鄔三:“這個莊子有名字麽?”


    “以前它叫柳園,現沒有名字了。”蔣長揚站小道頭欣賞地看著牡丹。牡丹今天穿是一件銀白色折枝牡丹錦襦,係著濃豔紫色八幅羅裙,黑色燙金緞子裙帶,裙帶上係了一對胡桃大小金質鏤空花鳥香囊,交心髻上隻插了一對素淨雙股金釵,唇上還點了粉色口脂,顯得特別嬌俏可人。他覺得她現比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候還要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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