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七豎八的煙蒂,散落了一地。


    從常青丘陵重金運來的維恩之石,原本幹淨、純白、毫無半分瑕疵,仿佛奧斯陸山脈之上潔白的雪峰,傳說中女神的項鏈――此刻,卻被飄散的灰燼,玷汙得傷痕累累。


    簡?艾利克斯,又深深地吸了口煙。


    燒到最後的煙草,蘊著烈火灼燒的味道。


    她的身上,仍舊是幾天前的白色襯衣,經曆過戰爭之後,早已髒得不成樣子,半長的金發不曾打理,完全是亂糟糟的模樣,偏偏她還三天三夜未合眼,總是霧氣繚繞的眸底,竟滿布著血絲。


    向來自矜於容顏的她,從不曾如此頹廢。


    她卻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任由指尖灼痛,毫無所覺。


    沉默許久,她才喑啞著嗓子,罵了一句:“你真是……愚蠢。”


    “彼此。”


    對麵的希瑟,淡淡地接下了這句讚美。


    她斜倚在沙發扶手上,微闔著雙眼,明明眉宇之間滿盛著疲憊憔悴,卻依舊不曾言語,不願輕露人前。


    她本就蒼白的膚色,在夕陽迤邐之下,泛著近乎透明的光彩。


    通透,單薄,宛如一葉琉璃。


    仿佛下一瞬,就會墜離指尖,破碎千年。


    她,從未如此脆弱。


    “如果,安德裏亞知道了,她一定會死心塌地愛著你,不是麽?”


    “我不需要。”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


    “你希望伊蓮知道你的秘密,然後由憐憫而愛你嗎?”


    “跟她有什麽關係,我跟她……”


    詩人下意識地想要爭辯,話語,卻忽然哽住了喉頭。


    又能說什麽呢?


    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這樣麽?


    希瑟微微低下頭,了然般輕輕笑了笑,雙月般的眸底,隱住一絲微末苦澀。


    “我也不希望……不需要,她愛上我的付出。”


    “就算愚蠢,也不要。”


    =====


    夕陽的餘暉,溫暖而安然地落下。


    天邊隱約的烏雲,依舊殘留在視野裏,仿佛還帶著些許陰霾,繚繞不散。


    然而,終究,光明到來。


    先前轟鳴咆哮,猶如上古巨獸的拉欽,不愧是曆經戰爭、以戰養人的城市,不過是短短兩三天,就已經恢複了基本秩序。城頭上的屍體,早已被帶走,大片大片的血跡,都被清水衝洗,再不剩下一絲痕跡,人如峰,槍如林,據守有度,行止淡然――仿佛,那樣一場恢弘磅礴的戰役,也隻是日常生活裏,最最微不足道一鱗半爪,何足道也。


    在斯海爾德大壩上,帶領眾人奮力衝殺,直至力竭的阿曼達,大約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拚命,連身體都早已習慣,竟隻昏迷了短短半日,就從沉睡中醒來,隨即馬不停蹄地整頓軍務,安排城防……


    也是托她的福,男爵為了阻止危機,在激烈的劇院對戰中喪命的消息,並沒有在城內引起太大的震動。


    一旦謊言,滿足了人們的期望,所有的欺騙,就成為事實。


    真相,從來不是太過重要的東西。


    隨著軍隊的正常運轉,政務運行也漸漸通暢,從監獄被放迴的貴族們,迅速地承擔起了精英的責任――他們並沒有輕易地捐獻錢糧、安撫民心,隻是極盡奢華地召開了一場又一場的宴會,揮金如土,安於享樂。


    那是怎樣糜爛而奢侈的生活――徹夜燃燒的燭火,映亮了一座座城堡之上的天空,迴旋繁複的舞曲,在街頭巷尾,如同水波般暈染、繚繞、沉溺,高貴的夫人們穿著精致而華麗的衣裳,挽著翩躚的裙角,歡聲調笑。


    所有民眾,忽然願意就相信……


    一切安穩。


    緊閉多日的城門被打開,連夜的宵禁被解除,一個又一個商隊,再一次走進了拉欽,香奢小道,重又陷入了摩肩接踵,人流洶湧,叫賣聲、還價聲、吵鬧聲,仿佛穿越了一整個城市,依然隨風流溢,攀附耳畔……人們遵守著一切規則,不敢稍有越界,卻又在界限之內,奔放而肆意地歡笑著、慶祝著、狂歡著……


    恰似那同一張麵具下,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格。


    有時候,邏輯很難解釋這樣的問題――如果男爵真的想要毀滅一切,又為何要鑄造一座如此精彩的城市?


    他真的相信自己會成功嗎?


    還是,從一開始,就……


    甘心赴死?


    如今,已經沒有誰,可以迴答這個問題。


    也不需要迴答。


    縱使強大如他,美名如他,受人敬仰如他,雄韜偉略如他……也不過是所有人,辛苦勞作、茶餘飯後的一個故事,一段迴憶,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名字。


    活下來,比什麽都重要。


    至於裏瑟?布倫特?戴維斯……


    他創造的城市,將會披戰甲、持刀斧,駕著四輪馬車,向著大地的盡頭,陽光的來處――前進!狂奔!衝鋒!


    那轟隆作響的奔馬聲,早已碾過了他的屍骨。


    再無迴顧。


    “為什麽,我會覺得……殘忍?”


    坐在窗前的伊蓮,安靜地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翡翠似的眸子裏,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疑惑。


    她是三天前,被人從斯海爾德大壩上,抬下來的。


    整個地行龍軍團的上萬新兵,隻剩下了寥寥兩千人,大壩主體尚在,所有的建築,卻幾乎隻剩下了一片瓦礫,一切防護功能,全然喪失殆盡。


    最開始,從城中派去的救援隊,有十之二三,是一進入大壩附近,就被濃烈的血肉味,熏到嘔吐不止的,少數保持清醒的,隻是剛剛上前,就差點被殺紅了眼的新兵們,一刀削去了腦門……最後,竟隻能任由他們一直衝鋒,衝鋒,衝鋒……


    他們的雙手,不敢停歇地揮舞著兵器,他們的口中,野獸一般狂吼著,他們急促地前進、前進,不知在追逐著什麽……那樣撕裂的聲音,迴蕩在空曠的海麵上,像是某種痛楚到極致的悲鳴。[]


    直到所有人力竭,一個又一個的,栽進了血泊裏。


    後來,據幸存者說,最後發起衝鋒的時候,那樣晦暗的、沉黑的、仿佛再也不會亮起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金色的雨滴。


    某個安詳而莊穆的女聲,一字一字,念誦著韻律奇特的經文,仿佛是西紐神國的大軍壓境,無數的神官們,低垂著頭顱,共同祈禱著,又仿佛是雨後的竹林,微風拂過,沙語如潮,仿佛鵝毛筆落下的刹那,藍色的墨水,浸透了歲月洇染的紙張……


    仿佛,靈魂掙脫了軀殼,穿越了時空。


    仿佛雲在山上歌,水在雨裏遊,仿佛花兒盛放在初雪,葉子飄落在春夜。


    仿佛鏡中影,火中身,夢中人。


    仿佛,一個瞬間。


    永遠。


    他們說,那一刹,是光明之神的救贖。


    那是一位哭泣著、向他們伸出了雙手的女神。


    她救了所有人。


    “死了那麽多,那麽多人……憑什麽,他們,過得這麽……安寧?”


    伊蓮望著窗外,喃喃自語著,漂亮的雙眼裏,唯有一片空洞。


    她竭盡全力,挽救了無數性命,給予了那些滿心傷痛的人,希望、信念、救贖,讓他們擁有力量,逃離了創傷、痛楚、迴憶,卻偏偏……


    忘了自己。


    那些人,為了守護你們,才會死去。


    你們,憑什麽,如此安寧?


    她不能明白。


    不願明白。


    “伊蓮……”


    不知進來了多久的詩人,默然看著她單瘦了許多的背影,心底忽然湧上一絲惶惑,忍不住輕喚著她的名字。


    她似乎是受驚般迴頭,轉身的刹那,霍地降低重心,退開半步,右手緊握成拳,雙唇啟合,竟是不假思索地念出了大半句禱詞!


    她胸口的十字架,閃出了一瞬的聖光……


    映出了她眼底的陰翳,層層疊疊。


    “你,不要站在我的背後,我自從……就有些……”


    似乎是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她努力地解釋著,卻又在簡上前的時候,下意識地讓了一步。


    她忽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良久,方才憋出一句。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你確定?”


    “我沒事的。”


    “真的麽?”


    “嗯,我可以……”


    “嗬……”


    詩人卻忽地笑了起來:


    “怎麽,連說謊都要學會了嗎?”


    你不知道,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你了嗎?


    不再是那個生機勃勃的牧師,不再是那個幼稚而單純的孩子,不再是那個根本不懂得愛情為何物、卻還努力地想要照顧我的……傻子。


    不再追著食物跑,一點也不吵吵鬧鬧,隻是沉默著,陰鬱著――


    不哭,也不笑。


    我的伊蓮呢,那個曾安撫我一切躁動不安的伊蓮呢?


    雖然……


    你也不是我的。


    “我沒有說謊,我沒事,我……”伊蓮梗著脖子,想要爭辯,“我活下來了!我很開心!我勝利了!我很開心!我終於成為了一名在戰場上有用的牧師!經曆了重要的戰役!我――”


    砰!


    砰!


    砰砰砰!


    詩人忽然出手!砸出了身邊所有的東西!


    “你!你!伊蓮?卡西蒂!”


    “你再騙我一句話試試!”


    “你再說一個字的謊言!再騙我一秒鍾試試!”


    她仿佛一頭忽然暴走的野獸,發瘋似地出拳!


    一下!一下!狠狠地擊在牆上!


    她死死地盯著伊蓮,眼裏,充了血,盈了淚,像是要燒起來。


    那樣的眼神,深沉得好像生生壓在胸口的巨石,讓人喘不過氣。


    牧師卻隻是看著她,沉默著,不發一言。


    “或者,你現在,能不能笑出來,如果可以,我就相信你。”


    “你笑笑給我看。”


    “隻要一下就好。”


    “你給我看看。”


    她專注地望著對方,唇角的笑容,已經說不清是嘲諷,還是由衷期待。


    伊蓮,低垂下眼簾,仿佛不敢直視著什麽。


    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


    詩人一邊笑,一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湧出了如此多的淚水。


    她匆匆擦了一把眼睛,轉身往門外走去,口中的話語,一反往常的嬉笑,重如承諾:“你憎惡眼前的安寧是嗎?你覺得那些士兵們死得不值得是嗎?你覺得人們應該祭奠,應該悼念,是嗎?你覺得這樣的光明,到來得太晚,又到來得太早,讓你無法去信仰,是嗎?”


    “沒關係,我去殺人。”


    “去殺很多很多人。”


    “失去了庇護的人們,就會想起軍隊。”


    “就會懷念逝者。”


    “就會尊敬,追念,祭奠。”


    “人總是這樣的,不到劍尖刺來的時候,根本不會想起自己的盾牌,不是嗎?”


    “我去做那把劍好了。”


    “我的手,本來就是髒的。”


    她的身形本就敏捷,一意前行,竟走得極快。


    伊蓮急急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


    “站住!你是被黑暗汙染了嗎?怎麽這麽暴躁!”


    “喂!”


    “你到底是想幹什麽!”


    詩人沒有迴頭,也沒有迴話,隻是低著頭,快速地向前走著。


    她的眼中,燃燒著烈火,彷如決絕。


    你是神靈眷顧的存在,是擁有純淨至極信仰的存在……你參與的戰役,將會是勝利,是榮耀,是正義,你手中的鮮血,必將是審判,是裁決,是懲戒……


    沒有什麽,可以玷汙你。


    我不允許。


    不允許。


    凡是讓你困擾的,讓你難過的,讓你憂心的,讓你悲傷的……


    我,去毀掉,就好了。


    如果不能在一起。


    至少,讓我守護你。


    轟!


    一隻戒律大錘,猛地劃過了詩人頭頂,砸在她行路的正前方。


    城堡,仿佛都輕顫了一霎。


    “簡?艾利克斯,你到底在生什麽氣?”


    牧師按捺著心頭翻湧的戰鬥本能,高聲質問著。


    她的戰友,為了這座城市的安全,付出了性命!


    她又怎能容忍,別人輕易將之踐踏?


    那樣責怪而質問的語氣,終於,停下了詩人的腳步。


    她迴頭。


    咬緊的牙關,終於,再也繃不下去。


    她忽然像個瘋子似的大喊了起來!


    “我喜歡的人!被他們糟蹋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麽不能殺!”


    “為什麽不該死!”


    “我都不舍得!不舍得!我都不舍得……不舍得你難過!不舍得你委屈!不舍得你見血腥!不舍得……”


    “我都不舍得……讓你長大……”


    “他們……憑什麽?”


    她吼得聲嘶力竭。


    淚流滿麵。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我是某棄~大家再見~~


    噗。。。


    好啦,今晚就不跟大家笑鬧了,因為真的困得不行了。。叉君都等到趴床了。。


    晚上寫文的時候,因為代入感太強,結果一不小心就對叉君發脾氣了。。合十,我錯了我錯了,不要生氣好不好。。娘娘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小的熬不住了,去睡了。。


    不對,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謝謝最近投雷留評的各位親!感謝大家不離不棄!恩恩,對,不離,不棄~


    不行了不行了。。大家晚安晚安,揮爪揮爪。。今晚好多省略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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