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墨菲……”


    詩人急匆匆地從門外小跑進來,反手將鐵門死死關上,方才低聲喚人。(.)


    法師淡淡看她一眼,手中煉藥的動作並不停頓,依舊如行雲流水般,精準又細膩,唯有那一向冷清的聲音,此時此刻,也不自覺地帶著幾分焦慮:“桌上那瓶藍色的藥劑,你給殿下喂了,綠色的給希瑟。”


    “好。”簡深深吸口氣,用力克製著自己心中的混亂,盡量客觀平靜地介紹情況,“今早的戰役,外麵的流言都已經傳瘋了,不少人認出了男爵,不管猜什麽的都有,鬧得人心惶惶……幸好安德裏亞的名聲好,我們又第一時間把她跟希瑟藏了迴來,最後一劍的時候,她也在很遠的高空,烏雲之下,也看不太清楚,所以才沒什麽人聯想到她,不過,如果她繼續昏迷,不再出現……”


    為了讓人不起疑心,她跟伊蓮整個上午都在外麵奔波,假裝一切正常,忙得昏頭轉向,但是,這隻能是權宜之計。安德裏亞現在,是整座城市的最高長官,麵對男爵出逃這樣地震級的消息,她不可能不親自出麵。


    如果一直保持沉默的話……


    畢竟,誰也不是傻子,不是麽?


    “今晚就走。”墨菲本就冷淡的臉色,又涼了三分,“出了東河山穀,往東紐走。”


    一聽這話,簡差點氣的跳起來,原本一直壓低的聲音,也有些克製不住:“那男爵就不管了?就讓那家夥跑了?把安德裏亞害成這樣,就這麽放過他?那混蛋這麽做,所圖謀的必定極大!怎麽能就這麽放過!”


    今天清晨,那數百門魔晶炮齊鳴之後,她們都急著去看安德裏亞,等到迴過神來,才發現希瑟也暈倒在了一旁,而那個將她們坑進如此絕境的混蛋,竟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終。


    “那你是要他的命,還是要殿下的?”法師的眉頭微蹙,眼底是難以掩飾的不悅,“拉欽城中出現了強大的異端,這種消息肯定會迅速地傳到安黛爾城,大公陛下知道後,必定會派人來查看。”


    她定定地望了一眼簡,聲音裏含著低低的涼意,像是奧斯陸山脈的冰雪之巔:


    “殿下的父親,你是知道的。”


    一旦知道她的血脈不純,他肯定會殺了她。


    毫不猶豫!


    “可是,就安德裏亞目前的狀況,別說不會清醒,就算蘇醒過來,也沒辦法躲過城裏那麽多監測法陣,而且她現在的樣子,哪怕挪動一下,說不定都會……”


    早上的場景,她甚至不願去迴想。


    如果不是最後關頭,墨菲竭盡全力,給安德裏亞立下了無數層保護,如果不是希瑟擲出自己的短劍,為她護住了心口,如果不是那柄害死人的長劍,終於良心發現,激起隱藏的黑暗力量,忠心護主……


    如果,她不是一位從小在傷痕累累中長大的布洛菲爾德。


    她已經死在了那樣的炮擊中,甚至,屍骨無存。


    然而,盡管如此如此多的僥幸,讓她活了下來,但三人在那瓦礫堆中找到她時,她的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她就那樣安然、妥帖、靜默地沉眠著,好像半分痛楚也沒有,闔上的雙眸,在塵土與血汙之中,顯得格外安詳、寧靜——唯有那渾身上下流淌的鮮血,淅淅瀝瀝地、順著她身下的磚石滴落,像是永遠都不會幹涸。


    仿佛一隻被遺棄的破布娃娃。


    誰能相信,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海藍之光,她微笑的時候,也曾和煦溫暖得像是晨曦一樣。


    她誓死守護她所愛的。


    所以,連自己也不要了。


    詩人的心中,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後悔,囁嚅的聲音,帶著說不清的苦澀:“我昨天晚上,跟她說……要她做出選擇……我沒想到……沒想到她……”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法師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不管是任由黑暗消磨自己,最終一死,還是獻祭陰影之主,換取力量,都是她的選擇。至少,因為她的決定,現在,此刻,我們都還活著。”


    她從一開始,就注定要這樣走下去,不能後退,不能閃躲,不能有絲毫畏懼,而她曾寧願一死捍衛的聲名、榮耀、血脈、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不會重於她們的性命。


    其實,她根本不會選擇,隻會前進。


    因為,守護,是騎士最美的浪漫。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你去把藥給殿下喝了。”墨菲將最後一瓶藥劑封好,擺在一旁,也顧不得收拾實驗台,隻是抬手,揉了揉額角,“現在艾斯蘭肯定呆不下去了,隻能趁著所有人沒反應過來,北上進入紐芬聯盟。西紐跟公國是世仇,又到處是神官,殿下在那裏隻會是個活靶子,所以過了奧斯陸山脈,立刻轉頭向東,前往東紐。我知道你在那邊關係深厚,這次要拜托你多幫忙了。”


    詩人點點頭,一邊應好,一邊小心翼翼地將安德裏亞扶起來,打開瓶塞,準備喂向她口中。


    然而,空氣中忽然彌漫的淺淺涼澀味道,卻嚇得她手一抖。


    “你往這裏麵放了什麽?”


    墨菲沒有答話。


    “你瘋了!”以簡的見多識廣,自然一瞬間猜到了真相,“你是嫌棄自己血氣太旺麽?這樣放血?不怕自己也倒在這裏!”


    “唯有以我八階冰係法師的精血作為載體,才能將煉製出來的冰寒之氣渡進她的體內,暫時封住她的氣息。”她的言語,一如往日般冷淡,精確而涼薄的解釋,仿佛與自己毫無關係,“同時,還可以凍住她已經止血的傷口,保證不會崩裂,也就不會再露出馬腳。畢竟……她已經無法接受牧師的治療。”


    當然,這樣的代價也是巨大的。


    極烈的寒氣,會凍傷她的皮肉筋骨,日日夜夜,疼痛不止。


    “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或者,你有什麽高招,還請賜教。”


    她與安德裏亞,都生長在戰士之國,骨子裏,都湧動著壯士斷腕的狠絕。


    她們都要活下去。


    明知是危急關頭,簡也不敢苛求,手腕一抬,就將藥劑給安德裏亞喝了下去。一刹間,女騎士本就蒼白的臉上,浮起一陣深深淺淺的青紫之色,完全是身中寒毒之相。


    但,那隱晦存在的黑暗氣息,也終於在她越來越明晰的痛苦掙紮之後,緩緩消失了。


    “這件事,不要再告訴她。”


    “我知道。”


    簡默默地遞出一顆黑乎乎的藥丸,又髒又醜的模樣,簡直像是隨便哪裏摳出來的一塊泥,捏揉搓撚而成。


    墨菲卻接過,毫不猶豫地咽了下去。


    “還有一件事。”


    “我知道。”詩人把希瑟也扶起來,手中的生命藥劑,緩緩傾斜,翠綠的顏色靜靜淌下,顯得格外安穩沉定,“我知道。我不會讓伊蓮一起走的。”


    法師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一瞬間,仿佛春風化雪原。


    沒錯,伊蓮不會跟她們一起走。


    她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會隱瞞,她不該與她們一起,像逃犯一樣流竄。


    她還沒有長大。


    =====


    “這是你要的所有東西,我好不容易跑遍了整個拉欽城!又要掩人耳目,又要速戰速決!終於都采買齊全了!”


    “好。”


    “伊蓮呢,你怎麽跟她說的?”


    “告訴她,殿下這樣下去很危險,可能有性命之憂,所以要帶她走。”


    “她沒說要一起?”


    “我說,大公派遣的人很快就會來,需要有人介紹情況,目前殿下又不能太過靠近光明,所以就不帶她一起走了。”


    “她信了?沒問什麽時候迴來?”


    “信了。我說之後穩定了再跟她聯係。”


    “噗……”墨菲的一番話,說得簡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還真不愧是我的徒弟,真是法師中的法師!連撒個謊,都這麽句句屬實,童叟無欺。”


    言罷,她又無視了法師不悅的表情,笑嘻嘻地從靴子裏拔出了一柄匕首,遞了過去。


    “你自己留著吧,給我也沒用。”墨菲知道,這是她自己留著保命的玩意,於是直截了當地拒絕。


    詩人卻不管她,隻將匕首塞進她的法師袍裏,嬉笑著叮囑道:“為師也沒什麽好送你的,你就別嫌棄了。至於會不會用……等生死一線的時候,你就會了!不過是見著男的就剁下麵,見著女的就切上麵,其實簡單得很!為師相信你!沒問題!”


    這般混不吝的話,墨菲又何曾聽過,隻覺得額角突突直跳。


    然而,到底是收下了。


    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八階法師的法力也已用盡,隻能肉搏……如今,前路未明,多做一手準備也好。


    就算不能用以製敵,至少,可以以之自盡。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與神明般的大公陛下作對。


    但,同樣,她也沒有選擇。


    如果,注定要死……


    墨菲轉眸,定定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兩人,默默掐滅了最後的一分念想。


    不,要死,我也輪不到與你一起。


    =====


    天邊的最後一絲光亮,終於湮滅。


    玫瑰城堡,再次淪陷在晦澀不明的黑暗裏,空氣中,仿佛還浮動著神官鮮血的味道,甜腥的芬芳,混合著四季常開的玫瑰暗香,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妖嬈而美好。


    簡一手持著火鉗,將壁爐中燒斷的柴木重新架好,溫暖熾烈的火焰,落在她藍灰色的眼睛裏,仿佛鬼魅跳躍。


    墨菲坐在她的對麵,戴著眼鏡,極具質感的法師袍,自她瘦削的肩頭流瀉,劃出流暢而容雅的線條,她的手中是一本巴掌厚的巨大書籍,羊皮紙製成的頁麵,已經發黃。


    她們沉默了很久,等待的時光,像是命運一樣漫長。


    然而,當夜晚來臨的瞬間,心底,卻又生出莫名的眷戀。


    就像詩歌中描繪的少年,終於踏上了征程——


    她們,將要開始流浪。


    去到,誰也看不盡的遠方。


    “墨菲,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我想在流亡開始之前,好好問清楚……不然我萬一哪天一不小心就死了,我真的會死不瞑目的……你這樣把自己的未婚夫甩了,真的可以嗎?”


    簡突然地發問,言辭犀利,刺得法師的雙手一緊。


    “別裝了,你那本書就拿反了,還裝得什麽似的。”


    墨菲下意識地一看,卻發現書分明擺得正正的……才知道自己上了當。


    “你喜歡安德裏亞,對吧?”


    簡側過頭,望著她,眼睛裏竟無一絲笑意,細長的疤痕,印在她的左臉上,像是被遺落的某種秘密,隻能用傷痕與鮮血來珍藏。


    她很認真地在問,因為她無法明白。


    “曾經,你的殿下,隻需要你的一個微笑,就會義無返顧地站在你的身邊,但你卻要離開她,去與一個莫名其妙的鋼琴家訂婚……現在,安德裏亞,已經陷落在了希瑟的愛情裏,生生死死,殞身不顧,你卻一直在她的身邊,做她的幫手,做她的影子,願意為了她背叛大公,甚至去死……”


    你到底在想什麽?


    似乎是感受到她格外真誠的疑惑,墨菲沉吟了片刻,忽然反問道:“你也喜歡伊蓮,對吧?”


    詩人一怔,沒答話。


    “一開始,你每天跟在她的身邊,與她吵鬧,逗她嬉笑,她雖然並不懂得什麽是喜歡,但對你,是越來越親近。現在,你與她置氣,發現她多多少少會在意你,在乎你,為什麽反而越躲越遠,不願理睬了呢?”


    “那不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的。”


    墨菲收起書,摘下眼鏡,紫羅蘭般綻放的眸底,是麻木至極的荒蕪。


    認命。


    “就像你,隻能在風中漂流,無從歸宿……我也不能,無所畏懼。”


    她的聲音,如此淺淡,縹緲,空蕩,偏又如此自然,安寧,渾不在意——像是無垠海洋中的一葉扁舟,隨風飄搖,無從歸處,都已是注定的宿命。


    詩人望著她,沒有再說話。


    “走吧,我們該走了。”法師站起身,寬大的法師袍也隨著她的動作,瀑布般流淌著光影,微微下垂——初初望去,竟是愈發單薄,弱質纖纖。


    她願為她赴死。


    就像,一切都不曾錯過的當初。


    至少你會記得我。


    似乎是被某種深切的孤絕所震撼,簡的嘴唇開合,最終,卻未能說出一字。


    對啊,我們該走了。


    床上,卻傳來細碎的窸窣聲。


    喑啞的嗓音,像是掌中緊握的沙礫,追逐不到的遙不可及,隻能硌在手心,剩下隱約的痛意。


    “安德裏亞,安德裏亞……”


    她輕喚著,想看到她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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