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吳瑛已用力地打開了一扇鐵門,現出了一間牢房,乍看起來,倒不似一般牢房之陰晦潮濕,吳瑛冷冷笑道:“進去吧,大姑娘!”


    說著把她向房裏一推,“砰”一聲,關上了鐵門。唐霜青站定身子之後,才發現這牢房內,竟然另外還有一個女囚犯關在裏麵,不由甚是氣惱,可是那禁婆吳瑛已去,已是無可奈何。


    當下她歎息了一聲,見房內設有兩張木椅,就過去坐下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因為這間房,絕不似關禁犯人的牢房,室內不但設有兩張單人小床,而且有桌有椅,窗明幾淨,打掃得十分整潔。


    這一點,倒真是唐霜青所沒有想到的,她不由對這房內那個特殊的犯人,感到了極度的不解,好奇地向那人望去。


    剛才進門時,她隻看見這犯人一個背影,這時由於角度不同,她倒是看清了這人的正麵,隻見對方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人,白皙無血的一張瘦臉,襯以又黑又亮的一頭長發,看起來真像個鬼似的,隻是世上絕沒有這麽好看的鬼。


    這女人盡管是麵如白紙骨瘦如柴,可是五官極為清秀,兩道修長的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眉目之間望去更是清秀俊俏。


    唐霜青正看得入神,忽見這婦人一雙眸子,也直直地看著自己,麵上表情一片木訥。


    在她黑色長裙之下,露出一雙白足,赤著腳,未穿鞋襪,可是雙足之間,卻上著一副極大極重的腳鐐。


    這女人如此直視著唐霜青,良久不發一言,使得唐霜青十分別扭,可是唐霜青卻也不想與她說話,自己走過去,往那張空床上一倒。


    她身子方一躺下,忽聽得一陣極尖銳刺耳的怪笑之聲自那婦人口中發出,嚇得她一翻身又坐起來。卻見那瘦婦伸出一隻白手,指著自己,笑得前跌後仰,一時淚涎交流而下。


    唐霜青不由一陣怒起,可是轉念一想,彼此都是受難之身,遂就捺下了怒火,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她意欲為何。


    那婦人一直笑得力盡,才止住了笑聲,坐在床上的身子,慢慢地萎縮下去,最後雙肩內縮,低下了頭,滿頭長發,如同雲霧似地垂散了下來。


    唐霜青這才冷冷地道:“你是在笑我麽?我有什麽好笑之處?”


    話聲才落,卻又見那婦人瘦肩頻抽,竟自又低聲痛泣了起來。


    唐霜青不由被弄了個滿頭霧水,她初來不明究裏,也不便問,隻是怔怔地看著她,就見這個女人一陣痛泣,有如幽穀猿鳴,直哭了個肝腸寸斷,淚流成河。足足哭了有小半個時辰,才止住了悲聲,可是這一笑一哭,已累得她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鐵門上突有人重重地敲了兩下道:“好了,七小姐,別再鬧了,莫相公來了!”


    接著,這人發出了一陣怪笑,隔著門又道:“姓唐的,我為你挑的這間房好不好?”


    唐霜青聽出這人口音,正是那禁婆吳瑛,不由甚是有氣,這才明白,原來這禁婆是有意捉弄自己,才把自己關在這間房中,看來這同室女子,必是一個瘋婦無疑了。


    想到此,不由大怒,卻也作聲不得,她實在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與人大吵大鬧。這時吳瑛自一扇鐵窗上探頭笑道:“姓唐的,別怨我,這是牢裏的規矩,凡是新來的,都要有四十九天的罪受,你忍一忍吧!”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這人是瘋子吧?”


    吳瑛嗬嗬笑道:“瘋?豈止是瘋!告訴你吧,姑娘,她是這牢房裏第一號厲害的人物,誰也不敢惹她,死在她手裏的,已經有三四個了!”


    唐霜青冷笑道:“既如此,這瘋婦怎不問斬?”


    吳瑛冷笑了一聲道:“斬?誰敢斬她?她父親乃當朝刑部尚書,姑娘,聽說你有一身本事,你可要時時防她一防才好!”


    唐霜青隻是冷笑,不再發一言,那禁婆又羅嗦了一陣,隻好自行離開。這時那床上的瘋女,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唐霜青,忽然媚笑道:“你是莫小泉的妹妹是吧?”


    她聲音清脆悅耳,表情天真,說罷,猛地站起,直向唐霜青麵前走來。


    唐霜青這時對這個被稱作“七小姐”的瘋女,心中竟充滿了奇異,隻是此刻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卻也沒有許多閑心去管人家事。


    當下,便搖一搖頭說:“我不認識什麽莫小泉,更不是他妹妹!”


    瘋女忽地站住,隻見她杏目一睜,怪聲道:“你休想騙我,你哥哥是要你來接我迴去的,說呀,是不是?啊……我太高興了!”


    她猛地張臂向著唐霜青抱來,足下的鐵鏈,發出嘩啦一聲,唐霜青不由嚇了一跳,雙掌一揮,“叭”一掌,正擊在了這瘋女右肩之上。


    瘋女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可是她身子猛然一翻,又跳了起來,口中大笑道:“好呀,果然是你,莫小泉,莫小泉,你害得我好苦!”


    說著,她又向著唐霜青身上撲過來,唐霜青兩手一揚,這瘋女再次被打跌在地。


    這一次,她怔住了,隻管呆呆地望著唐霜青,半天才呐呐道:“你不是莫小泉的妹妹,他妹妹沒有這麽大力量!”


    說到這裏,忽然“嘩啦”一聲,由地上竄了起來,雙手直向唐霜青雙肩上抓了下來。


    唐霜青兩次打倒了她,隻以為她並不擅武功,卻未想到她還有如此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


    這位大小姐雙手上帶出淩厲的兩股勁風,猛然抓過來,唐霜青兩手雖被銬著,可是身手仍極靈活,她身子向下一縮,己轉到了瘋女身後,雙掌一抖,帶著手銬,向瘋女背上擊去。


    可是這一次卻是大大地出乎她意料之外,她雙掌方自打出,就見那瘋女身子向前一塌,竟然捷如飛猿似地竄了出去,足下鐵鏈嘩啦一響,人已倒蹦在西麵的鐵窗之上,身法之快,姿式之美,令人驚服。


    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唐霜青心中一凜,她實在沒有想到,對方一個宦門弱女,又患有神經病,竟然會有如此一身傑出的武功。


    卻見那瘋女倒掛著的身子,忽地飄了下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嘻嘻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呀!嘻,我們來玩一玩好不好?”


    她搖曳著身於,一頭長發由臉上垂下來,紅唇微張,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一個幽靈似地,向著唐霜青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唐霜青這時已被迫不得不與她動手,可是對方既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自己豈能與她一般見識。


    她後退了幾步道:“瘋子,我可不是好欺侮的人,你要是想找我的麻煩,可得小心點!”


    瘋女揚臉笑道:“什麽,你說什麽?”


    她身子向前一躍,足下鏈子“嘩啦”一聲,己到了唐霜青麵前,雙手張開,向著唐霜青麵門就抓。


    唐霜青不由大怒,雙手一合,兩腕之間的鐵索,“刷”一下掄起來,反向瘋女肩上打去。


    她二人一個是腳鐐,一個是手銬,行動上同樣的是不方便,唐霜青銬索出手,瘋女退身跳開,雙方仍然是誰也沒打著誰。


    瘋女這時發出了一陣刺耳的笑聲,她原本是一個極為可人的美人兒,由於她的不修飾,加上行動的放肆,精神的失常,看起來就變得很可怕。


    尤其是這時的樣子,看來簡直像是一個鬼,唐霜青忽然對她生出了一種同情之心,一個人落到如此地步,其內心必然是受過相當的創傷。


    試想這瘋女,如果沒有罹患精神病,以她的麗質,身世,再加上一身的武功,她該是一個多麽幸福的人?她之所以有如此一個悲慘的下場,背後也許隱藏著一個令人酸心淒涼的故事。


    唐霜青如此想著,更不由對她生出了一些憐惜之意,敵對的念頭,立時就打消了不少。


    瘋女笑了一陣,雙手頻頻抓著她頭上的散發。


    她頭發原就夠長夠亂了,如此一抓,更不成樣兒,那帶著鎖鐐的一雙腳,不時地跳動著,發出陣陣響聲音,那種樣子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失去本性的無法自製的動物。


    似如此,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她才稍為安靜下來,瞪著一雙大眼睛,癡癡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唐霜青自己本身,正處於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中,可是現在這個瘋女諸般失常悖理的神態舉動,卻使得她暫時忘記了一切,一味地關心起對方來了。


    瘋女凝望了一陣之後,徐徐轉過頭來,雙目微微閉了一會兒,像是方由夢中蘇醒過來一般。


    她伸出一雙白玉般的玉手,慢慢把頭發分開,雙手交替著把頭發一絲絲地理好,這些動作,倒是帶著一個少女的儀態與文靜。


    唐霜青忍不住喚了一聲:“喂”,瘋女抬起眸子望著她,苦笑道,“我又不叫喂!”


    這句話顯得她神智很清楚,唐霜青不由一愣,她真有點糊塗了。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我現在與你同住一個房間,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


    瘋女麵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道:“誰要你到我房裏來的?那吳婆子曾答應不再讓生人到我房裏來的,怎麽又關外人進來?”


    說完,伸出雙手,用力地在鐵柵上晃著,發出“哐啷!哐啷”的巨聲,口中叫道:


    “吳婆!吳婆!”


    晃了一陣,未聞那禁婆有何迴應,她就停止了捶打,輕歎了一聲道:“她們是狼,我們是人!”


    慘笑了笑,望著唐霜青道:“你可以告訴我姓名麽?”


    這時看起來,她完全又是一個人了,是一個神智清楚,溫文有理的小姐。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當然可以,可是你先要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瘋女微慍道:“是我先問你的,而且你是新來的。”


    唐霜青想了想,就點頭道:“好吧,我叫唐霜青!”


    “為什麽進來的?”瘋女追問了一句。


    唐霜青望了望她,麵上訕訕道:“我就是過去蘇州城張貼告示要捉拿的那個人!”


    瘋女冷冷哼了一聲道:“一個女飛賊!”


    唐霜青秀眉一剔,可是轉而一想,就又苦笑了笑道:“隨你怎麽說吧!”


    接著。她反問瘋女道:“你呢?莫非你不是一個犯人?”


    “當然不是!”


    “那你怎麽會進來的?”


    “我……”說著,瘋女站起來,她那一雙白手緊緊地握著,頓了頓,道:“你不會明白的!”


    “我當然不明白,所以才問你!”


    瘋女又望了望她,露出了白牙,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好!我告訴你,我名叫盛冰,是由京裏來的!”


    唐霜青問道:“你犯了什麽罪?”


    盛冰冷冷地道:“我不是說過了,我沒有犯罪,我是被人陷害。陷害!”


    最後這“陷害”兩個字,說得特別響,隨著她又顯得有些激動,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唐霜青雙腕道:“你必須要相信我,我是被繼母陷害的!”


    “哦……”唐霜青呆了一呆,慢慢掙開了她的手,道:“你不要急,坐下來慢慢說!”


    盛冰雙目中滾出了眼淚,就像是豆子似地灑了下來,她哭泣著說道:“這幾年,沒有任何人相信我……都以為我是殺人兇手,其實我沒有,是我繼母害我的,她逼我……


    逼瘋了我,逼著莫小泉與我妹妹結婚……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邊說邊哭,手腳抖動得很厲害,而且麵色也漸漸變得蒼白,看樣子像是立刻又要發瘋了一樣。


    唐霜青想趁她明白的時候,多了解她一些,當下忙道:“你不要哭,說明白一點好不好?”


    盛冰抹了一下眼睛,望著唐霜青道:“莫小泉和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們已快成親了,可是我繼母卻在我父親壽辰的那一天,暗害了來拜壽的錢侍郎的兒子……用我的寶劍……硬說我是殺害錢侍郎兒子的兇手!”


    唐霜青怔道:“可是你父親怎會就相信呢?”


    盛冰木然道:“哼!他隻聽信繼母之言,再說那錢侍郎的兒子又死在我屋內,寶劍又是我的……我太冤枉了!”


    忽然又掩麵痛哭起來,唐霜青正想安慰她幾句,她卻猛地跳起來大叫道:“冤枉,冤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霜青忙拉住她道:“盛姑娘不要叫。”


    盛冰雙手用力向唐霜青麵上抓來,高聲嚷道:“滾開!你這個女人是誰?”


    唐霜青倏地退身,卻見那盛冰,一隻手指著自己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來,一時之間,她又迴複到來時瘋癲的狀態,唐霜青不由大失所望,歎了一聲,頹然向床上倒下。


    她這裏身子方自倒下,就聽得鐵門外,那禁婆吳瑛大聲叫道:“唐霜青,快出來,上堂了!”


    唐霜青吃了一驚,猛地坐了起來,就見鐵柵門開處,門外兵勇成群,閃電手曹金及捕快秦二風當門左右而立。吳瑛笑道:“唐霜青,過了堂再迴來睡吧!”


    曹金抱拳笑道:“姑娘,請多幫忙,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請戴上這個!”


    唐霜青一言不發,站起來步出門外,曹金把一副魚枷給她套在了頭上,吳瑛趕忙把鐵門關上,生怕那瘋女盛冰發作惹事。


    室內的盛冰卻嘻嘻笑道:“又一個冤死鬼,一去準不能活。死了好,死了好,又穿袍子又穿襖……”


    吳瑛口中罵了一句,好似對這個盛冰實在是無可奈何,閃電手曹金卻向唐霜青道:


    “這位盛姑娘是刑部盛尚書的千金,犯了殺人罪,本該問斬的,因為她發了瘋,所以死刑免了,活罪卻是不能饒,京城刑部發交本衙看管,罪刑是終身監禁。可憐!”


    唐霜青此刻自問必死,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倒是內心對這個叫盛冰的瘋女子,寄以無限同情,聞言後冷笑了一聲道:“你們要是欺負她是一個瘋子,就太不應該了,以我看這位盛小姐是冤枉的,有一天我要是出去了,我必定要去找一找那位盛尚書,問問他為何妄聽一麵之言,加害親生的女兒!”


    曹金神色一變道:“我的姑娘,你此刻是泥菩薩過江,自己的事還保不住,哪裏還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這話快別說了,走吧!”


    秦二風也小聲道:“唐姑娘,這話可別亂說,你是聽誰說的?我們走吧,大人大概已升堂了!”


    唐霜青淺笑了笑道:“事到如今我是什麽也不怕了,生死有命,我們上堂去吧!”


    曹金笑道:“姑娘能這麽想就好了!”


    一行人走出了女舍牢房,在通往大堂的一條道路上,早已布好了兩行兵勇,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態勢。


    唐霜青看了一眼,遂自低下了頭,前行了十數丈,就見一隊提著燈籠的差役走過來,為首一個身著紅衣,留有小胡子的官人抱拳道:“曹頭兒,辛苦了,大人已升堂了。”


    說話的這個人,乃是“江寧”府的大班頭米文和,他是奉命特地趕到蘇州來,會同蘇州府的曹金看守唐霜青的,並且準備提唐霜青去江寧過案,因為唐霜青在江寧境內作的案遠比在蘇州作的多!


    曹金見他來到,上前寒喧了一番,小聲說了幾句,米文和麵現驚異地看了唐霜青幾眼,嘿嘿一笑道:“真想不到是這麽一個小妞兒!”


    說罷走過來,又上下打量著唐霜青道,“小姑娘,你也太厲害了,這裏府大人問完了案,沒別的,你還得跟我走一趟,咱們上南京去!”


    唐霜青麵色一寒,正要發作,前麵已有人過來大聲道:“快帶人犯!”


    這聲喝叱,突如其來,如同是晴空的一個焦雷,使得唐霜青也不由嚇了一跳,曹金在她身後輕輕推了她一下道:“快走吧!”


    在一連串帶人犯聲中,唐霜青身帶重刑來到了大堂,隻見這座府衙大堂在數十盞明燈照耀之下,光亮如同白晝,由大門向裏排,二十名削刀手,二十名堂哨,二十名紅衣捕快,另外靠近堂案兩側尚有一十六名青衣漢子,各持著鴨嘴棍。


    兩盞絹燈的小案上,坐著四名文書官員,獨獨空出了正中一張紅漆的大桌案。


    這時候,那名官拜四品的蘇州知府盧大人,身著官服從裏麵走出來,就位升堂,身旁左右各隨著一個青衣小童。


    這位盧大人,名叫向前,乃是二甲進士出身,其人斯文,但卻有一種讀書人的拗性,為官很是廉正,有“鐵麵正堂”的雅


    唐霜青被擒的消息一傳到了他的耳中,他真是又驚又喜,立時傳令升堂開審,對於這位鬧得金陵蘇州天翻地覆的女飛賊,盧大人倒是真急著見上一見,要看看她到底是何等樣的一個人物。


    唐霜青來到了大堂上,兩側差人一齊吼起了堂威,可是這位身懷奇技的姑娘,卻是毫不動容,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她自忖必死之後,也就一切處之泰然了。


    曹金等一幹人,前偎後擁到了大堂正中,然後那曹金伏地一拜道:“稟大人,女飛賊唐霜青帶到,請大人發落!”


    盧向前那張白皙方形的臉上,帶出了一片怒容,一雙細長不怒自威的眼睛,向著唐霜青看了看,兩側差役齊聲喝叱道:“跪下!”


    唐霜青身帶魚枷,向著當前的盧大人打了一躬,道:“犯女唐霜青參見大人!”


    盧向前嘿嘿一笑,心中著實吃驚,他為官半生,大小案子在他手裏,不知審問過多少了,其中女犯人也見過許多,可是像唐霜青如此清秀脫俗美麗的少女,卻是第一次見到,這一霎時他內心真不禁有些懷疑了。


    因為他絕不敢相信,如此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竟然會是一個女賊,而且是一個武技超群的人物。


    兩側差人連聲怒叱道:“跪下!跪下!”


    那位盧大人擺了擺手道:“免了!”


    他那雙細長的眸子,向著唐霜青仔細看了看,冷笑道:“唐霜青,你是哪裏人氏?


    江寧與本府的一十七樁大案,均是你一人所為麽?你要實話實說!”


    唐霜青本以為這位大人,是何等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卻未想到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正直人物。


    她聽了這幾句話,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地向著盧大人看著,點了點頭道:“犯女乃是湘南人氏,江寧蘇州的案子均是我一人所為,大人請定罪!”


    盧向前搖了搖頭,道:“唐霜青,本府看你小小年紀,樣子不像是一個會武的人物,你是不是冤枉的,還是什麽人要你出來頂罪,如有冤屈,不妨實告本府,須知王法無情,可不是鬧著玩的!唐霜青,你要仔細想一想!”


    這幾句話,出自這位“鐵麵正堂”的口中,確是十分地令人感動,唐霜青不禁苦苦一笑道:“大人不必為難女開脫,方才難女已說過了,這些案子均是難女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盧知府長眉一皺,鼻中哼了一聲道:“本府不信你一個柔弱的女子,竟然有這麽大的本事。”


    唐霜青垂首落淚道:“難女自幼隨師習武,薄通技擊,這些案子實在是我作的!”


    盧知府森森一笑道:“唐霜青,你未免把本府看成一個無知的小孩子了,你說是你所為,本府卻難以相信,要知道這是殺人的大案,罪名一定,就要問斬的呀!”


    唐霜青珠淚漣漣道:“難女如果懼死,也就不會甘心就縛了!”


    這時一旁的曹金上前下跪道:“稟大人,這姑娘所說確是真情!”


    盧知府冷冷笑道:“有何為證?”


    曹金叩了個頭道:“這位姑娘確實身懷絕技,她昔日匿身娼院寶華班,現有該院的夥計金虎為證,請大人一問便知!”


    盧知府咳了一聲道:“帶他進來!”


    喊堂差役高聲宣道:“帶金虎!”


    那位“寶華班”的大茶壺金虎,嚇得全身直打哆嗦,一進大堂就跪下了,大聲哭道:


    “小的冤枉呀!”


    早有兩個差人把他架了過去,金虎更是殺豬似地叫了起來,盧大人一拍驚堂木,“叭”一聲,道:“禁聲!”


    金虎張著嘴直磕頭,盧大人雙目一瞪道:“大膽的金虎,你有幾個腦袋,竟敢作此偽證,你說這位姑娘就是當初寄身寶華班的女賊。有何證據?”


    金虎一麵叩頭,一麵泣道:“小的所言句句是真,這位姑娘早先在寶華班化名芷姐兒,一點都不錯,大人哪……您老人家要是不信,可以傳寶華班的老鴇和妓女小紅,她們都能作證!”


    盧知府冷笑道:“你可願畫押?”


    已有差人把口供送到金虎麵前,金虎打了手印,盧知府喝道:“押下去,一月之內不得離開本城,隨傳隨到!”


    金虎磕了個頭,跟著一個差人兔子似地出了大堂。


    唐霜青冷笑了一聲道:“大人此番總可以相信了吧!”


    盧向前身子微偏,坐在一旁的師爺,立時湊近低語了幾句,盧向前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唐霜青,你說你身通武技,可願當著本府麵前一試身手?”


    此言一出,那三班捕快,都由不住嚇了個麵色大變,捕頭曹金立時迴稟道:“大人,這斷斷使不得,刑具一開,隻怕無人能製服她了!”


    盧向前長眉微顰,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唐霜青卻已說道:“大人真要看難女一顯身手麽?”


    盧知府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唐霜青已又冷笑道:“那容易,這小小兩件枷鎖,其實又能奈得我何?大人請看!”


    話落但見她肩骨微動,雙腕一振,隻聽得“嗆啷”一響,枷鎖作碎片一般地跌落在地,盧知府“啊呀”一聲驚叫,滿堂文武一時均都嘩然大亂起來。


    盧知府驚魂略定,一打量堂下,竟然失去了那唐霜青的蹤影,這一驚,直驚了個麵色如土,大聲叱道:“拿人!”


    捕頭曹金與各差人,一時都拔出兵刃,就連他們這些人,一時也沒有看清唐霜青是怎麽走的,忙亂間,紛紛向堂外奔去!


    盧知府也嚇得離了官案,連連頓足不已。


    就在這時,大堂頂空梁柱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大人如今總該相信難女所言是實在的了吧?”


    盧大人一抬頭,倒抽了一口氣,敢情那唐霜青姑娘,竟是高高坐在梁柱之上,距離堂下足足有三四丈高下。


    盧知府定定神,抬頭招了招手道:“姑娘神技真是驚人,快請下來,本府信過你就是了!”


    唐霜青一聲淺笑,身飄處,如同一片樹葉似地落了下來,仍然是站立原處,她螓首微垂道:“大人受驚了!”


    盧知府與滿堂文武睹情之下,一個個呆若木雞,少停了一刻,盧向前才迴坐於公案之上,他呐呐地道:“唐霜青,你既然有此武功,瞞過了本府與滿堂耳目,卻又為何不逃走呢?”


    唐霜青抬頭看著盧知府,微微苦笑道:“難女自知罪行重大,不敢一走了之!”


    盧向前點了點頭,偏身對那位嚇得麵無人色的師爺道:“倒也難得!”


    他又轉過身來,對唐霜青道:“姑娘,本府知道你所傷害的,多是些地方上的奸商惡紳,你所偷走的銀錢珠寶,也都全部送還,一文不短,你何以要如此做呢?”


    唐霜青微微吃了一驚,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長江之上,鐵先生攔江打劫,原來他把所得財寶,已全數交還,這倒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此刻聞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盧向前歎了一聲,道:“本座再命人為你戴上重刑,你可願意?這是朝庭的王法,不可不遵!”


    唐霜青點了點頭,一旁的曹金立即會同秦二風等人,把一副雙料的腳鐐手銬,當堂為她重新戴好。


    盧向前喟歎道:“姑娘,本府對你已無可審,一切你都自己誠實供認,現有江寧府行文來此提你前往,你明天就隨江寧府的米文和捕頭去吧!”


    說罷他目視曹金道:“曹班頭,你去關照牢房的婆子,就說我說的,要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可虧待她,如有差錯,讓本府知道,卻是不依!”


    曹金彎身唱了聲諾,盧知府拍了一下驚堂木,道:“退堂!”


    一盞昏暗的紗燈,明滅在獄室之內。


    墨蝴蝶唐霜青,伏在案上,咬破中指,在一張鵝黃素紙上留下了她的遺書。


    “郭兄別矣,南來晤兄,本思以待罪之身,任憑吾兄責斥,不意舊案乍發,身係牢獄,迴思昔日所為,雖非正道俠士之行徑,然所傷多不義之輩,且出於不得已,吾兄當能諒察,妹惟獨傷心者,此行不及見吾兄,一表衷心之歉疚,複不能再見兄之神采。今起解江寧,料必兇多吉少,鴻哥……你可知妹之心情乎?別了……書交曹金捕頭,盼能送達兄手,此妹之癡心也,尚望吾兄見字不必傷心,此固妹罪所應得也,所留衣物不值分文,棄之可也。寶劍一口,乃友人鐵娥所贈,今轉贈與哥,望笑納。臨書涕泣,不知所雲,願多珍重。``


    \\\\\\\\\\順請


    \\\\\\\\\\\\\\\\\\\\\道安\\\\\\\\\\\\\\\\\\\\\愚妹\\\\\\\\\\\\\\\\\\\\\唐霜青斂衽\\\\\\\絕筆``


    月日


    血書寫完,不禁悲從中來,唐霜青竟自伏身幾案上痛哭了起來,案上的殘燈,時明時滅,兩隻飛蛾繞燈而舞,這情景也著實淒涼。


    忽然,一隻白手撫在了她肩上。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倏地轉身,隻見那瘋女盛冰,鬼魅似的,立在身後,她神情木訥,狀如呆偶,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卻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采。


    唐霜青忙以衣袖把血書蓋住,道:“你看什麽?”


    瘋女露出了細白的牙齒,笑了笑道:“我已經看見了!這是一封絕命書是吧?”


    唐霜青抹了抹臉上的淚,沒好氣地道:“關你何事,睡你的覺去吧!”


    盛冰冷笑了一聲道:“可憐。”


    唐霜青“嘩啦”一下站起來,道:“什麽可憐?”


    盛冰低下了頭,徐徐地道:“你和我,同是自命不凡的女子,可是我二人的遭遇卻是如此的悲慘,豈不是可憐嗎?”


    這幾句話,出自瘋瘋癲癲的盛冰之口,尤其令人感動,唐霜青黯然地笑了笑,道:


    “盛冰姐姐,人總是要死的,有什麽值得可憐的?”


    盛冰呆呆地道:“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於鴻毛,我要是你,我不會這樣死!”


    唐霜青一怔道:“我……身犯重罪,罪有應得!”


    盛冰冷冷笑道:“我們這些人生存在世,本就為了替天行道,否則惡人不死,好人永遠不得出頭!”


    唐霜青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句話出自這個瘋女之口,太突兀了,即使一個正常的人,也不見得會說出如此有力的話來,這盛冰設非是一個思想超然的人,那麽,她的瘋癲就令人可疑了。


    唐霜青不由用一雙眸子,緊緊地逼視著她,呐呐道:“你是真的瘋……還是……”


    盛冰一雙白手,把散在麵頰上的亂發,向兩側一分,露出白牙笑道:“你看呢?”


    唐霜青猛地逼近道:“你……”


    盛冰點了點頭,一雙白手緊緊壓在了唐霜青肩上。


    唐霜青驚異得呆住了,這時候盛冰那雙黑亮的瞳子凝視著她道:“唐姑娘,你猜對了,我是……”


    言到此,鐵門外有人大聲說道:“唐姑娘睡吧,明天還要上路呢!”


    盛冰立時發出一聲尖笑,怪聲道:“滾你的蛋!老太婆,哈哈哈!”


    門外的禁婆吳瑛氣得啐了一口道:“你呀,不得好死喲!”


    吳瑛走後,唐霜青再看那盛冰,卻又不似那種瘋狂的模樣,唐霜青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盛冰之瘋,是裝出來的,這一個發現,使得她大為驚異。


    盛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目光炯炯地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吧?”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你是裝瘋?”


    “不錯!”盛冰壓低了喉嚨,苦笑了笑道:“為了活命!”


    唐霜青皺了一下眉,正要發問,盛冰冷漠地又道:“你當然不明白,你才來,我自然不相信你,昨天那些瘋話,希望你不要介意!”


    唐霜青搖了搖頭,欣慰地道:“那倒不會,可是你這又是何苦?你難道不能逃出去?”


    盛冰微笑道:“我要想逃,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如此一來,我那做官的爹爹,就難免要受到牽連了!”


    唐霜青道:“可是,你難道甘願在此囚禁一生?”


    “當然不!”盛冰微微一笑道:“我就要出去了!”


    唐霜青道:“怎麽出去?”


    盛冰笑道,“要靠你幫我的忙!”


    “我幫你什麽忙?”


    “這件事很容易,你仔細聽我說。”


    盛冰用長長的指甲,把燈花剔了一下,胸有城府地道:“我們可以假裝打架,然後你用食指點中我的‘桑元穴’,如此我暫時就等於死了!”


    說到此,她凝望了唐霜青一眼,接道:“你可擅於點此穴道?”


    唐霜青苦笑道:“桑元穴是走心坎之偏穴,一指輕重,有生命危險,我不敢嚐試!”


    盛冰冷笑道:“聽你如此說,已知你是內行了,你莫非不願意幫我這個忙麽?”


    唐霜青秀眉一挑道:“你說得好輕鬆,如此一來,我的罪名之上,豈不又加上謀害同囚人一樁了麽?”


    盛冰麵色微微一紅,道:“事實上,你已是許多命案的元兇,再多上一件又有何妨?”


    唐霜青想了想,喟然一歎道:“這倒也罷了,隻是你一定要如此做,又為了什麽?”


    “你好傻!”盛冰說:“如此一來,我就可以出去了,如果你下指部位正確,十二個時辰之後,我自會蘇醒,那時海寬天高,我就自由了!”


    唐霜青沉思了一刻,道:“要是我部位拿不準,你豈不弄巧成拙,就此喪生了?”


    盛冰苦笑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了,果真如此,也是我命中注定,我也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唐霜青反問道:“你何不自己下手?”


    盛冰哂道:“妹妹,你這句話可就說得外行了,三十六處穴道處處可以自點,惟獨此桑元一穴例外,一有偏差,立即血逆眉心,終身殘廢!”


    唐霜青歎了一聲道:“我何曾不知道,隻是你果真是為繼母所陷,還是另有隱情?”


    盛冰冷冷一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所言,那就算了!”


    說罷睹氣轉向一邊,唐霜青呆坐了一會兒,把盛冰所說,思前想後反複思忖了一遍,暗想自己反正是死路一條,何不救她出去?看對方絕不似一個壞人,不如姑且聽她一次好了。


    於是,唐霜青點了點頭道:“好吧!我依你之言就是!”


    盛冰甚是欣喜地道:“我出去之後,下一步就是接你出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苦笑道:“不勞費心,我們依言行事吧!”


    說完,把那封血書折好置於懷內,二人竊竊私語了一番,遂即開始動手。


    ※※※


    天方黎明,牢房外集結了大群的差人,那位江寧府來的捕頭米文和會合閃電手曹金等人,把定製的一輛囚車推到了女牢門前,接著就要提解人犯。


    就在這時,女牢內發出了一陣喧嘩,那位女牢的禁婆麵色如土地由房內跑出來,大聲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了!”


    閃電手曹金一驚道:“什麽事?”


    吳瑛一把抓住了他道:“曹捕頭,你們快把那姓唐的姑娘弄走吧,她把盛七小姐打死了!”


    曹金一跺腳道:“咳!這是怎麽說的?”


    說罷一行人匆匆進入牢房,就見唐霜青麵帶怒容,身披重刑,立在鐵門裏麵,一言不發,那瘋女盛冰則直挺挺地躺在室內地上,麵如金紙,一動也不動。


    曹金結結巴巴道:“姑娘……這是怎麽一迴事?”


    唐霜青冷冷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是她先動手想製我於死命,卻未想到她如此膿包!”


    曹金進內以手一試那瘋女口鼻,又摸了摸她的腕脈,搖了搖頭道:“不行了,抬出去吧!”


    禁婆吳瑛嚇得直抖道:“曹頭兒,你看這件事怎麽是好?”


    曹金看了唐霜青一眼,苦笑道:“據實報上去也就是了,這瘋女最近鬧得也實在太不像話了,死了也好!”


    說著向著唐霜青一抱拳道:“姑娘,在下奉命會同江寧的米文和捕頭,要遞解姑娘去江寧候審,現在囚車已經備好,姑娘請跟我們走吧!”


    唐霜青冷然道:“何必多此一舉?反正是死路一條!”


    一旁的米文和嘿嘿一笑道:“話可不能這麽說,這是朝庭的王法。姑娘,我們很敬重你一身武功,可是誰叫你做那種事情,有什麽辦法呢?”


    唐霜青到了這時,也確實無話好說,她秀目一掃四周,隻見四周足足有百名兵勇,一個個橫刀挽弓,如臨大敵。


    米文和哧哧笑道:“我姓米的最是講交情,姑娘隻要不和我為難,咱們什麽都好說,要是姑娘自恃武功……嘿嘿……大姑娘,我們可是有一杆抬槍跟著,那時候,姑娘你想想看,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我們走吧!”


    她說著迴身一看,吳瑛同著另兩個女卒,正抬著盛冰僵硬的身子走出來,心中頓時微微放心,她暗暗祈求著盛冰能夠起死迴生,達成她忍辱複仇的願望。


    轉念一想自己,這位生性純良的奇女子,又不禁一陣心酸,當時輕移蓮步,隨著曹金等人行出了牢房,望著那輛特製的紅色囚車,唐霜青冷冷一笑道:“你們不必擔心,姑娘要是存心想跑,就憑你們還攔不住!”


    曹金上前賠笑道:“大姑娘,我們知道你的好心,所以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此去江寧府,還要有三四天的路程,我們快走吧!”


    說罷,他同著術文和一左一右,押著她上了紅色囚車,放下了車簾,由十名騎馬的差役前導。這輛囚車遂就起程了。


    日落時分,在轆轆車聲之中,唐霜青等一群人馬,來到一個叫“橫林”的小鎮上,蘇州捕頭曹金手扶在車轅上,向四外張望了一下,皺眉道:“米老哥,咱們就在這驛站上休息一夜吧!”


    江寧府的大捕頭雙刀米文和,這時跨下了車,橫林驛站的差人也迎了上來,米文和說道:“你們站上有幾間房?”


    那個小驛官哈腰道:“不過是兩間房,爺們湊和著過一夜吧!”


    言方到此,忽聽車前役差一陣叱喝道:“小心馬!好快!”


    米文和、曹金等一幹人,趕忙轉身,就見一匹大黑馬快似脫弦之箭,直向囚車這邊衝來。


    曹金一聲叱喝道:“什麽人?”


    他口中喝道,已然撤出了一口鋼刀,猛地跳上車轅,雙刀米文和一雙分水刀也“嗆啷”一聲拔出了鞘,他二人都一樣心思,先護住了車身要緊。


    卻見那匹大黑馬,驀地在車前停住,人立前蹄,揚起了大片塵土,馬上所坐的,竟是一個一身黑衣,頭罩大草帽的年輕女人。


    這女子想是怕沿途的風塵,所以自雙目以下,用一方黑綢子輕輕係著,僅僅露出一雙挺大挺亮的瞳子。


    雙刀米文和一聲怒叱道:“吠!哪來的野女,你莫非不知道,這是起解犯人的囚車,竟敢放馬直行,你有幾個腦袋?”


    馬上女子嘻嘻一笑道:“對不起大老爺,民女乃是路過此地,借問一聲,此地叫什麽名稱?”


    米文和沒好氣地一指道旁界牌道:“你沒有長著眼睛,不會看麽?”


    黑衣女子不氣不躁地看了路牌一眼,笑道:“呀,敢情到了橫林了,可真快!”


    她說話的口音,乃是正宗的北京話,聽在耳中字正腔圓,別提多麽好聽了。


    這女子說完了這幾句話,一雙大眼睛,向著囚車上瞟了一眼,格格一笑道:“呀,這是什麽犯人呀!還值得拉下簾子呀!”


    說著一伸手,竟把囚車的簾子拉開了一角,車內的唐霜青自此女一來,嘩鬧聲中,已知有故,隻是她車坐久了,懶得移動,這時窗簾一開,她才向窗外望了一眼。二女目光一對,唐霜青不由心中一動,趕忙把頭低了下來。


    車外黑衣女子一聲嬌笑道:“我說呢!原來是個標致的小媳婦呀!”


    米文和大怒道:“放手!”


    這家夥口中喝著,一提手中刀,竟用刀背直向黑衣女手腕上砸下,可是他的刀到了,人家也早放手了,米文和砍了一個空,不由呆了一呆,翻著眼睛道:“你這女人是幹什麽的?”


    黑衣女格格笑道:“迴大老爺,是走路的!”


    米文和由車上跳下揮手喝道:“攔住她,搜搜她!”


    黑衣女雙手捂胸,嘻嘻笑道:“啊呀,可別來這一套,我怕癢!”


    曹金氣得擺了擺手道:“算了,叫她走吧!”


    米文和呸了一口罵道:“媽的爛騷貨,跑到這裏吊膀子來了!”


    眾差人聞言,“轟”一聲大笑了起來,黑衣女卻漫不經心,嘻嘻笑道:“勞駕,哪一位告訴我一聲,這裏的驛站在哪裏,我想去借住一夜!”


    驛官在一旁擺手道:“你不要問了,驛站已經滿了,再說也不能招待你這種沒來曆的女人!”


    黑衣女格格一笑道:“我又不是賊,半夜裏還會殺官劫人不成麽?”


    這幾句話,語調很高,車內的唐霜青不由又心中一動,當時輕輕揭開車簾一角,向外看了看。


    薄暮中,唐霜青細細打量這黑衣女子,雖然她已經過相當的喬裝,可是由她那雙黑亮而充滿了沉鬱的眸子看來,唐霜青頓時呆住了。


    她立刻認出來這個人是誰——“盛冰”,差一點脫口唿了出來。


    這一時,她內心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喜悅的是盛冰果然複活了。可是轉而一想,內心卻不禁又起了一層悲哀,微微歎息了一聲。


    很明顯,這盛冰必定是想來救自己出去,可是她又哪裏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已如槁木死灰,隻想一死,並不想再活著出去。


    這種思想,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在唐霜青心裏產生的,她仿佛認定了,隻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的清白,隻有一死,才能表明自己對郭飛鴻的癡情,因為她沒有臉再去見郭飛鴻,可是她又是那麽地思念著他。這種錯綜複雜的念頭,使得她對人生無味,她已經決定不再逃出去,那封血書己說明了她這種決心。


    正因為如此,盛冰此刻尋來,使得她感到悲哀,她感到自己是要辜負對方的一片盛情了。


    忖想之中,她放下了車簾,微微閉上了眸子,不再為車外的驚擾而動心。


    那黑衣女子打趣了一陣,忽然大笑道:“風吹紗窗冷,月上玉人來。”


    說罷,向著眾差人格格一笑道:“真對不起,我走了,請讓路!”


    黑衣女帶著幾分瘋癲,逗趣了一番,在場也隻有米文和、曹金幾位老江湖,心中有點兒狐疑,其他各人全都嘻嘻哈哈跟著瞎鬧,有一個小娘兒們調調情,對這些粗漢說來,那正是求之不得的!


    那黑衣女說完話,用手一拍馬股,坐下黑馬閃電似地馳了出去。


    車上的曹金忽地跳下來道:“攔住她!”可是已經晚了,那匹黑馬早岔進樹林子裏,跑得沒有影兒了。


    雙刀米文和冷笑道:“怎麽?曹頭兒看出有什麽不對不成?”


    閃電手曹金一隻手摸著下巴,沉吟道:“這個女人絕不簡單,你沒聽見她臨走說的話麽……”


    術文和呐呐道:“風吹紗窗冷……月上玉人來……”


    曹金嘿嘿冷笑道:“這是兩句暗語,今天夜裏得小心,她夜裏一定會來!”


    雙刀米文和收起了雙刀,怒聲道:“不來便罷,來了叫她迴不去!”


    曹金搖頭道:“兄弟,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依我說,咱們現在趕路,今晚能趕到常州就安全了,這個小地方出了岔子可怎麽辦?”


    一旁的驛官一聽,也嚇得慌了,忙打躬道:“大爺,既然如此,你們還是快去常州吧,那裏官府所在,人多,橫林這個小地方可是保不住,站裏總共隻有三個人……”


    米文和此行任務重大,雖是嘴硬,其實心裏早就慌了,當時點了點頭道:“好吧,咱們再往下趕!”


    於是一大群人馬,繼續向前麵趕路。此去“常州”最少還有兩個時辰的馬程,因為押著車,走起來就更慢了。看看月上樹梢,人馬才走了十數裏地,眼前是一片農莊,夜風飄來的是清沁醉人的野袖子花香。


    人馬來到這裏,實在是相當的倦了。


    米文和打量了一下附近地勢,道:“這是馬尾坡,再有一個時辰,差不多就可到常州了!”


    眾人聞言俱都精神一振,因為天太黑,前麵的差人就亮起了兩盞馬燈。就在這個時候,後路上傳來一陣蹄聲,眾人還未及迴身細看,來人已快似流星一般地自車隊旁擦身而過。


    閃電手曹金不由“晤”一聲,因為馬上這人的背影看上去實在是太熟了,分明就是一個時辰前在“橫林”攔道胡鬧的那個女人。


    此時此刻,這女人的再次出現,其來意不善已是十分明顯了,雙刀米文和呆了一呆,冷笑道:“這女人不懷好意,我們可要防她一防!”


    馬隊繼續前行,雙刀米文和探首車窗之內,向著唐霜青冷森森地一笑道:“唐姑娘,方才過去的那個女人你認識吧,她是懷著什麽心意?”


    唐霜青對這位米文和沒好感,聞言隻瞭了一下眼皮道:“不認識。不知道!”


    米文和咬了一下牙道:“姑娘,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要是還想打歪主意,我米文和這兩口刀……”


    才說到此,唐霜青猛地一站起來,米文和不由嚇得向後一退,差一點翻下車去。


    就在這時前路一陣嘩鬧,車外的曹金大聲叱道:“護住車!”


    米文和雙刀一撤,轉身下車,在數十盞馬燈照射之下,正前方鬆樹下,立著一騎大黑馬,馬上俏坐著一個黑衣女子,米文和再一細看,不由呆了一呆,一點不錯,正是傍晚在橫林鎮上所遇的那個女子。


    隻是傍晚相見時,那女子頭戴草帽,而此時草帽改背背後,卻換了一塊黑綢子係在頭上,自雙目以下,仍然蒙著一方黑紗,更不同的是此女左右雙肩,各係著一口二尺五寸長短的短劍,血紅的劍衣,被夜風吹得左舞右飄,看上去的確是嬌姿颯爽。


    雙刀米文和身子一飄下車,哈哈大笑道:“相好的,我們早就防著你了,你是哪一條道上的,報個萬兒吧!”


    黑衣女這一次卻改了她嬉笑的神態,聞言冷森森地道:“憑你也配!”


    隨行的六十名差人,全數都躍下馬來,團團把囚車護住,閃電手曹金一打量黑衣女子那種神情,內心己有幾分擔憂,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他經曆過唐霜青那件事情之後,對婦人女子,他是絲毫也不敢小看了。


    這時他眼見對方那種鎮定的模樣兒,便知不妙,當下嘿嘿一笑,抱拳道:“姑娘請了,在下等奉行官差,解送的是要犯,朋友有何高教,尚請明言,曹金隻要能做得到,定不使朋友失望。”


    馬上女子一聲冷笑道:“這還像句人話,曹頭兒,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今天的事,說起來也好辦,隻要你一點頭,我們也就好說話了。”


    曹金吃了一驚,因為來人竟知道自己的姓名身份,可知絕非偶然,他是老江湖了,遇事鎮定得很,當下微微一笑道:“有什麽事姑娘你請說,曹某隻要能辦到,一定效勞!”


    黑衣女一笑道:“好,那麽,就請你們打開車門,把車裏麵的那位姑娘放出來,任憑我帶走,否則我可是不客氣了!”


    曹金嗬嗬一笑道:“大姑娘,你說得好輕鬆,你要劫差,不如取走我的項上人頭,不然是休想!”


    黑衣女冷笑了一聲道:“我早就料到你是不會答應,這也好辦。”


    說罷雙手交叉著向身後一翻,一雙寒光四射的短劍已執在了手中,雙刀米文和當先縱身而上,口中喝叱道:“大膽的女賊,你有幾個腦袋,竟敢攔道劫差?看刀!”


    雙刀一揚,閃出了兩道銀光,可是馬上女子,早已騰身而起,翩翩如竄空的燕子,飄出丈許以外,身法之快,使得在場各人為之咋舌。


    立在外圍的一名捕役,名叫“蠍子”劉方,慣使一雙鐵拐,黑衣女身形一落,劉方以為有機可乘,雙拐就勢向外一展,直向黑衣女麵上砸去。


    少女一聲嬌笑道:“你也配!”


    但見她雙劍一分,兩道銀光閃過,蠍子劉方雙拐展出,尚未碰著對方衣邊,忽地一聲慘叫,踉蹌後退了三四步,一交跌倒,眾人看時,他雙腕已為利劍砍下了兩截,人也痛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昏死了過去!


    四下裏眾差役一擁而上,黑衣女哪裏把他們看在眼中,雙劍不過是略微展動,已將來犯之人砍倒了三四個,餘者嚇得紛紛後退,隻是口中狂叫,卻不敢上前。


    黑衣女冷笑了一聲道:“攔我者死!”


    她說罷,直向著囚車一步步逼去,閃電手曹金由車後撲過來,掌中一根蛇骨槍,分心就點。


    黑衣女森森一笑道:“怎麽,曹頭兒,你也要動手?”


    曹金蛇骨槍己到,同時左手向外一推,用“鐵沙掌”的重手法,向黑衣女右腋下一掌打到。


    黑衣女劍身一偏,“嗆”一聲磕開了來犯的蛇骨槍,隨之揚劍向上繞出了一片銀光,直向曹金手腕上砍去,曹金猛然退身,奈何黑衣女劍招奇妙,人隨劍走,竟是寸尺不離。


    忽然人群中一人叱道:“打!”


    黑衣女頭也不迴,隻把左手短劍向後一磕,“叮”一聲,便把飛來的一支“瓦麵透風鏢”磕在了一邊。


    閃電手曹金身子轉側間,改由左側方攻上來,可是那黑衣女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美妙的身子,向下一弓,等到曹金撲到時,黑衣女子卻驀地向外一竄。


    這一招施展得確實很美,可是也是極為棘手的一招,曹金再想躲避已是不及,他眼前但見冷芒一閃,劍刃已迫臨麵門。


    黑衣女似乎對曹金,手下特別留了幾分情,曹金自忖必死的當兒,忽聽得對方少女一聲冷笑,劍式由正麵直劈改為側擊,劍身一偏,正正點中在曹金左肩下的“井穴”上。


    曹金身子一晃,雖沒有倒下去,可是整個身子卻是麻木不仁,一時呆若木雞,休想再移動分毫。


    黑衣少女毫不遲疑地已撲上了囚車,右手寶劍向下一落,“嗆啷”一聲,車門上的鐵銷竟為之斬落兩截,一名捕役撲身而上,卻為黑衣女反手一劍正中咽喉,栽倒車下。


    接著這少女拉開車門,閃身進入車內。


    唐霜青到了此時,才睜開眼睛看了看來人,她一聲冷笑道:“盛冰,你好大的膽子!”


    黑衣女以指按唇“噓”了一聲道:“別多說,快走吧!”


    說罷上前就要拉唐霜青的手,唐霜青卻向後一縮,道:“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盛冰一怔,一雙眸子轉了一轉道:“為什麽?你真的想死?”


    唐霜青搖了搖頭,苦笑道:“盛姐姐,你去吧,別管我的事了,我如果想跑,何必又等著你來救我?”


    車外一人大吼道:“好個女賊,你別想再出來了,出來就打死你!”


    說話者是米文和,唐霜青不由吃了一驚,皺眉道:“姐姐,你快走吧,別管我的事了,你莫非不知道,他們有抬槍?”


    盛冰呆了一呆,鼻中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怕呢。走,我背著你!”


    唐霜青道:“我不走!”


    盛冰跺了一下腳道:“這是為什麽,要死我們也死在一塊!”


    這時車外人聲鼎沸,數十名差人把囚車團團圍住,曹金與米文和二人把著一杆火藥抬槍,火繩子已亮著了,隻要那黑衣女從車內一現身,他們就立即開槍,果真如此,黑衣女不死必傷。


    幾名差人用力拍著車門大聲嚷著:“臭娘們,有種你出來!”


    唐霜青不由甚是焦急地催促道:“姐姐,你快走吧,由窗戶出去比較安全些!”


    盛冰冷笑了一聲,跳過來又要拉她,可是唐霜青卻死命掙脫道:“你不要逼我!”


    盛冰一怔,又驚又氣地道:“你這個人真是死腦筋,你……你為什麽不走?”


    唐霜青仰麵一歎,淚流滿麵道:“我誌已決,姐姐要是再逼我走,我也隻有一死以謝知己了!”


    盛冰聞言嚇得退後了一步,坐了下來,頻頻冷笑道:“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唐霜青雙眸微閉,滾下了兩行淚水,喃喃道:“姐姐,我過去為人所迫,過了一段盜賊生涯,殺了許多無辜的人,我也曾傷過一個人的心……”


    盛冰冷冷地道:“那個人是郭飛鴻麽?”


    唐霜青立時睜開雙目道:“你怎……麽知道?”


    盛冰憤憤地道:“你寫那封血書時,我看見了。哼,你也太迂了!”


    唐霜青這時臉色很白,苦笑道:“既然你都看見了,我也不必瞞你了……我愛他,可是我配不上他!”


    “所以你就想死,來表示你對他的癡情?”


    盛冰唇角帶出了微微的不屑,說話的聲音更是含著三分怒氣,可是唐霜青似乎主意打定了,她淌著淚點了點頭,不再吭聲。


    “哼!”盛冰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姓郭的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倒要見識一下!”


    唐霜青聞言忽地觸動靈機,坐正了身子道:“姐姐,我那血書,現在身上,如果你肯為我轉交與他,我就感激不盡了。”


    盛冰苦笑道:“你不是要曹頭兒轉交的麽?”


    唐霜青搖了搖頭,冷笑道:“我現在才想通了,這批人,終究靠不住!”


    盛冰冷冷一笑道:“你才知道?你的東西,我都為你取來了!”


    說著拍了拍背後,又道:“包括那一口寶劍!”


    唐霜青慘笑道:“那就更好了,就請姐姐連同這封血書一並交與那郭飛鴻就是,我死亦感激!”


    盛冰側耳聽了聽,車外亂成一片,她哪裏知道那火藥抬槍的厲害,技高膽大,也就沒有把這一幹人十分放在心上。


    聞言之後,她冷冷一笑道:“你既然是自己願意死,我也無能為力!”


    伸手探入唐霜青衣內,把那封血書取出,收好懷內,站起身來,揭開窗簾一角,向外望了望,隻見燈光照射得刺眼生痛。


    盛冰重新用黑紗把麵部蒙住,氣道:“你還是跟我走吧,好死不如賴活,何必呢!”


    唐霜青幹脆閉上了眼睛,不予答理。


    盛冰大聲道:“真的不走?”


    唐霜青隻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這時車外曹金的聲音道:“唐姑娘,你可不要糊塗,我勸你還是不要逃走的好,否則的話,我也無法救你了!”


    他的話方自說完,雙刀米文和接著狂笑道:“你們誰不怕死誰就出來,看看是你們的頭硬,還是槍子硬!”


    唐霜青忽然拉開窗子,冷笑道:“曹捕頭,你放心,我絕不會逃走,我這位姐姐並不是要救我出去,她隻是跟我說幾句話,現在就要走了,你們千萬不可用抬槍傷她,我負責她不會殺害你們的人也就是了!”


    曹金怪笑了一聲道:“姑娘你說得太輕鬆了,她已經殺傷了我們好幾個弟兄,此番再想活命,隻怕是妄想了!”


    盛冰想不到唐霜青竟會去為自己求情,一時又氣又感動,當下寒聲道:“你既不同我走,還管我死活作甚,這一群酒囊飯袋,誰能奈我何?”


    說罷右手向外一推,“轟”的一聲,已把整個車窗震碎,唐霜青忙拉住她道:“姐姐不可造次,那抬槍非常厲害,可不是玩的!”


    車外的曹金嗬嗬笑道:“唐姑娘,衝著你的麵子,我們不用槍打她就是,你叫她快走吧!”


    唐霜青不由大喜,忙推盛冰道:“姐姐快走!”


    盛冰望著她歎了一聲,冷笑道:“你想想清楚,我會再來的,再見!”


    雙足用力一頓,已自破碎的車窗中飛縱而出,她身子飄落地麵,但見四外差人已圍成一圈,燈光耀目,盛冰冷冷一笑道:“打擾了……”


    這個“了”字方出口,忽聽曹金一聲斷喝道:“放!”


    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大片白煙彌漫中,百十粒鐵砂子,一齊向盛冰身上打來。


    盛冰見狀大吃了一驚,這才知道上了曹金的當,忙用力地向上騰起,可是饒她身子怎麽靈活,到底比不上槍子兒,她隻覺得腰腿之間,起碼有五六處地方,一陣刺痛,差一點痛昏了過去。


    好個盛冰,如此負傷之下,她仍然極力地挺身不倒,槍聲過後,大群差人蜂湧而來。


    盛冰緊咬著牙,一聲慘笑道:“曹金,我錯看你了!”


    話落嬌軀一長,竟然越過了來犯眾差人的頭頂,直撲到了曹金身邊。


    閃電手曹金因心懷方才盛冰劍傷之恨,是以才下此殺手,此亥見對方中槍之後,仍然撲向自己,不由心中有些發毛,轉身就跑。


    盛冰趕上一步,右手短劍向外一探,嬌叱道:“著!”


    這一劍深深地刺入曹金背心,可憐曹金作威半生,竟然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死了,甚至都不知道殺他的是誰!


    隨著盛冰寶劍向後一抽,曹金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去,頓時一命嗚唿!四下眾人見狀高聲叫道:“不好,曹頭兒死了!”


    盛冰這時已再也沒有力量與他們周旋,附近是一片廣闊的樹林子,她忍著身上的傷痛,飛快地竄了進去,隱隱聽得身後有人唿道:“快放槍,快放槍!”


    這一次盛冰學乖了,事實上,她也是不得不倒下去,因為兩條腿壓根兒一點勁也提不起來了,聽見放槍這兩個字,她身子驀地向前一倒。


    身子方一倒下,就聽得又是轟然一聲,樹林子裏刷地一陣脆響,落下了一地的樹葉,緊跟著幾個提燈的兵差跑過來,用燈瞎照一氣。


    盛冰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幾個人找了一陣,其中之一罵道:“媽的,還是叫她跑了!”


    雙刀米文和這時已把囚車重新鎖好,他對驚怒的唐霜青冷笑道:“放心吧,姑娘,你那位朋友跑了,不過我們總有辦法把她找到的!”


    說完,他立刻催促著把死傷的人清理妥當,下令兼程向“常州”趕去。


    轆轆車聲中,唐霜青心中思潮洶湧,方才在槍聲一響之時,她似乎聽到盛冰唿痛的聲音,看來她必定是受傷了。


    以盛冰之重義輕生,涉險犯難來營救自己,確是令人感動,尤其令人欽佩的,她和自己之間,不過是患難中萍水一麵之交,這份至情該是多麽可貴呀。


    江寧府外告示牆上,新近貼出了一張告示,那位昔日擾得江寧、蘇州二府雞狗不寧的女賊,已然成擒,並且宣告說,本月十六日午時,就要問斬了。


    這一個消息,簡直就像是一聲驚雷一般,使得江寧府整個地震動了,這幾天所有的大街小巷,茶樓酒店之中,無不都在談論這件事。


    “開陽樓”酒館,在日落時分,約莫上了有八成客,風塵仆仆的郭飛鴻麵窗而坐,獨酌自飲,麵前杯盤狼藉,已有離去之意。


    他雖是剛剛進城不久,可是已知道有關那個女賊的事情,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


    這時整個酒樓中,都在議論紛紛地談論這件事。郭飛鴻放下了酒杯,暗忖:難道果真是唐霜青被擒了不成?十六日開斬的是她?


    實在有點難以令人置信,因為憑唐霜青那一身功夫,竟會為官家所擒?她不是隨金婆婆走了麽?


    站起身來,他放下了一小塊銀子,匆匆步下了酒樓。市街上已現出沉沉的暮色——


    穿過鼓樓,來到了熱鬧的大街上,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來,這家客棧名叫“福升老店”,雖是年久失修,顯得很舊,可是卻還幹淨,房院很是寬敞。


    飛鴻落店之後,心中仍不停地盤算著這件事,老實說唐霜青給他的印象極深,記得第一次見麵時,在蘇州的“寶華班”內,她那種絕代的風華姿色,曾使得自己麵紅心跳……


    然後第二次,第三次……自己與她的緣分,好似就告終了。


    想著,飛鴻不禁發出了一聲喟歎。


    他感到一些歉疚,因為這數月以來,自己一心係念著鐵娥,所思所為,幾乎無不與鐵娥有關,反過來,對於另外的一些朋友,未免太疏遠了,比如說,這位黑蝴蝶唐霜青,她的下落如何,自己就從來沒有去想過,果真此次問斬的就是她,而自己不聞不問,於心何忍?


    想到此,飛鴻內心有如針紮一般,他真恨不得天立刻就黑下來,自己好親自到江寧府牢內去察看一個究竟。


    他推開門,走到院中,卻見本店的一個夥計,正在牆上張貼一張紅紙。


    那夥計一眼看見了飛鴻,突然笑道:


    “相公,天下也有這麽好賺的錢,你看奇不奇,貼一張給一兩銀子,嘻!”


    飛鴻微微一笑道:“一定是要緊的公文了?”


    那夥計貼好了一張,手裏還拿著一張,就迴過身去搖頭笑道:“才不是公文呢,相公你一看就知道了,是一張尋人的告示。唉,天下竟有這種事!”


    飛鴻懶散地走過來,隨便的向那張紅紙上看了一眼,誰知這隨便的一眼,卻使得他心中一動,因為他看見那紙條上好像有一個“郭”字。


    當下他凝目細看了看,隻見上麵核桃大小的字寫的是:


    “尋郭飛鴻。


    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請速至本城‘仁風’老店聯絡,定重酬,絕不食言。”


    飛鴻不由暗吃了一驚,卻見那個夥計,還在張貼第二張,就喚道:“喂,夥計,你過來!”


    那夥計忙轉身道:“相公有事麽?”


    飛鴻劍眉微皺道:“這告示是什麽人要你貼的?”


    夥計笑道:“相公,是這麽迴事,前幾天仁風店裏來了個生病的女人,她的病勢大概不輕,是她寫了這麽些紅紙條子,先是在仁風店貼了幾張,找這個姓郭的,後來沒有消息,那個女人急了,又命人在每一家店裏都貼兩張,仁風店的小夥計跟我要好,就把這二兩銀子的油水送給我了。”


    飛鴻怔了一怔,道:“這女人是什麽樣子?”


    夥計搖了搖頭,笑道:“這女人我沒見著,不過二羊告訴我說長得很不錯,留著長頭發,可真有錢哪。”


    說到此,啞聲一笑,道:“我看這個姓郭的八成是她的漢子!媽的,真他媽的傻瓜,這種老婆還舍得丟?”


    飛鴻不悅道:“不要胡說八道!”


    這夥計呆了一下,翻著小眼睛呐呐地道:“相公你問這些幹嗎?你認識她呀?”


    飛鴻冷冷一笑道:“你帶我去仁風店,我要見見這個人!”


    夥計一怔道:“不行,聽說這女人病很重,除了那姓郭的本人,她任何人不見,這幾天連大夫給她看病,她都不讓進去!”


    飛鴻鼻中哼了一聲道:“這麽說我就更要見她一見了,你不要多管,快帶我去!”


    店夥計歎了一聲道:“好吧,等我貼好了這一張!”


    飛鴻伸手拉他道:“不用貼了,快帶我去!”


    這夥計差一點摔了一個跟頭,嚷道:“別拉別拉,我的大爺,你是想招這門親是不是?”


    說罷,他就帶著郭飛鴻走出了客棧,用手一指對街道:“哪,那不就是仁風店,小的還有事,大爺你自己去吧!”


    郭飛鴻大步過街,一進仁風客棧,就見一個毛頭小夥子,正拿著幾張紅帖子,笑嘻嘻地往外走,郭飛鴻向他招手道:“二羊,你過來!”


    小夥計怔了一下道:“咦!你怎麽知道我叫二羊?誰告訴你的?”


    飛鴻冷笑道:“你不要再貼了,我知道那個姓郭的下落,你快帶我去見見那個女客人去!”


    二羊大喜道:“真的呀?”


    接著靠前涎臉笑道:“大爺,我帶你去,你可得分我一份賞錢!”


    飛鴻急於想知道這尋找自己的女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就顧不得這小廝敲詐,當時順手賞了他一錠銀子,二羊樂得嘴都合不攏,立即轉身帶著郭飛鴻向後麵走去,穿過了一個四合院,來到了東院的三間耳房前。


    這夥計二羊噓了一聲,對飛鴻道:“大爺,輕著點,這位小姐最是煩人吵!”


    飛鴻問道:“她姓什麽?”


    二羊搖搖頭道:“不知道,問她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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