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冰冷的地上,望出去,便是隱在暗處的半牆刑具。拶指、夾棍、剝皮、斷脊、墮指、刺心、琵琶……當初接手詔獄時,手下的錦衣衛便溜須拍馬地找了幾個曾風光一時的官吏為他一一演示這些刑具的殘忍,江彬看不過去便借口不適先迴去了,又有誰能料到,如今那些個酷刑都將落到他頭上。猶記得受命探望被冤入獄的江西巡撫王哲,當時還遇了躑躅不前的喬宇,一時心軟,便牽扯出之後諸多事端。


    算計,又是算計。無時無刻不活在各懷鬼胎的謊言裏,可徹夜未眠,江彬也無從揣摩假扮正德皇帝的吳傑與為兄報仇的王勳聯手,究竟為的什麽?那一日鄱陽湖的狂性大作,不似作假,既如此,吳傑走到今日這一步,必是為了一人。或許,從他見到死得蹊蹺的寧王的那刻起,便已入了魔。興風作浪,斬盡殺絕,都難化解這徹骨的恨意。也難怪吳傑恢複神識之後,如此豁達,仿佛那驚心動魄的一段不過是害了一場病,病好了,便不記得當時的疼痛……到頭來,那不過是不動聲色的等待,等一場焚巢蕩穴、掀天動地的徹徹底底的顛覆……


    這個陰謀與正德皇帝有何種牽扯,江彬不得而知,但吳傑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與王勳合演一出請君入甕的戲碼,必已有了足以把持朝政的勢力。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張太後,如今必是性命難保,到頭來她也不過是一顆棋子,隻是當初,究竟是誰唆使她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想到那晚與正德皇帝在水中偷聽到的對話,文臣,自然是文臣,而最能翻.雲覆.雨的文臣之首,便是為正德皇帝逼著致仕的首輔楊廷和。


    楊廷和遣嚴嵩來試探,或不過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好牽出江彬的叔父江梓卿,混淆視聽。吳傑同江彬迴宣府,多也是為拖延時間,好讓這謀逆之計行進得更妥帖些。而這一路上的種種,都是早就布下的局,一環連著一環,讓江彬無暇揣摩。那玉司南佩,藏著仙家與凡人勾心鬥角的陰謀,恐怕吳傑早知此中蹊蹺,那正德皇帝的皮囊,不定也是他設計弄來的,好順理成章地以正德皇帝的身份調兵遣將,再將他們一網打盡。(.mianhuatang好看的小說)沒了這些武將,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正德皇帝便是孤立無援、插翅難飛的了,吳傑鳩占鵲巢的把戲,也無人能破。


    合了眼,又見那靜得令人發怵的湖麵,湖麵宛如鏡子,俯身去瞧,卻見自己寬衣大袖的打扮,膚色黝黑的額上,毛筆畫了個“王”字。


    斂眉去擦,卻被身後人捉了衣袖:“落子不悔。”


    迴頭去看,那人眉目如畫。這樣貌再熟悉不過,卻如何都記不起他。


    蹙眉瞧著,那人忽地湊了過來,慌忙躲開,便就這麽醒了。


    一室昏暗,提醒著江彬如今不堪的處境,竟是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何處漏著風,似桀桀怪笑。身上僅一件滿是血腥味的戰袍,合著幹草裏馬糞的味道,令江彬想起最初隨軍征戰的日子。那時隻想著功成名就,誰又知道,這兜兜轉轉的,隻落得這麽個下場。


    沒有窗,不知幾更天了,雙腿發麻,想扶著牆起來走走,無意間卻摸到些劃痕。江彬重又坐下,將身後那堵牆摸了個遍。那斷斷續續鑿刻的字跡,越到後麵越淺,漸漸的便不見了。


    寥寥幾句,都是陳述冤情的,江彬卻心驚肉跳——“江西”、“寧王”、“宴請”、“入獄”……那些字眼,無不拷問著江彬,令他頹然靠在牆上,直愣愣瞪著跟前。


    跟前,仿佛懸著個冤魂,訴說著他的忠心耿耿與枉死的不甘,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自嘲地笑了笑,卻忽地感受到一股視線,循著望去,便見黑暗中浮著張慘白的臉。


    江彬一驚,卻見那張臉緩緩扯開個玩味的笑:“我來瞧你。”


    江彬定了定神,這才看清來人是王勳。(.mianhuatang好看的小說)


    王勳背後插著不知何時亮起的火把,腳邊擱著一壇酒,地上擺了一對碗。酒壇上的泥封散了個缺口,那一角暗紅微微翹起,仿佛長在酒壇上的一張嘴,不懷好意地吐著勾人的酒香。


    這酒,是江彬親手交與的,他還記得那夾著羊肉味的糯米香,入口卻是苦的,像攙著泥腥味的雨,滿是故土的愁與仇。


    “不等我死了,再去他墳前喝?”餓了一夜的江彬早凍得嘴唇發紫,話語間帶著落魄的顫抖。


    王勳笑了,牢門那手臂粗的柵欄將他的臉分割成兩半,一半愁,一半歡,仿佛他當真不忍江彬經受這些磨難,卻又樂於見到他的淒涼。


    “淩遲。瞧著昔日情分,特來知會一聲。”


    江彬隻覺得心和雙腿同樣麻木著,已無力支撐這沉重的軀殼:“何罪?”


    “謀反。”王勳俯□,透過牢籠端詳披頭散發一臉狼狽的江彬,“有的是陪葬,權當我送你的厚禮。”


    “你連蕭大哥他們都不放過?”


    蕭滓、張輗、孫鎮,當真是將王勳視作幺弟的。


    “斬草除根,你若是我,不也如此?”這水到渠成的語調,不帶半點猶疑,好似之前那些稱兄道弟的情真意切,不過是一壺喝盡的酒,醉了,醒了,便記不起昨日種種。


    “你當真信那些挑唆?”


    “挑唆?”王勳拍開泥封,倒了滿滿兩碗,“你能知道的,我有何不可?你既為了護那昏君而昧地瞞天,我又何須手下留情?”


    “你是從何時起,盼著這一日的?”


    “久到時日都記不清了。”王勳遞過一碗酒,灑出好些,順著他的手腕滴在地上,仿佛王繼死的那天,本該他流的淚,“度日如年地熬著,不過為他泉下有知。”


    那語氣,好似個說書人,拍了止語,便不再多置一詞。


    “是你找的吳傑?”江彬盯著那碗酒裏映出的一團不詳的死氣,並不去接。


    “是。”王勳收迴手,仍舊擱地上。


    “你說是皇上害死了寧王?”


    王勳隻一笑。


    “他信?”


    “為何不信?”


    “放了那把火,挾走寧王的是誰?”


    “張衝,我。”


    “張衝是什麽人?”


    “楊廷和的耳目。”


    “張錦可知道?”


    “不知。”


    “誰害的寧王?”


    “江梓卿。”


    “他與楊廷和有何幹係?”


    “你是他侄兒,反倒來問我?”王勳臉上顯出些許疑惑,好似他當真不解。


    江彬想起那團揮之不去的瘴氣,想起那些忘了他的同鄉,想起正德皇帝說的查無此人,隻覺得他的出生,也是這場陰謀的一部分,若這一生都活在荒謬裏他也認了,可上天何苦要他醒?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延續,卻無力迴天。


    “為何非要將寧王帶到鄱陽湖?”


    王勳抿了口酒,歪著身子笑:“自是為了候吳傑迴來,好讓他早些見著心上人。”


    江彬定定看著跟前那張臉,那漏風似的怪笑,又肆無忌憚地響起,仿佛無數張王勳的臉,隱在暗處看他笑話。


    “你早知吳傑身份?”想起那日,王勳聽他敘述吳傑入魔之事,卻並無多少驚訝。


    “原本是不信的,可隻要能遂我願,是仙是妖又何妨?”


    “遂什麽願?”


    “他為了江山,葬送忠臣性命,我便要他眼睜睜看著,一夕之間,他苦心經營的都毀於一旦。”王勳似是醉了,眼中盡是癲狂。江彬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那不知收斂的殺氣,隨著酒香蔓延開來,像一種毒,滲進心裏,腐蝕著不堪一擊的鎮定。


    “他在哪裏?”江彬還是鬼使神差地問了這一句。


    王勳正摸酒壇,聽他說這句,忽地哈哈大笑,好似圍著陷阱兜兜轉轉了半晌的狐狸,腳一滑便掉了進去。


    “人皮穿在吳傑身上,旁的我不知。”王勳笑夠了,便好心解釋。


    “那不過是皮囊,魂魄總還在的。”


    “噢?那我兄長安在?”王勳抱起酒壇子撫了又撫,就好似撫一壇骨灰,“此生盡了,緣便滅了,候著六道輪迴等來的那個,也斷不是從前的人了。”


    這話,從王勳口裏說出,帶著種說不出的古怪,好似方才說著要誰萬劫不複的並不是他,他不過是個局外的看客,透徹,且超脫。


    火把劈裏啪啦地燒著,燃盡了,王勳便要走了,詔獄的規矩。


    江彬歎了口氣:“欣兒可好?”


    “好。”


    “嫂嫂可好?”


    “好。”


    “那胎發可在你這兒?”


    “在,你可要?”


    “不了。”


    王勳盯著江彬看了片刻,抱起酒壇起身道:“明日你便能見著他了。”


    江彬一愣,抬起頭,火光卻已滅了,讓他難以從王勳臉上的神情揣測這話的深意。


    究竟是活著相見,還是死後相聚?


    “我既要死了,你何不讓我死得明白?”


    “我兄長死時,他可明白?”


    丟下這一句,王勳的腳步聲便漸漸消失在陰暗的盡頭。


    風聲,仍舊隻餘了不知從哪兒鑽進來的風聲,悄悄繞到身後,貼著耳朵說這些含糊不清的話,凝神聽時,又戛然而止,好似捉弄人的陰魂。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我終於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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