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這些霍家劍法,你全都熟習了嗎?”


    “……”


    “很好,真是一個聰穎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這些劍法銘記於心”


    “……”


    “那是因為我很自私,隻要你能記住這些劍法,便會記得是誰教你的。”


    “……”


    “但願你一生都不會忘記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


    “……”


    “這個微不足道的心願,你……會成全我嗎?”


    “……”


    “謝謝你!孩子,那請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張臉!”


    紅塵仆仆,活著萬千眾生。


    有些人出類拔萃,有些人庸碌無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蔭。


    各式各樣的人,盡皆充斥於這個紅塵之中。


    故若數紅塵,眾生何止千萬?


    茫茫人海,漫漫歲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能夠在一點地方遇上,當中要經過多少機緣?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為紅塵內有太多眾生,於是也常有許多極盡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發生!


    就像步驚雲,他正遇上一個他絕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時的繼父——


    霍步天!


    臉,如今就在步驚雲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這張臉看得清清楚楚,就連每根須髯亦無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絕不是霍步天,步驚雲可以肯定。


    他隻是和霍步天長得幾近一模一樣,但卻不是霍步天!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他的那雙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柔和,此人的目光卻猛如烈火。


    可是,這個和霍步天長得幾乎一樣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此名漢子,此名漢子也定定的迴望他。


    他可以從這漢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認識他的。


    也許不單認識,且還十分熟悉。


    兩人這一凝望,其實僅在一息之間,接著,周遭驀地響起陣陣的慘叫聲。


    此名漢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環顧左右,可惜已經太遲了……


    黝黑迂迴的地下長廊,恍如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長廊兩邊的牆壁,每隔兩丈方有一盞油燈,當中可有含辛莫辯的冤魂?


    不錯!這真的是一條地獄甬道!


    因為甬通的盡頭,是一個滿布慘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並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會囚禁重犯的牢獄,進去的重犯得三條路。


    一是被囚終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處決。


    此刻,靜如深淵的天牢長廊,赫然響起了寥寥的腳步聲。


    這些腳步聲慢而沉重,儼如死神將要降臨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衛隨即警覺,此處鮮有來客到訪,此腳步聲到底屬誰?


    他們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陰暗的長廊階梯之上,正緩緩步下一條黑影。


    這班門下經年累月於天牢守衛,早已習慣黑暗,但這條人影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無從想象的黯黑氣度,黑得蓋過了周遭的所有黑暗,他們一時之間竟瞧不清來者是誰。


    此人似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不應說融為一體,應該說,他根本就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


    來人冉冉從黑暗中步近,守衛們終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張蒼白得接近無情的臉。


    果然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聲天下會的不哭死神——步驚雲!


    守衛忙不迭把步驚雲帶進天牢,穿過關隘,隻見天牢之內殘破不堪,滿目頹垣敗瓦,陰冷冰寒,活人簡直難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內共有廿一道鐵門,其中十九道敞開,空無一人,可推知內裏的囚犯早已死光。


    這些年來,雄霸盲目鏟除異已,枉死的人實在太多;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對頭吧?


    他們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殺,死後會否含恨?會否輪迴?會否再生?


    還是始終和步驚雲一樣——


    冤魂不息,矢誌複仇?


    偌大的天牢內,僅得兩道鐵門依然深鎖。


    步驚雲今日隻需想進入一道鐵門,他惟願能見一個他絕不相信會再見的人,至於另外一道門囚著的是雄霸那個仇家,他沒有興趣知道,也無法知道。


    守衛長為其中一道鬆鎖,恭敬得帶著幾分阿諛奉承,涎著臉道:“雲少爺,請。”


    他稱唿其為雲少爺,隻因打從今日開始,步驚雲已貴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入住風雲閣。雄霸下令,誰都不可直唿其徒步驚雲,否則格殺勿論。


    可想而知,雄霸對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對這快不哭不笑的木頭極度豔羨,每個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寫在臉上。


    當然,在旁觀者看來,以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能成為一代梟雄雄霸的入室弟子,前途真是無可限量。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步驚雲陡地擁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繼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燈”……


    大家又能否為他一一算清?


    他但願自己從沒得到眼前這些,也從沒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寧願一切都沒發生……


    不過,縱然已成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驚雲仍未獲授排雲掌,皆因昨夜來了八名蒙麵刺客行刺幫主,雖然天下會於瞬間穩操大局,五名刺客當場被殺,餘下三名被擒,更被囚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卻令雄霸倍添事忙,忙於重新調配天下會的守衛。以求得出更佳的防衛措施,故一時間亦無暇兼顧步驚雲。


    而且在此當兒,雄霸更授以令牌,囑咐這個新收的徒兒前來拷問餘下的三名刺客,瞧瞧他們有否其餘黨羽。


    這正恰如步驚雲所願,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個與霍步天長得一模一樣的漢子。


    他也很想知道這名刺客究竟是誰?


    “軋”的一聲,厚實的鐵門一推而開,步驚雲徐徐步進,冷冷的眼睛在陰暗中炯炯放光,隻見陋室一角,匍匐著三團黑影。


    他側臉斜瞥身後的守衛長,儼如死神下令,守衛長旋即會意,笑道:“屬下這就告退。”


    言罷躬身而退,順手掩上鐵門。


    室內實在過於昏暗,步驚雲取出火摺子燃著牆上一盞油燈,室內登時一亮。


    一看之下,但見三人手腳同被沉重的鐵鏈緊扣。其中一男年約十七,另一男年廿許,最後一人,固然就是步驚雲所要見的那名漢子。


    三人渾身傷痕,顯然早被嚴刑拷問了不知凡幾,此際見燈火一亮,精神本來為之一振,豈料眼前突又一黑。


    卻原來並非燈光再次熄滅,隻是他們觸目所見,這次進來的並非一般門下,而是一個外表異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內的那個寂寞深淵。


    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永遠也無法得到諒解的寂寞深淵。


    那名年紀最幼的刺客一臉悍然,勃然罵道:“呸!走狗!別要再來逼問我們了,我們根本就沒有什麽同黨!”


    那個與霍步天一模一樣的漢子甫見步驚雲,卻說出一句他做夢也沒想過的說話。


    隻聽他平靜的道:“驚覺,是你?”


    驚覺?


    驚覺?


    驚覺?


    這兩個字簡直勢如重錘,一字一字,狠狠轟進步驚雲的耳內,叫他向來冷靜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驚覺……


    已經多久沒有人如此喚他了?這個由霍步天為他親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隱沒三年,霍驚覺這個人亦已消失三年,誰料今日又得以“重見天日”!


    此漢子不單外貌與霍步天異常相似,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脈。“驚覺”二字,仿佛蘊含無限親切,不斷在步驚雲耳邊遊走飄蕩,纏繞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滅門,這世上怎會有人知道他喚作“驚覺”?


    那漢子仍然牢牢的看著步驚雲,看來也察覺到這孩子異常的反應,漢子雙目竟爾漸漸濡濕起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是——驚覺!”


    步驚雲定定站著,久久不動,全因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應付之前,他惟有冷靜卓立。


    但漢子已急不可待舉起緊係鐵鏈的手,解開頭上的冠,從發冠中取出一樣東西。


    一紙殘舊不堪的信,信上寫著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宮統領的生活如何?為兄甚念。八月乃為兄大壽之期,你我手足不見六年,何不趁此良機開倫相聚?可還記得為兄一直來信提及的三子驚覺?此子生性雖僻,但本質非壞,且我長、次二子悟覺與桐覺盡皆不才,獨此子天賦奇稟,已盡得霍家劍法真傳,他日定能把霍家劍法發揚光大。故為兄早預於壽宴之上,向所有親朋宣布,驚覺,將會是霍家莊未來的繼承人。願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證。兄步天草”


    烈弟?


    步驚雲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漢子給他的短信閱罷,信上的確是霍步天的筆跡,他那雙素是穩定非常的手亦難禁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麽不曾聽他提及片言隻語?


    霍烈道:“自我劍藝有成以來,便在禁宮擔當統領一職,由於事關機密,故鮮與親友往來,大哥亦不便將我之事過於張揚。但我兄弟倆仍時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斷提及你。他說,驚覺雖然外表冰冷一點,其實內裏並非如此。他說你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他說,他說,他說……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語,霍烈霎時有點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步驚雲的心卻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預備把繼承權傳給他!


    難怪他要步驚雲於壽宴當晚穿得像樣一點。


    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別具慧眼,早已為他這個“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鋪路!


    可惜,盡管霍步天如何費盡心血,如何努力為步驚雲鋪路……


    一夜之間,一場滅門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為一體,化為步驚雲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無終點。


    得步驚雲獨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報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為步驚雲在憶念霍步天時準會淚盈於睫,誰知此子除了適才在細閱其兄弟手筆時,雙手微微顫抖外,跟著便似對一切無動於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虛,此子果真冷得出奇,為了打破此間沉默,於是便指了指身畔兩名男兒,道:“他倆是我的兒子繼潛和幼子繼念。”


    霍烈道:“大壽當晚,我攜同兩個兒子一起赴會,殊不知到達時已經太遲,霍家莊早淪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遲了。


    步驚雲知道,因為那時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時間永遠就是這樣弄人,倘若霍烈來得及時,恐怕他已成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一,而不會成為雄霸的弟子。


    刺客與弟子,兩種迥異不同的身份,簡直就是時間的最大諷刺。


    有時僅差那麽一時三刻,便能製造畢生遺憾,步驚雲最是清楚不過。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在他決將可以喚霍步天一聲爹之際,就隻差那麽一丁兒時間,霍步天便已不能聽見任何聲音了。


    而這遺憾將永遠無法得到補償。


    一切都隻因為時間。


    霍烈續道:“後來,幾經艱辛,才得悉雄霸幹的好事,然礙於自己勢孤力弱,未能即時報仇;直至今年,我有緣遇上數名也曾遭天下會逼害而誓殺雄霸之士,終在昨夜連同我兩個兒子,一行八人前來刺殺雄霸,孰料……唉……”說到這裏,霍烈不由得長歎一聲,瞥了步驚雲一眼,發現此子麻木如舊,遂問:“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還能幸免,你怎會當上雄霸之徒?”


    步驚雲雙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語,此番曲折該從何說起?


    但此時霍烈幼子繼念搶著道:“嘿,依我看當然大有因由,也許隻因他貪戀虛名。”


    言罷麵露自以為是之色。


    步驚雲聽後竟毫無反應。


    在旁一直不語的長子繼潛插嘴勸阻:“二弟,別要妄下斷語,我看驚覺並非這樣的人。”


    繼念鄙夷道:“嘿,說到底,他並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與他何幹?試問誰不希望成為當世梟雄之徒?否則他也不會再喚迴步驚雲了,這足以證明他早把伯父養育之恩忘得一幹二淨。”


    霍烈痛心兒子出口傷人,輕叱:“念兒,別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繼念見其父責備,即時噤聲。


    霍念正麵凝視步驚雲,一字一字問:“孩子,你加入天下會,是為大哥報仇?”


    甫聞“報仇”二字,步驚雲才真正有所反應,徐徐迴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閃過一絲感激之色。


    霍烈豈會不明白他這絲感激之意,心頭一陣抽動,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沒有看錯人。”就在此時,翟地響起一陣拍門之聲,但聽那個守衛長在外道:“雲少爺,幫主有請。”


    步驚雲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轉身,緩步而去。


    繼念看著他的背影,始終看不順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歎道:


    “當一個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負他自己本來亦擔當不起的重擔時,又怎會不走得慢?唉……”


    步驚雲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陽雖然在外高掛,但鬥室昏暗如昔,步驚雲進來後一直如木頭般站在一角,不言不語,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會,忽有所悟,問:“驚覺,看來雄霸昨日派你前來,其實是想你拷問我們還有否同黨,對嗎?”


    步驚雲沒有作聲。


    “但你卻無功而迴,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來?”


    依然沒有作聲。


    霍烈道:“也許情況已漸明顯,若我們再不供出有何同黨,也許會死。”


    猜對了!不過步驚雲並沒迴答。


    “孩子,那真是……難為你了。”霍烈無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紀,一死有何足懼?隻是……我兩個兒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後繼無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請。孩子,你……可有辦法助他倆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驚雲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嚐不想逃出生天?


    複仇的惡夢已經正式展開,但這將會是誰的惡夢?


    步驚雲的?


    還是雄霸的?


    雄霸身貴如玉,步驚雲卻硬如頑石,也許這個惡夢的大結局隻有一個,就是——玉石俱焚!


    步驚雲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逃避這個惡夢。


    繼潛聽其父如此一說,連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兒亦要與爹一起。”


    繼念推波助瀾:“對了!橫豎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語異常刺耳,霍烈不由橫目向繼念一曬,接著轉臉對步驚雲道:“孩子……”


    一雙老目蘊含懇求之色。


    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盡皆如此,可是子女們都不太明白父母的關懷,動輒便對他們惡言相向。


    誰憐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驚雲也會?


    他隻是默然。


    第二天,步驚雲並沒再來。


    霍烈一直都在靜靜的守候著,口中沉吟:“已經是黃昏了,為何他仍不前來?”


    繼念幸災樂禍,道:“爹,別傻了!他怎會放棄榮華富貴,背叛雄霸來救我們?”


    繼潛勸道:“二弟,為何你總是如此針對驚覺?他也是我們霍家的人!”


    霍烈聽聞長子視步驚雲為霍家一員,不禁老懷安慰。


    繼念卻道:“大哥,虧你也給他迷惑了,他雖裝模作樣故作特別,但絕對騙不了我的眼睛。”


    “住口!”霍烈終於忍無可忍,厲聲喝止。


    就在此時,鐵門陡地推開。


    門開處,步驚雲已緩緩步了進來。


    但見他今日的臉色異常鐵青,鐵門甫一關上,霍烈連忙趨前,搭著他的肩膊問:


    “孩子,怎麽樣?你麵色看來很差,沒什麽吧?”


    繼念依然不服,低聲罵道:“呸!貪圖富貴,惺惺作態,他根本便沒資格姓霍!”


    語聲未歇,步驚雲倏地一手捉著霍烈雙折鐵鏈,閃電往自己頸上一絞,接著橫腿飛出,一腿便把那道鐵門踢開。


    偌大的天下會,忽爾警號大作。


    一眾門下大都不知發生何事,僅知首先傳出警號的乃是向來死寂的天牢,繼而迅速蔓延,直至天下會每個角落皆警號齊響。


    愈來愈多門下聚至天牢的地麵出口,赫見從沒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能活著逃出,且還是三個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門甫開,霍烈率先以手上鐵鏈脅持步驚雲而出,兩名兒子緊跟其後。


    天下會素來守衛森嚴,要逃出天牢簡直難如登天,但步驚雲既然在霍烈手上,隻要其鐵鏈一緊,他便立斃當場。


    步驚雲雖是幫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眾門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幫主心中如何重要之前,還是別要動手為妙,故一時之間,眾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挾著步驚雲直向天下第一關的方向闖去,眾門下亦步亦趨,絕不放過任何機會,隻是霍烈稍一鬆懈,便要即時一擁而上。


    霍烈一邊前行,一邊在步驚雲耳邊悄聲道:“孩子,謝謝你!但今次你讓我們離去,恐怕雄霸會對你有一番責難。”


    步驚雲並沒迴頭看他一眼,就像什麽也沒聽見似的,然而這番話聽在繼念耳裏,他突然道:“爹,別要太早言謝,待我們安全逃出天下會再說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驚雲並非如他所想,可是繼念始終對其言語刁難,一旁的繼潛聽著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過份了!”


    他本想斥言幾句,但是天下會眾就在四周,再說下去恐會令步驚雲身份敗露,故亦不多言,隻一瞄身邊老父,卻見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對步驚雲異常信任之色。


    天下會所占地域甚廣,要離開亦非一時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麵向前直行,一麵又要顧忌天下會眾隨時發難撲擊,因此速度極緩,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關前,正要步過關隘之際,驀地,一聲清嘯平地響起。


    清嘯恍如龍吟,九霄龍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驚雲卻深知不妙。


    縱是千軍萬馬,麵對如此擄人對峙的場麵,盡皆一籌莫展。


    然而,天下會有一個人,他一生經曆的大場麵不知凡幾,一切在他眼中看來,根本毫不足道,任何事情於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嘯響起同時,霍烈三父子驟覺眼前紫影一晃,接著三道勁風疾撲而至,赫然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雲”!


    腿是“風神”!


    霍烈父子還未辨清來勢,身上要穴已閃電被拳、掌、腿三招所製,渾身一麻,即時仆跪在地上!


    三招同時而發,來人身手之快,環顧當今各派掌門,不出五人。


    此人雖在五人之列,卻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著一條黃影亦隨後而至,站在雄霸身畔,當然是其貼身侍從——文醜醜。


    雄霸背負雙手矗立,威勢無雙,文醜醜見幫主一言不發,立明其意,轉達臉對一眾門下罵道:“呸!這等小事也要勞幫主出手,全部都是飯桶!還不快替雲少爺鬆梆?”


    霍烈已渾身麻軟,因此門下輕易便把鐵鏈鬆開,步驚雲卻仍然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霍烈。


    雄霸見其適才被脅持而始終不露懼色,道:“好!果然泰山壓頂亦不變色,看來老夫並沒有錯收徒兒!”


    言罷向文醜醜使個眼色,再掃視霍烈三人一眼,文醜醜迅即會意,對三人道:“好鬥膽!你們三人即有膽行刺幫主,就不會再有命出去!”


    他說著一手揪起霍烈的長子繼潛,一爪扣著他的咽喉,喝道:“我問你,你們到底還有否同黨?”


    繼潛咽喉被扣,痛苦非常,還未張口迴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潛兒,你記著,霍家男兒絕不能貪生怕死!”


    自穴道被點後,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驚雲一眼,當然是怕在雄霸麵前露出馬腳,此刻他如此叮囑兒子,其實是叫兒子寧死也不要泄露步驚雲乃霍家幼子,繼潛怎會不明老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兒……並不怕……死……”


    他的氣息已漸粗,唿吸也感困難,因為文醜醜的手已在逐漸收緊,但他仍鼓起一口氣道:“死……並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夠……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實……比我們更配……姓……霍……”


    繼潛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發一片敬佩之色,隻是他亦沒有直視步驚雲。


    步驚雲一臉木然,不知是在無言感激,還是在思索著一句輕輕觸動他心頭的話?


    不錯。


    生不如死……


    繼潛口中的“他”,天下會眾當然不知是誰,但霍烈一聽立時心領神會,心頭不自禁一陣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就去吧!”


    繼潛聞言淺笑,文醜醜愈聽愈不耐煩,喝道:“你兩父子別要瞎扯!小子,你真的不怕死?”


    說著爪上複又收緊一分,豈料就在此時,繼潛口角滲出一道血絲。


    文醜醜為之一愕,連忙運勁震開其口,一看之下,發現他早已咬舌自盡。


    隻為掩飾一個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繼潛此舉不獨令天下會眾震驚,就連威鎮天下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許變色。


    獨是步驚雲依然靜立原地,整樁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靜!


    文醜醜見自己碰釘,老羞成怒,隨即揪起一旁的繼念,又是一爪緊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過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繼念一直說步驚雲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車可鑒,難道他不怕死?


    不!他渾身都在顫抖。


    霍烈眼見勢頭不對,道:“念兒,你別忘記自己聲聲嚷著霍家長霍家短,男兒漢千萬別自摑嘴巴!”


    然而繼念被握得唿氣如牛,他害怕地迴望老父,囁嘴道:“爹……我們犯不著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醜醜深知這迴自己狡計必定得逞,爪勁倍重,還慫恿道:“對了!年輕人沒必要這樣死法呀!能夠活著真好,我代替幫主應承你,要是你供出誰是同黨,我們賜你一條生路又如何?”


    言畢迴望雄霸,雄霸緩緩頷首。


    “真……的?”繼念喜出望外,興奮莫名,目光即時流轉,雙目在搜索著步驚雲。


    許多時候,根本不須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種答案。


    步驚雲的心在發冷,他知道繼念為求生存,絕對不會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霍步天的仇將永遠沉在霍家的滅門大火中……


    就在繼念的目光還距數尺便落在步驚雲身上之際,霍地傳來一聲暴喝,一條人影閃電掠前,一掌重轟在繼念天靈之上!


    “爹……”繼念僅叫嚷一聲已當場斃命,滿臉難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來在此毫發之間,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氣衝開穴道,他絕不能讓兒子這樣礙了步驚雲的計劃,他亦絕不想兒子幹出不忠不義之事。


    他寧願他死!


    一掌過後,霍烈不知因為心痛,還是力竭,頹然坐下。


    步驚雲依然不動、不言、不語,然而他能否不視、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醜醜惱怒霍烈壞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無望,一怒之下,舉掌便朝其腦門直劈!


    就在此時,雄霸突然出手格開文醜醜,文醜醜陡地一呆,愣愣問:“幫主,為何不許……小人殺……”


    雄霸未讓他把話說完,兀自冷笑:“憑你也配?”


    此語一出,霍烈不由迴望雄霸,隻見雄霸一臉欣賞之色,道:“殺子存義,不愧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與老夫作對的人都必須死,不過以你此等人物,怎屑死在販夫走卒手中?”


    文醜醜聞言臉上通紅,此時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驚雲身上,道:“隻有死在我第二入室弟子步驚雲手上,方是你的福氣!”


    真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驚心動魄!


    步驚雲雖仍無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霍烈也是一震,呆望步驚雲,卻見此子居然麵不改容,不動聲色。


    雄霸不忘囑咐:“驚雲,明天破曉,你就替我取其首級,讓他死得痛痛快快!”


    說罷旋即轉身揚長而去,文醜醜又如狗般緊跟其後。


    僅餘下步驚雲靜靜的、靜靜的看著霍烈,看著一地的霍家男屍,看著這個未完未了的殘局。


    一個將要由他親手了結的可怕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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