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章嫡親兄妹


    冰冰竟是逍遙侯的妹妹。


    風四娘征住:“嫡親的妹妹?”


    冰冰道:“嫡親的妹妹。”


    風四娘道:“你怎麽會在那絕崖下的?”冰冰的表情更痛苦,黯然道:“是我嫡親的哥哥,把我推下去的。”


    風四娘又征住。


    她已發現這其中必定又有個秘密,一個悲傷而可怕的秘密。


    她不想再問,她不願傷人的心。


    可是冰冰卻在問她:“你一定在奇怪,他為什麽要推我下去?”


    風四娘點頭,於是冰冰就說出了她那段悲慘而可怕的秘密。


    “我是他最小的妹妹,我生下來時,他已成人,自從我一生下來,他就在恨我。”


    “因為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是畸形的侏儒,而且除了他之外,都已夭折。”


    “但我卻是個正常的人,所以他恨我、嫉妒我,這種感情。你們想必能理解的。”


    “幸好那時我母親還沒死,所以我總算活了下來。”


    “我母親死時,也再三囑咐他,要他好好地待我,我母親還告訴他,他若敢傷害我,那麽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他的。”


    “所以他心裏雖然恨我,總算還沒有虧待我,因為他什麽都不怕,但卻很怕鬼,他始終相信人死了之後,還有鬼魂的。”


    “這也是個秘密,除了我之外,隻怕也沒有別人知道。”


    ——常做虧心事的人,總是怕鬼的,這道理風四娘也明白。


    冰冰喝了杯酒,情緒才穩定下來,接著又說下去;“他供養我衣食無缺,但是卻從不許我過問他的事,我是他的妹妹,當然也不敢去問。”


    “我隻知道近年來每到端午前後,總會有很多人來找他。”


    “這些人每個都是蒙著臉來的,行蹤很神秘,他們看見我也並不在意,說不定以為我也是哥哥的姬妄之一。”


    “因為我哥從不願別人知道,他有我這麽樣一個妹妹。”


    ——所以風四娘也不知道。


    冰冰接著道:“他當然不會告訴我這些人是誰,也不會告訴我他們是來幹什麽的。”


    “可是我見得多了,已隱約猜到,他們必定是在進行一個很大的陰謀,這些蒙著臉來找他的人,必定就是他已收買了的黨羽。”


    “我知道他一向有一種野心,想控製江湖中所有的人。”


    “但我總認為那隻不過是種可笑的幻想,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真地控製江湖的,以前的那些武林盟主,也隻不過是徒擁虛名而已。”


    “可是他自己卻很認真,而且還好像已有了個特別的法子,所以那些蒙著臉來參加秘密集會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


    “兩年前的端午時,來的人更多,他的神情也顯得特別興奮,我在無意間聽見他在喃喃自語,說是天下英雄,已有一半人入了他的穀中。”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後山的一個秘密洞穴中集會。”


    “這也是他們的慣例,每年他們進去之後。都要在那山洞裏逗留兩三天。”


    “他們也是人,當然也要飲食,所以每天都得有人送食物和酒進去,這差事一向是由幾個又聾又瞎的人負責的。”


    “那年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想進去看看,被他收買了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於是我就乘他們送東西進去時,也穿上他們同樣的衣服,混在他們中問。”


    “我也學過一點易容術,自以為扮得很像了。”


    “誰知他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


    “可是我也總算看見了那些人的真麵目,因為他們一進了山洞,就將蒙在臉上的黑巾取下,我雖然隻匆匆看了一遍,卻已將他們大多數人的麵貌都記了下來,我從小就有這種本事。”


    ——逍遙侯自己,也是個過目不忘的絕頂聰明人。


    冰冰又道:“我以為他發現了我之後,一定會大發脾氣,誰知道他居然什麽話都沒有說,而且第二天居然還約我到後山去,說是帶我去逛逛。”


    “我當然很高興,因為我始終都希望他能像別人的哥哥一樣對待我。”“所以我還特別打扮得漂亮些,跟著他一起到了後山,也就是那殺人崖。”“到了那裏,他就變了臉,說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說我太多事。”我以為他最多隻不過罵我一頓而已,因為他們的秘密,我還是一點也不知道,就算記下了一些人的容貌,也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他後來告訴我,那些人全是武林極有身份的人,不是威鎮一方的大俠,就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也絕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些人己成了他的黨羽,絕不能讓任何人壞了他的大事。”


    “我答應他,絕不將這件事告訴別人,可是他……他卻乘我不留意時,將我推了下去,下麵就是萬丈深淵,無論誰掉下去,都一定會粉身碎骨的,我做夢也想不到我嫡親的哥哥,會對我下這種毒手。”


    說到這裏,冰冰的眼圈己紅了,眼淚已慢慢流下麵頰。


    風四娘也不禁歎息,說道:“可是你並沒有死。”


    冰冰道:“那隻因為我的運氣實在好。”


    “那天我特別打扮過,穿的是件剛做好的大裙子,是用一種剛上市的織綿緞做的,質料特別結實,裙子又做得特別大。”


    “我掉下來的時候,裙子居然兜住了風,所以我下墜時就慢了很多,所以我才有機會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棵小樹。”


    “那棵樹雖然也承受不住我的下墜之力,雖然也斷了。可是我總算有了喘口氣的機會,而且經過這一擋,我落得當然更慢。”


    “峭壁上當然也不止那一棵樹,所以我又抓住了另外一棵。”


    “這次我的下墜之力已小了很多,那棵樹居然托住了我。”


    “但那時我已差不多落到穀底了,下麵是一片荒地和沼澤,除了一些荊棘雜樹和被他推下去的死人白骨外,什麽也沒有,無論誰也休想在那種地方活下去。”


    “山穀四周,都是刀削般的峭壁,石縫中雖然也長著些樹木葛藤,但就算是猿猴,想從下麵爬上來,也難如登天。”


    “幸好那些被他擊落的死人身上,還帶著兵器,我就用他們的兵器,在峭壁上挖出一個洞來,作為我的落腳之處。”


    “可是,那地方的石壁比鐵還硬,我每天最多也隻不過能挖出二三十個洞來,而且到後來挖得越來越少。”


    “因為每天晚上,我還是要爬到穀底去歇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上去挖,越到後來,上上下下花的時間就越來越多。”


    “何況穀底根本就沒有什麽可以吃的東西,我每天隻能吃一點樹皮革葉,喝一點沼澤裏的泥水,所以到了後來,我的力氣也越來越弱了。”


    “這樣子挖了兩個多月,我隻不過才能到達山腰,眼見著再也沒法子支持下去了,誰知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他在上麵的說話的聲音。”


    “那時我正在山腰上,所以才能聽見他的聲音,我希望他還能念一點兄妹之情,把我救上去。”


    “我就用盡全身力氣,喊他的名字……”


    後來的事,不用她再說,風四娘也可以想到了。


    逍遙侯當然做夢也想不到她還活著,所以聽見她的唿聲,才會認為是冤魂索命。


    等他掉下去後,蕭十一郎當然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誰在唿喚,看到峭壁上有個人後,當然就會想法將她救上來。


    蕭十一郎黯然道:“我救她上來的時候,她實在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甚至連她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


    冰冰咬著嘴唇,還是忍不住機凜凜地打了寒噤。


    那兩個多月怎麽過的,現在她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


    蕭十一郎道:“那時我隻知道一件事,我這條命,是被她救迴來的,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得想法子讓她活下去。”


    那時她實在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要讓她活下去,當然不是件容易事。


    甭十一郎道:“為了要救她的命,我一定要先找到個大夫,所以我並沒有從原路退迴,就在山後抄小路下了山。”


    風四娘歎道:“所以沈壁君沿著那條路找你時,才沒有找到你。”


    這難道就是命運?


    命運的安排,為什麽總是如此奇怪?又如此殘酷?


    冰冰忍住了淚,嫣然一笑,道:“無論如何,我現在總算活著,你也沒有死。”


    蕭十一郎看著她,眼睛裏又露出了那種憐憫悲傷的表情,勉強笑道,“好人才不長命,像我這種人,想死也死不了。”


    冰冰柔聲道:“好人若真的不長命,你隻怕就早已死了,我這—生中,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個比你更好的人。”


    風四娘終於承認:“這麽樣看來,他的確還不算太壞。”


    冰冰道:“那位點蒼的掌門謝天石,就是那天我在山洞裏看見的那些人中的一個。”


    風四娘皺眉道:“難道他早己被逍遙侯收買了?”


    冰冰點點頭,道:“我保證我絕不會認錯的。”


    風四娘道:“伯仲雙俠歐陽兄弟,也都是逍遙侯的黨羽?”


    冰冰又點點頭,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天我在那山洞裏看見的人,竟真的全都是別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俠客,大好人。”


    風四娘歎道:“知人知麵不知心,要分辨一個人的善惡,看來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冰冰道:“現在我哥哥雖已死了,可是這個秘密的組織並沒有瓦解。”


    風四娘道:“哦?”


    冰冰道:“因為後來我們在一個垂死的人嘴裏,又聽到了個消息。”


    風四娘道:“什麽消息t”冰冰道:“我哥哥死了後,又有個人出來接替了他的地位。”


    風四娘道:“這個人是誰2”冰冰道:“不知道。”


    風四娘道:“問不出來?”


    冰冰道:“就連他們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這個人的身份來曆。”


    鳳四娘道:“他們既然全都是極有地位的人,為什麽會甘心服從這個人的命令?”


    冰冰道:“因為這個人非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還抓住了他們的把柄。”


    風四娘道:“什麽把柄?”


    冰冰道:“他們的把柄本來隻有我哥哥一個人知道的,不知道為什麽會落人這個人手裏?”


    風四娘道:“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冰冰道:“絕不知道。”


    風四娘道:“難道這個人也跟逍遙侯有極深的關係?難道逍遙侯生前就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人能迴答。


    冰冰道:“我隻知道我哥哥要進行的那件陰謀,現在還是在繼續進行,那個人顯然也跟我哥哥一樣,顯然也想控製江湖,像神一樣主宰別人的命運。”


    風四娘道:“所以你隻要看見那天你在那山洞裏看見過的人,你就要蕭十一郎挖出他的眼睛來?”


    冰冰點點頭,道:“因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該死,他們若是全都死了,別人才能過太平日予。”


    風四娘看著蕭十一郎,道:“所以你說你本該殺了他們的。”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


    風四娘道:“但別人卻不明白,所以別人都認為你己變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惡賊。”


    蕭十一郎淡淡道:“大盜蕭十—郎,本來就是個惡賊,這本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風四娘道:“你為什麽不當眾揭穿他們的秘密,讓大家都知道他們本就該死?”


    蕭十一郎道:“因為他們是大俠,我卻是大盜,大盜說出來的話,又有誰會相信?”他又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何況,我這一生中做的事,本就不要別人了解,更不要人同情,蕭十一郎豈非本就是個我行我素、不顧一切的人。”


    他雖然在笑,卻笑得說不出的淒涼。


    風四娘看著他,就好像又看見了一匹狼,一匹孤獨、寂寞、寒冷、饑餓的狼,在冰天雪地裏,為了自己的生命在獨自掙紮。


    但世上卻沒有一個人會伸出手扶他一把,每個人都隻想踢他一腳,踢死他。


    風四娘每次看見他這種表情,心裏都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蕭十一郎並沒有變,蕭十一朗還是蕭十一朗。


    狼和羊一樣,一樣是生命,一樣有權生存,也一樣有權為了自己的生存掙紮奮鬥。


    狼雖然沒有羊溫順,但對自己的伴侶,卻遠比羊更忠實。


    甚至比人更忠實。


    可是天地雖大,為什麽偏偏不能給它們一個容身之處。


    風四娘喝下杯苦酒,仿佛又聽見了蕭十一朗那淒涼而悲鏘的歌聲。


    她放下酒杯,忽然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以前總是喜歡哼的那首牧歌?”


    蕭十一郎當然記得。


    風四娘道:“直到我懂得它其中的意思後,才知道你為什麽喜歡它。”


    蕭十一郎道:“哦?”


    風四娘說道:“因為你自己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匹狼,因為你覺得世上沒有人能比你更了解狼的寂寞和孤獨。”


    甭十一郎沒有開口。


    他正在喝酒,苦酒。


    風四娘忽然笑了笑,道:“你現在就算還是隻狼,也不是隻普通的狼了。”


    蕭十一郎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是隻什麽樣的狼?”


    風四娘道:“百萬富狼。”


    蕭十一郎大笑;“百萬富狼?”


    他覺得這名字實在滑稽。


    風四娘沒有笑,道:“百萬富狠和別的狼也許有一點最大的不同。”


    蕭十一朗忍不住問:“什麽不同?”


    風四娘冷冷道:“百萬富狼對自己的伴侶,並不忠實。”


    蕭十一郎也不笑了。


    他當然已明白風四娘的意思。


    冰冰忽然站起來,笑道:“我很少喝酒,現在我的頭已在發暈。”她笑礙仿佛有些勉強:“你們是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話要聊的。我先迴去好不好?”


    風四娘道:“好。”


    她一向不是個虛偽的人,她的確希望能跟蕭十一郎單獨聊聊。


    蕭十一郎也隻有點點頭。


    看著冰冰一個人走出去,走人黑暗中,他眼睛裏又露出種說不出的關切憐憫之意。


    風四娘冷冷道:“你用不著替她擔心,逍遙侯的妹妹,一定能照顧自己的。”


    冰冰當然能照顧自己。


    一個人若是在殺人崖下的萬丈絕穀中還能生存下來,那麽,無論在什麽地方,她都一定能照顧自己的。


    何況,他們在這城裏也有座很豪華的宅邸。


    可是,出不知為了什麽,蕭十一郎卻還是顯得有點不放心。


    風四娘盯著他,板著臉道,“她救了你,你當然要報答,卻也不必做得太過份。”


    蕭十一郎苦笑道:“我做得太過份?”


    風四娘道:“至少你不必為了她的一句話,就硬要將別人耳環摘下來。”


    蕭十一朗歎道:“看來那實在好像做得有點太過份,可是我這麽樣對她,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風四娘道:“有什麽原因?”


    蕭十一郎想說出來,又忍住,他好像並不是不願說。而是不忍說。


    風四娘道:“無論你是為了什麽,至少也不該因為她而忘了沈壁君。”


    一提起沈壁君這名字,蕭十一朗的心又像是在被針刺著:“我……我並沒有忘記她。”


    風四娘說道:“可是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問起過她。”


    蕭十—郎緊握著空杯,臉色已痛苦而蒼白,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些話,我本不願說的。”


    風四娘道:“在我麵前,你還有什麽活不能說?”


    蕭十一郎道:“沒有,在你麵前,我沒有什麽話不能說的,所以我才要再問你,我做了什麽事對不起她,她……為什麽要那樣子對我?”


    風四娘道:“她怎麽樣對你了?”


    蕭十一郎冷笑道:“你難道還不知道,你難道沒有看見?在那牡丹樓上,她是怎麽樣對我的?她簡直就好像把我看成了一條毒蛇。”


    “波”的一聲,酒杯已被他捏碎了,酒杯的碎片,刺入他肉裏,割得他滿手都是血。可是他卻似一點也不覺得疼。因為他心裏的痛苦更強烈。就算砍下他一隻手來,也不會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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