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劍塵站在一座石亭當中,亭中空無餘物,隻有四隻顏色各異的石柱。


    東方青石,西方白石,北方玄石,南方赤石。


    此刻立在步劍塵麵前的,正是南麵的赤血石柱。


    一團朦朧的血霧就圍繞在赤石周圍,緩緩流動,石體通透潤滑,遍布著絲絲縷縷的經脈,而那些經脈似乎還隨著血霧的運轉,在無聲搏動著。


    步劍塵一手懸於血石之上,真氣緩緩滲下。石上紅霧流轉,不時有細小的震動傳來,透入他的手掌。這些震動雖然微小,卻告知他太昊清無陣中所發生的每一點細微變動。


    怪花的出現,巨蟒的顯身,都曆曆在他心頭浮現,他知道,郭敖正在經曆著四天勝陣中最詭秘、最惡毒的太昊清無之陣——那由上古奇獸鎮守的蠱毒之陣。


    四天勝陣分四個方位拱守著華音閣,據說從未有人能破陣而入。


    步劍塵讓郭敖獨闖此陣,也是想要曆練他這把名劍,讓他能夠突破自己。


    但若是郭敖不能突破呢?


    步劍塵的長眉微微震了震,他知道,經他親手改變過的四天勝陣,決不會對任何人留情的。江湖就是這樣,不進則死。


    突然,從西極太炎白陽陣中傳來了一陣奇怪的波動,並迅速地向東方太昊清無之陣湧去。步劍塵的眉頭遽然皺起,難道有什麽人能突破四天勝陣,來去自如?而且他所去的方向,正是郭敖所在之處!


    顯然他並沒有懷著什麽好意!步劍塵身子倏然站起,跟著緩緩坐了下去。


    隻因他已想明白,此人是誰了!


    隻有一個人,天上地下隻有一個人,無論什麽陣法機關都困不住他,無論什麽絕境禁地都奈何不了他。


    隻是步劍塵沒料到他們兩人會這麽早會麵。


    那麽,郭敖能從他手下逃脫麽?


    步劍塵聚起了所有的精神,全神感受著石柱傳來的每一絲震動。


    巨蟒向郭敖逼了過來。對新鮮血肉的渴求讓它們極度興奮,血盆大口張開,噴出了淡淡的霧氣。郭敖雖然逼住了氣息,但仍然感到一陣暈眩。從體形上來看,這些巨蟒都是上古異種,兇猛靈警,極為難鬥。


    何況,還有朵神秘莫測的怪花。


    危機,就在旦夕之間。


    郭敖強提了一下真氣,不禁苦笑起來。與淩抱鶴那場勢均力敵的決鬥讓他精神、肉體、經脈盡皆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創傷,雖有步劍塵施救,但他此時體內的真氣仍不到全盛時的十分之一。他所能施展出的劍法的威力,也不過是本來的二十分之一。


    怎麽辦?


    郭敖忽然抬頭,注視著那朵怪花。無疑,這朵花是群蟒的首領,他可以感受到那些蟒蛇對怪花的恐懼。他又該怎麽利用這恐懼呢?


    他的身子忽然疾飛而出,一劍就刺中了一條蟒蛇。


    那蟒蛇本也是兇狠毒物,但因為冒進,已有大半條身子進了怪花的威懾範圍,此時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正對著怪花嗚嗚乞憐。郭敖一劍刺過來,它連反抗都不敢,被郭敖運勁挑起,向怪花砸了過去。


    那怪花沙啞嘯聲中,又是一口白霧噴出,將巨蟒包了起來。郭敖一聲大喝,連人帶劍撞了過去。怪花猝不及防,頓時暴怒,白霧一口接一口噴出。郭敖手起劍落,一連幾十劍砍在巨蟒的尾部。那巨蟒裹在白霧中,一雙眼睛早就被霧中劇毒蝕瞎,又受了如此痛苦,哪裏還有理智?大口張開,一口就將怪花咬住!


    郭敖大喜,卻見一陣白光閃過,那隻巨蟒的身子就在這一瞬間已變成潔白一片。郭敖情知不好,急忙後退,那巨蟒已在片刻之間被蝕成了一陣白霧,向他吹了過來。


    那怪花毒性竟如此之強!郭敖越戰越是心驚,嘶嘯聲中,怪花又是一口白霧噴出


    郭敖心中一動,那怪花越來越怒,但卻不向他追來,難道此物竟然無法奔行麽?


    他身子疾掠而起,看似撞入了白霧中,但卻在間不容發中閃過霧氣,竄到了怪花的根部。


    那怪花驟然失去了他的蹤影,暴躁地嘶嘯著,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郭敖的蹤跡。郭敖屏氣凝神,就見那怪花的下半身根藤纏繞,形狀極似一位盤腿坐著的女子,兩截小腿深深埋入了土中。那朵詭異的大花就頂在它的頭頂,隨著身體的唿吸,顫悠悠地抖動著。


    ——這是何等怪物?郭敖越看心中越驚。他僅餘的內息已幾乎耗盡,再也沒有出手的力量。


    他隻能任人宰割!


    突然,不遠處傳來了三下掌聲:“能在此危急之際看穿蔽璽的弱點,閣下並沒讓我失望。”


    隨著這聲音傳來,那被喚作蔽璽的怪花仿佛受了什麽指引一般,身子急速鑽動,向土中縮了進去,片刻之間,就被層層藤蔓蓋住,看不真切了。那些巨蟒也收起了毒牙利齒,重新結成了古樹的模樣。


    郭敖心中大為驚訝,抬頭看時,就見一個年輕人負手站立,正在含笑看著他。


    郭敖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這個年輕人原來並不在此,否則,就算怪花巨蟒再多一倍,他也會一眼看到此人的!


    江湖雖闊,卻沒有人給郭敖帶來這麽深刻的印象,他就仿佛浩浩長空垂了一片羽翼下來,看到的雖然是他的身影,卻無疑這整片天空。


    郭敖瞳仁急速收縮,沉聲道:“你是誰?”


    他感覺的到,此人絕對比蔽璽怪花加上滿山巨蟒還要可怕。


    那人的臉上卻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悠然道:“我來看看你……”


    看看我?郭敖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


    那人卻轉身離開:“一個月,這是我給你的時間。”


    他的身影蕭蕭而去,但聲音卻依然傳了過來:“步劍塵並不明白,這陣法已不能給你帶來什麽了!”


    石亭中,步劍塵忽然發現他手中的赤石柱停止了顫動,無論他怎麽透入內息,也不會再有任何信息傳遞過來。


    他抬起頭,就見郭敖站在他麵前。


    郭敖已通過了太昊清無陣,但步劍塵卻感受不到一點欣喜。


    他慢慢站起來,聲音有些嘶啞:“歡迎你來到華音閣。”


    郭敖一驚,華音閣?號稱江湖上最神秘之處的華音閣?


    他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向四周打量起來。


    若隻是這麽泛泛看來,華音閣並沒有什麽詭異可怖之處,一條河流從中穿過,帶映著無邊的綠樹和緋紅儷白的花朵。無數樓台亭閣就掩在這綠樹鮮花中。


    綠樹蒼蒼,這片土地竟似越看越廣,不知邊際,郭敖的目光極力探出,也隻能看到冰山一角,傳說中華音閣那些或恢宏壯麗、或妖異恐怖之所,卻仿佛都隱藏在無邊霧氣之中,一時難以尋覓。


    他隻感到,這裏的寧靜。秋風瑟瑟,不時有幾聲鳥鳴響起,顯示出這是個祥和的地方。


    華音閣是個祥和的地方?這個結論連郭敖自己都覺得好笑。


    天羅教的聲威雖然一時無倆,滅少林,屠武當,但江湖上公認的第一大幫,卻從二十年前起,就是華音閣了。


    那時長空大俠於長空初膺閣主之位,一劍震鑠江湖,二十年來,於長空的威名無人能及,華音閣的聲勢也沒有任何幫派能淩駕其上。


    是以郭敖雖然隻看到了紅牆綠樹,仍忍不住心中一陣激動。


    華音閣!這裏麵藏了多少的龍,臥了多少的虎?


    遠方,霧氣氤氳,展開一片無邊的水域,水雲深處,風煙被晨風吹開,隱約露出一座巨大的漢白玉牌樓,和周圍環繞的幾座盛唐風格的殿宇。


    煙波縹緲,水色森森,傳說中蓬萊瀛州,也不過如此罷。


    步劍塵手指抬起,遙指著那牌樓道:“從今天起,你就是華音閣的閣主。”


    郭敖大驚,失聲道:“我做閣主?這……這怎麽可能?”


    步劍塵淡淡道:“你知道原因的。”


    郭敖胸口起伏,大大喘了幾口氣。


    是的,他知道原因的,是因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那個叫做於長空的人。


    華音閣無上的聲威是由他締造的,郭敖的一生也是他的手筆。


    想到那個人曾經傲立於這座牌樓之下,天下英雄盡懾服,郭敖不禁用力握緊了拳頭。


    步劍塵並沒有看他,緩緩道:“看來你已經明白了。你想必也明白我為什麽這麽急著讓你膺閣主之位。”


    郭敖點點頭,他想起了太昊清無陣中的那個少年。


    君山一戰,若不是步劍塵在最後關頭用遁術逃脫,若不是他手中還保留著那人如今還不能完全控製的資源,若不是那人還有幾件重要的部署沒有完成……幾日前,華音閣就已經易主。


    自那一戰後,占盡先機的他,竟並沒有急於發動攻勢,反而憑空消失在江湖深處。


    無人知道他所去,無人知道他所蹤。


    更為可怕的是,仍然居攝華音閣主之位的步劍塵,竟無法趁機將他消滅,隻能如一個垂垂的老者,在最後的陣地中垂死掙紮,等待著他羽翼全豐,取代自己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經不會太遠。


    ——這就是步劍塵無論如何也要急著扶植郭敖上位的原因。


    郭敖沉吟著,試探著道:“為什麽不讓他做閣主呢?我覺得他更適合一些。”


    步劍塵的眸子倏然抬起,盯在他臉上。


    這眸子淩厲而沉著,步劍塵似乎在觀察,郭敖所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


    一字字的,步劍塵道:“華音閣若是交到他手中,必會敗亡!而且……”


    他冷笑道:“我想不到於長空的兒子竟會怕了別人!”


    聽到這句話,郭敖的身子不由劇震……


    權重武林,名滿天下的於長空,愛上的卻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平凡女子,郭青鳳。


    二十餘年前,為了繼任華音閣主,於長空暫時離開了已身懷六甲的青鳳,遠赴洞庭。當他誌得意滿,得勝歸來之時,隻看見了殘破的院落,和空無一人的小屋。


    傳說青鳳已被魔教殺死,因此於長空獨闖魔教,殺得天羅教一蹶不振。然而,他能夠改變整個江湖的命運,卻並沒能找迴他的妻兒。


    青鳳流落到嚴府,成為權奸嚴嵩的侍妾。在怨深似海侯門內,一天天忍氣吞聲,苟延存活。她並沒有想過去尋找於長空,因為她隻是一個怯懦的女人,隻希望能夠在艱難的生活中,讓自己與兒子吃上一碗飯,遠離江湖爭鬥,這就足夠。


    直到世寧十歲那年,於長空連敗魔教十大長老和九華名俠辛鐵石,重傷瀕死。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遠走千裏,隻身找到了他們。(事詳拙著《舞陽風雲錄·月出秋山》)


    這本是一場普通的重逢,然而世事變幻,命運卻向著完全無法控製的方向運轉。


    於長空奮戰力竭,死於嚴府,世寧逃走,浪跡江湖。


    多年後,這個出生在嚴府、原本注定要遠離江湖的孩子卻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郭敖。


    劍神郭敖。


    繼承自母親的姓氏,也銘記著他對母親的承諾——等他有了出息,一定要將母親從嚴府救走。這一切,本是他永生不會忘記的。隻是,他的部分記憶,卻在一場可怕的災劫中,被破壞得不成片斷。直到重傷在淩抱鶴劍下,又接受了步劍塵宛如再造般的治療,才漸漸迴憶起來——迴憶起他的父母,他的童年。


    故事本沒有特別的動人之處,也不知在江湖中上演過多少遍,隻是因為有了於長空的光輝,才變得如此不平凡。


    郭敖怔怔的立在屋中,心中如五味雜呈,不可平息。


    於長空的兒子,這就是是句祝福,還是串魔咒?


    童年、少年所經曆的一切從他眼前一閃而過,那些痛苦與歡喜全都與這六個字相關!


    原來自己的一生,早已為這句話改變。


    郭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深吸口氣,道:“我並不怕任何人,隻是我疏懶慣了,不想做什麽閣主,何況你不是做得挺好得麽,為什麽要禪讓給我呢?”


    他轉身走去,傲然道:“我並沒給任何人丟臉,但現在,我是郭敖,僅此而已!”


    他大步跨了出去,心頭掠過李清愁,鐵恨,柏雍,他要去找他們,一起再戰江湖。


    華音閣縱然是天下第一大幫,也不過是一方所在,又豈能臥得了真虎、藏得了狂龍?


    步劍塵一抖手,一幅白絹向郭敖飛了過去:“就算如此你也不肯答應麽?”


    這副白絹恰恰好落在郭敖的手中,不用他展動,就自行打了開來。


    郭敖的身形立即頓住。


    “七日之後,與先生論劍於西湖城隍閣。”


    落款赫然是“天羅崇軒”!


    郭敖訝然盯著步劍塵,他並沒有小瞧步劍塵半分,他也並沒有見過崇軒出手,但他知道,這兩人若是論劍的話,無論用什麽方式,敗的肯定是步劍塵。


    崇軒並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人,步劍塵既然接到了這封戰書,那他就非去不可了。


    敗了的結果,就隻有死!


    這也是步劍塵為什麽急著將華音閣主之位傳給他的原因麽?


    步劍塵一字字道:“我乃華音閣的代閣主,代的就是你父親,現在,該是將閣主之位歸還的時候了。但是,華音閣並不是一言堂,你要做閣主,就要自己去爭取。”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去將蒼天青陽宮的韓青主、下弦月主秋璿的職務解除吧。”


    郭敖知道,這是個考驗,是對他有沒有實力就任華音閣主的考驗。


    他必須要接受,因為他不能墜了於長空的威名。


    於長空的威名,是永遠都不能墜的。


    更何況,如今除了華音閣,還有誰能對抗天羅教,對抗崇軒?


    或許,繼承閣主之位,以華音閣之力對抗天羅教,是解救武林蒼生於水火的唯一途徑。


    郭敖抬起頭,目注著步劍塵所指向的蒼天青陽宮。那裏,有一個他所不了解的高手韓青主,而他,卻渾身酸痛,真氣枯竭,行將就斃。


    但他必須走下去,因為他是於長空的兒子,因為他是郭敖。


    沒有人知道,於長空在郭敖心中的分量,也沒有人知道,身為權奸少子的痛苦。而如今,這痛苦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父親,不再是人人唾棄的奸臣,而是曠古絕驚的大俠!


    若自己真是於長空之子,那舞陽劍的束縛,還能成為束縛麽?


    不,那是他繼自父輩的榮耀!屬於他血脈的榮耀!


    這榮耀,將帶領著他,對抗魔教,拯救武林,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偉大功業。


    郭敖緊握舞陽劍,一步步向前走去,心中卻被無邊的喜悅充滿:


    隻要走下去,他就一定能像於長空那樣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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