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呢,墨菲?”


    “我……”


    “算了,我知道你不好迴答。”


    馬車外的天空,還殘留著一絲夕陽的餘暉,遠遠地,墜落在飄零的雲朵之後,層層洇染的光圈,暈黃、黯淡、落魄,仿佛宿醉之後,落入眼中的些微光亮——


    讓一切景色都飄蕩在空氣裏,拉長的陰影,默然沉寂。


    女伯爵徑自望著窗外,喃喃自語般提出了問題,又斷然地否定。


    墨菲坐在她的麵前,靜靜地望著她。


    在這狹窄的街道之中,馬車走得並不快,低矮的房屋落下的陰影,初升的華燈燃起的光亮……緩緩掠過了她蒼白的側顏。


    她輕輕抿唇,海藍色的雙眸,仿佛沉鬱的大海。


    瘦削,孤獨,堅硬。


    從什麽時候起,變成了這樣呢?


    也許,就是那天晚上,將一切都說開。


    從此,過去都成為了肮髒。


    唯有寂寞常在。


    “我與加西亞訂婚,是因為公國的資金狀況出了問題,我父親身為財政大臣,在其中有重大疏忽,難辭其咎,而雪萊家族,本就是財閥起家……”


    “你父親征求過你的意見嗎?”


    “我……”


    “他強求過你嗎?”


    “並沒……”


    “那就不要再說了。”


    從頭到尾,女伯爵都不曾迴頭,看她哪怕一眼:


    “公國、家族的利益,永遠重於自己——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說到底,是大公的決定罷了。


    不可愛上自己的臣民,不可擁有沒有價值的婚姻。


    我是他耗盡心血完成的人偶,隻能擁有他的賜予、追隨他的願望、走他指向的路。


    “我不怪你,墨菲……”


    “不能怪你。”


    法師怔了怔,忽又微微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蘊著清淡而溫柔的甜意,仿佛一夜消融的冰雪之山,清風,流水,天空蔚藍。


    我不需要原諒,親愛的安德裏亞。


    我愛的不是這偉大強盛的公國……


    是擁有這公國的你。


    她低下頭,拽著藏在袖中的鑽石手鏈,埋得更深了幾分。


    永遠,不會知道的你。


    =====


    這是由東紐的最後一位傳說級別的元帥,羅切斯特公爵,出麵舉辦的一場宴會。


    老人家身為九解強者,半步入聖,曾經參加過第二次王朝戰爭,並且為了守護偉大的紐芬帝國的最後一片土地,參與了大大小小上百場戰役……如今已經有兩百多歲了。


    許多年修為不曾進步的公爵,看起來有些老態,須發已然銀白,但依舊是背脊挺直、龍行虎步,說話時簡短洪亮、擲地有聲——渾身上下都冒著軍伍出身的勁頭。


    這一次,艾斯蘭繼承人、西紐兩位主教、十二圓桌武士國代表,齊聚在九河城中,勢力各有勾結、台下暗流洶湧,本已半退隱狀態的公爵大人,也不得不親自出麵、廣發請帖,來試探各方虛實。


    除了他,東紐也拿不出別的像樣人選了。


    “我曾見過你的父親!當年西紐將要攻破九河城,是你父親率領了地行龍軍團,千裏迢迢趕來,解救了一城百姓!哈哈哈,你的眼睛跟你父親的一樣美麗!”


    畢竟是軍人出身,老人家一見到安德裏亞,就立刻表明了好感。


    說起的事跡,卻刺得馬修大主教的俊美臉皮猛地一抽。


    他輕輕吸口氣,管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方才微微含笑,朗聲拜見:“在下馬修·葛洛瑞亞·若望,您或許見過我叔叔,在紐芬聯盟成立的那一天……他對您的勇武與忠誠,一直十分敬仰!”


    這話,說得卻是誅心了。


    當初的布洛菲爾德大公,一邊與明珈蘭卡激烈交戰,一邊派出自己最傑出的繼承人,親自前往薩米爾沙漠,解救困境中的紐芬帝國……


    為此,不得不親自上陣博弈的大公陛下,身中神殿至強禁術,雖然以半神之身支撐許久,最後,依舊逃不過隕落。


    而紐芬帝國,一轉眼就與神國締結了約定,組成聯盟。


    又何曾想過艾斯蘭的感受?


    圓桌武士國的代表們,身著華麗得近乎浮誇的衣衫,三三兩兩地站在了不遠處,用貌似不經意的目光指指點點著,假裝自己並不曾幸災樂禍。


    女伯爵卻始終完美的微笑,溫和、篤定、安然:


    “今天,首主教閣下,怎麽沒有過來?”


    被抓住痛腳的馬修立時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恨恨地咬了咬牙。


    他與克裏斯汀不合,早就不是一兩日的事情,此次出使,也是以她為首——顯然,安德裏亞認為,馬修大主教根本沒有資格與她對話。


    待他思索了半天,正要反駁的時候,大廳中忽地響起一陣歡唿。


    羅徹斯特公爵的城堡,修築於第二次王朝戰爭之後,距今已經有了一百多年的曆史,石牆、箭塔、城樓,還殘留著濃厚的戰爭氣息,曾經被臨時征用作為練兵場的大廳,也格外的軒敞恢弘。


    那歡唿的聲音,是在場貴族們難得的失禮,迴蕩在廳堂之中,卻有幾分真切的驚喜。


    穿著紅色軍裝的侍衛,邁步上前,拉開了大門——


    是誰,一襲黑裙,緩緩走入。


    安德裏亞如有所感的迴頭。


    恰好,撞入她肆意而張揚的美麗,無法自拔。


    “希瑟……”


    輕紗製成的長裙,被微風吹拂,漾起了漂亮的漣漪,緊緊收束的腰身,勾勒出起伏的線條,修長、輕盈、纖儂合度,七分長的袖口稍顯寬大,蒼白的一截手腕,恰似精心雕刻的大理石。


    一字領上,金絲描繪了精致而繁複的圖案,掩藏的鎖骨,欲說還休,仿佛邀請著誰,惡狠狠地留下吻痕。


    分明是極有薩米爾特色的衣衫,在她的身上,卻成為了陪襯——


    隻想撕開那奢華的掩飾。


    想親吻。


    想占有。


    想要她,看見你。


    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闊別多年的音樂家,重新迴到這個懷念她的城市——無關鬥爭,無關政治,隻是一切關乎美的讚美與聆聽。


    當然,還關乎那位傳說中的緋聞對象。


    在全場生出揣測之前,希瑟已經大方地走到了女伯爵的麵前,輕輕擁抱。


    她的聲音,淡淡的沙啞:


    “親愛的殿下,你的美麗一如往昔。”


    安德裏亞的身子,僵了僵。


    她低頭,執拗地找尋她的視線,卻發現那雙銀色的眸子,璀璨、華美、永恆如天邊雙月——


    從來無法占有。


    離開你,隻是她無窮無盡的生命裏,短暫的歎息。


    她會前進,拋棄,忘記你。


    安德裏亞微笑著,竭力地克製著自己紊亂的氣息,還有血脈中,湧動的暴虐力量。


    她往後退了半步,離開她清冷的懷抱。


    她淡淡地迴答:


    “你也是。”


    如此美麗,一如往昔。


    希瑟漫不經心地含笑點頭,像是收下了無數讚美中毫不起眼的那個。不少貴族湧了過來,試圖與她搭訕,就連羅切斯特公爵,都撇下了女伯爵,轉向了吸血鬼的方向,口中訴說著對“荊棘”的喜愛與懷念。


    她的身邊,自有克萊爾亦步亦趨,左右相伴。


    安德裏亞收迴了目光,不敢再看。


    “你就是艾斯蘭的儲君,對吧?”


    忽然有個男聲,極為無禮地出現,質問她的身份。


    女伯爵側目,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穿著華貴的晚禮服,微抬著下巴,神情倨傲地站在她的身邊,不知是不是變聲期極長的關係,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幹癟與嘶啞,青澀的雙眼中,黑白格外分明。


    他的身上,有一種很用力的少年勁。


    安德裏亞迅速地想了起來——他被姐姐從靜碧直接綁過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聲音,倒是索菲亞把他關得緊,自己也無意奚落於他,特地避而未見。


    早知道塞巴斯蒂安對自己的不滿,她也並不想惹事,於是頷首作答:


    “是我。”


    “你就是那個什麽安德裏亞?也不怎麽樣嘛!我問你,我姐姐哪裏不好了?你憑什麽嫌棄她?”王子殿下也不知道受了誰的挑撥,竟在公眾場合、極為不滿地說起這些。


    女伯爵微微皺眉,並不想答話。


    對待索菲亞,她始終有幾分情誼在的。


    “喂!我問你話呢!你怎麽不說話?難道你也看不起我?你什麽意思?”


    王子的聲音愈發的大了,周圍的目光不由而同地關注過來。


    安德裏亞不得不迴話:


    “我從不曾有這樣的想法。”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我剛剛看那個希瑟,怕是早就忘了你是誰了!你還戀戀不忘做什麽?你知不知道索菲亞最近都一個人躲著偷偷哭?你……”


    “殿下,你喝多了。”


    “我才沒有!都是你害的!你現在去給我道歉!”


    “那麽我答應聯姻,殿下就高興了麽?”


    女伯爵忍無可忍,淡淡反擊,含著些許嘲諷。


    說得塞巴斯蒂安一愣。


    他隻記得自己姐姐不高興,都是安德裏亞害的,卻忘了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希望與過分強大的艾斯蘭聯盟,更不希望一直都極為聰明、民望甚重的姐姐,有朝一日,成為艾斯蘭的主人。


    到時候,自己的王座,估計就要輸給一位女王了。


    他可是想要把東紐變得像西紐一樣美好的!


    見他糾結,女伯爵微微一抿唇,神色裏露出淺淺不屑,轉身就要離去。


    卻不想,無話可說的塞巴斯蒂安,生怕丟了麵子,忽然拿了不知從哪裏學舌的流言,衝著她大聲嚎了一句:


    “你這個沒教養的女人!你果然是有人生沒人養!你……”


    啪!


    “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


    啪!啪!啪!


    “大聲點。”


    “我說——”


    啪啪啪啪!


    “大聲點!”


    “我,我我我……”


    王子殿下捂著自己的雙頰,哪裏還有功夫倔強,唯有滿滿的眼淚流了下來。


    對麵,靜靜理著衣袖的安德裏亞,身姿秀逸,舉止容雅,微微垂首的刹那,瘦削的側顏被燈火點亮,輪廓利落,線條分明。


    唯有一雙沉斂的眸子裏,殺氣凝滯,威壓如嶽。


    “不說了?”


    “不不不……我不……”


    “好孩子。”


    女伯爵彎唇,淺笑:


    “就是蠢了點。”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你居然罵我!”


    塞巴斯蒂安連捂臉都忘了,伸出的右手,直直地指著安德裏亞的鼻尖。


    “不蠢的話,能夠被盧修斯誘惑,把自己的父親氣病麽?”


    “不蠢的話,能夠相信西紐的那一套信仰,連整個國家都想交出去麽?”


    “不蠢的話,能夠被人挑撥來跟我吵架,還吵不過我麽?”


    “不蠢的話,能夠站著被我打,賤得這麽明顯麽?”


    嘩——


    整個大廳,怔愣了良久,又猛地沸騰了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這樣隱秘的事情,竟會被安德裏亞實實在在、一字一句地捅出來,宣諸於口,廣而告之,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


    父子都好男色,喜歡同一人,這人還是西紐的神官。


    身為唯一繼承人的塞巴斯蒂安,更是到了對西紐言聽計從的地步。


    偏偏,這一場爭吵,完全是王子失禮在前,女伯爵的言語,充其量算作是實事求是的反擊。


    當然,那幾個耳光不算。


    “尊敬的羅切斯特公爵閣下,請允許我先行離去。”


    沒有等公爵再插手,她幹脆地行禮告辭,轉身之際,她遠遠的望了一眼馬修的所在,眼底刀光般的厲色,轉瞬即逝。


    她利落地離去,馬靴落在石板上的聲音,鏗鏘有力。


    卻不知道有人,正靜靜地望著她,銀色的眸光裏,擔憂隱約——


    你,變了嗎,安德裏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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