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的臉色終於變了變。


    不管他武功多高,都不可能托著這麽大一麵銅鼓走到沙漠的。何況還有八壇酒,何況還有秋璿。這個女子看上去笑嘻嘻的,卻比鬼還鬼,精還精。他若真帶了這麽多東西上路,她一定會趁著他一不注意,就跑得影都不見了。


    他能不能不帶這些東西?


    不能。


    因為秋璿說:“你要不帶這些東西,我就撒潑。”


    一個撒潑的秋璿會是什麽樣?反正郭敖不太想見到。


    所以他隻有帶著她走。


    如何走?郭敖歎了口氣。


    華音閣在天目山下,一片水域之中。進出華音閣的通路有兩道,陸路,水路。尤其以水路風光最是美麗,水徑靜幽,萍草點綠。循著水路出去,溯舟而上,過鄱陽、洞庭,入四川,經青海,便可進入西域沙漠。水路行船,就算帶著再多東西,也都不怕。


    郭敖身形輕煙般消失。秋璿坐在花叢中等著。她笑嘻嘻地等著,不著急,也不逃走。相思仍然鎖著眉在花台上沉睡,也不知道是中了毒,還是被郭敖點了穴。


    過不多時,一艘畫舫緩緩行了過來。那隻畫舫極為巨大,但又極為精致。明朝造船技術已然極高,這艘畫舫又是數十名匠的心血所凝結,就算是海上風暴,也無法摧毀。整艘畫舫長七丈三尺,寬一丈八尺,高一丈三尺,宛如一頭蒼龍靜靜地蹲伏在水中。


    秋璿笑了:“卓王孫做閣主多年,不好器玩,連名馬都沒養幾匹。一共就造了這兩艘船,造得一模一樣,華麗無比,精致無比,連船頭的龍飾、都是一模一樣。若不是龍首上刻的字不同,幾乎無法分辨。平時拿著像寶貝一樣,連我都不舍得給。你倒好,趁著他不在就給盜來了。他若迴來,一定不會放過你。”


    她嘖嘖稱讚著,提起裙裾,踏上了船頭,留下一地東西讓郭敖收拾。


    “這艘船名曰‘木蘭’,另一艘叫做‘沙棠’。都是以精鋼為龍骨,船體由海柳木所造,堅固之極。別看水麵上隻有一丈三尺高,但水底還有一丈三尺。艙內分雙層,最底一層儲存了各種佳肴美酒,肉幹菜蔬,足夠十幾個人吃喝一年的了。上麵一層則布置了九間房屋,由紅毛國巧匠所造,就算在大風大浪之中,也不會受到任何顛簸,舒適之極。你選了這艘船,真是有眼光,連我都不由得要稱讚你了。”


    “十幾個人能吃喝一年,我一個人豈非要吃十幾年?太好了。”


    郭敖:“還有我。”


    秋璿吃驚道:“你也要吃?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不會吃飯呢!”


    她笑了:“要是你吃的跟你說的一樣少,就好了。”


    船的甲板很平整,裝飾的不像是一條船,到像是一個花園。中間一個亭子,裏麵種滿了鮮花。尤其妙的是還有一棵樹,樹下麵是一張湘妃竹做的貴妃榻。秋璿也不管郭敖,徑直坐了上去,悠然蜷起腿,一麵輕輕揉著腳踝,一麵自顧歎道:“今天可真是走了不少路,不知道這船上能不能洗澡……”


    郭敖並不理她,隻顧將一大包袱衣服,八隻大酒壇子,那隻巨大的鼓連同相思都運到船上去。


    別的都好辦,衣服送到艙房中去,相思放到秋璿身旁,酒放到最下一層,一隻擺到甲板上,以備秋璿隨時飲用。隻有那隻大銅鼓最難辦,郭敖費了半天勁,終於將它抬上了船尾,用繩索係住,勉強固定了起來。


    當他坐到船頭上時,秋璿已經將指甲全都修了一遍。


    秋璿:“可以走了麽?”


    說著,她輕輕扳動了一下躺椅邊上的龍首,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畫舫輕輕振動了一下,徐徐向前行去。


    秋璿笑道:“這艘畫舫的機關乃是紅毛國技師打造,又稱為自行船,不用人力,隻靠機關之力行走。你選了這艘船,可省了不少力氣。要不,從這裏劃到西域去,非累死你不可。”


    她這話郭敖深表讚同。


    無論如何,能省勁總比不省勁要好一些。


    亭亭畫舸係春潭,直至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宋代之詩,以此詩最是風流蘊藉。天色漸陰,適時地下起了一陣春雨。江南的雨,淅淅瀝瀝,沾不濕人的衣衫,卻沾濕了萬種閑愁。煙雨空濛,華音閣的紅牆綠樹都籠罩在淡淡的迷蒙中,漸漸遠去了。


    秋璿斜斜倚著貴妃榻,夭紅的衣衫垂落,琥珀盞握在手中,盡是慵懶的風情。水徑幽深,漸漸出了華音閣,眼前開闊起來。兩岸青山森立,在煙雨中仿佛濃得化不開的墨,正欲臨一巨幅山水,畫舫行走在青山綠水之間,是萬種翠中的一點紅。


    江水宛轉,繞山而行,繞出了九曲十八彎。每一曲一彎,都蕩出清新的美景,令人目不暇接。郭敖淡淡坐著,目光如望遠山,顯得有些落寞。


    江山如畫,卻無他立錐之地。


    他已被這個世界遺忘。


    秋璿忽然抬手,指著遠處道:“傳說此地山中有一種奇特的花,花名‘惜別’,隻在雨中盛開,因為花上的雨滴,點點皆是臨別之淚。


    “如今我離家在即,你能不能采一朵贈我?”


    她的聲音中滿是憂傷,一如山中幽嵐,輕輕縈繞。


    郭敖順著她所指看去。那是一朵懸崖上的花,花色緋紅,顏色跟秋璿身上的衣服恰好一致。花長在遠處的青山上,在濃濃煙雨中顯得那麽醒目。


    還沒等郭敖迴答,秋璿扳轉龍首,向懸崖行去。


    郭敖並未阻止。這艘船雖然巨大,但極好操控,龍首向左,船便向左;龍首向右,船便向右;龍首向前,船便行駛;龍首向後,船便停止。


    隻是那懸崖看去雖然近,真正走起來,卻越繞越遠。畫舫在青山叢中繞來繞去,拐過了不知多少個彎,方才到了懸崖之下。郭敖輕輕躍起,將紅花采下,放到秋璿手中。


    秋璿笑盈盈地接過,看了片刻,卻歎道:“原來傳說中的惜別花,放到手中看時,卻也隻不過如此。”


    她搖了搖頭,俯身將花放到水中,任它隨水而去。一瞬間,波光返照,映出她紅衫翠鬟,麵如芙蓉,仿佛傳說中淩波的仙子。


    她瞥了郭敖一眼:“你不著急?”


    郭敖淡淡道:“不。該著急的是你。”


    秋璿:“我為什麽要著急呢?”


    郭敖沉默著,緩緩道:“你不覺得相思姑娘一直沉睡,會有些不正常?”


    秋璿臉色變了變。


    郭敖:“有種劍法,也被稱為邪劍,雖然沒有飛血劍法那麽有名,但見過的人,無不談虎色變。無論是什麽人,隻要被這種劍砍中,全身氣血都會慢慢僵硬,漸漸地不能言,不能動。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就會變成一具傀儡,再也無藥可救。你知不知道這叫什麽劍法?”


    秋璿一字字道:“傀儡劍法。你用傀儡劍法刺了她?”


    郭敖:“沒有。我隻是說,有這樣一種劍法。”


    秋璿盯著他。郭敖的目光淡淡的,神情隱在煙雨中,似乎永遠看不清楚。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有什麽打算。


    秋璿不再說話,用力板了一下龍首,船向前行去。


    郭敖靜默地坐著,似乎無論秋璿做什麽,都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船,劃過了青山,行入更彎曲的水徑中,卻不知道究竟要去向何方。


    煙雨更加濃了。


    四月的江南,已快進入梅雨季節,雨一下起來,常常就是半個多月。畫舫漸漸駛出了青山曲徑,進入了開闊的江麵。水氣蒸騰,更加看不清方向。


    夜色漸漸陰沉下來,薄薄的暮氣跟水氣交蒸在一起,畫舫上亮起了一盞紅燈,在風霧中輕輕搖曳,就像是一隻昏昏欲睡的眼睛。


    秋璿側臥在貴妃榻上,仿佛已經睡去了。郭敖端坐在船頭,像是在想著永遠想不完的心思。三年來,他太習慣於思索了,這使他常常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而忘了周圍的風物。


    夜色漸沉,又漸漸明亮了起來。這艘畫舫,在江麵上整整行駛了一夜。黎明的曙光照亮了眼眸時,煙雨卻更加迷茫。雲仿佛沉得就壓在頭頂上。空氣沉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江水,也泛著深沉的黑色。


    郭敖猛然覺得有些不對。


    他迴頭,就見秋璿正蜷縮在貴妃榻上,春水般的眸子眯成細細的一線,朝著他微笑。


    “歡迎到大海上來。”


    郭敖錯愕。


    大海?


    他們不是航行在江麵上嗎?


    秋璿看著他無法再板起臉來,就覺得一陣好笑。


    她悠悠伸了個懶腰,笑道:“你覺得我們是在江上麽?你錯了,從我們摘得那朵花的時候,我們就在海上了。因為那片山不是山,而是海島。你聽沒聽過一首詩?‘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是宋之問詠的靈隱寺。是說站在靈隱寺的樓上,就可以看到滄海日出;而打開靈隱寺的門,就可以欣賞浙江生潮。而華音閣離靈隱寺並不遠。”


    郭敖忽然想起,秋璿去采那朵紅花的時候,在群山之中至少繞了七八個彎。顯然,這些彎並不是白繞的,繞的結果,就是悄然通過錢塘江邊的水徑,將船駛到了入海口處。那些海島,果然跟山很像,加之江南煙雨極濃,竟然騙過了自己。


    秋璿悠然道:“要想騙過你,就必須選在你不認識路的地方。其實我在閣中時,就想將你引到機關之處。但幾次試探,沒想到你對閣中道路極為熟悉,令閣中九千三百七十六處機關竟然無用武之地。若是別人,必定已放棄,但我卻相信,這必定是因為有別的原因。因為你被關起來之後,閣中的機關、道路已改變了很多,所以,絕不可能是因為你認識路,必定是因為有人告訴了你,或者給了你地圖。”


    她的笑中充滿了狡黠:“既然是地圖,就總有個盡頭。果然,一出華音閣,你就幾乎不認識路了。我帶你去采花的那段路,名字叫做迷魂十八曲,一入其中,再精明的人都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你若是知道這個地名,必定不肯進去。但你不但進去,而且還跟我走到了迷魂曲的最裏麵。向外走時,你竟然渾然不覺,方向已不再是向西,而是向東。那就證明,你所知道的地圖,隻不過是僅限於華音閣內而已!所以我不動聲色,將你引入海島之中,進而將船駛進了海上。”


    郭敖沉默著,緩緩道:“原來你取衣服、帶酒、攜鼓,都隻不過是在試探我。”


    秋璿笑了:“一方麵是試探你,另一方麵我也的確離不開這些東西。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讓你選擇水路。因為陸路總會留下痕跡,水路就不同,船過無痕,就算你發現了不對,也找不到迴去的路。”


    陰雲滿天,不辨星日,的確很難辨明方向。傍晚之時他們就已入海,整整航行了一晚,隻怕已駛出了百餘裏,方向隻要差一點,就會差出很多,永遠都無法迴到本來的起點。


    她又要取東西,又要采花,他知道她在拖延時間,卻一直認為她是想等著卓王孫迴來,卻沒想到,她竟會是為了等夜晚到來。


    夜晚一來,她的計劃便無懈可擊。


    秋璿歎著氣,道:“真是對不起,你去不了沙漠了。”


    她的歎氣也太不真誠了,哪有人一麵歎氣,一麵卻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樣?


    “我實在不喜歡沙漠,那麽幹,又那麽熱,住在那裏皮膚會不好的。我們不如去海上好不好?你沒聽說過嗎?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隻要找到一座這樣的山,山上必定沒有人,跟沙漠也差不了太多。你說呢?”


    郭敖不語,緩緩點頭。


    秋璿的話並不錯,如果他僅僅隻是想讓秋璿永遠陪著他,的確不必非要到沙漠。但他看著秋璿臉上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一絲不妥之感。


    他總覺得,他又上了這個鬼靈精的女子的當。


    朝陽落落,兩人一時無言。


    秋璿斟了一杯酒,輕輕將杯子推到他麵前:“喝吧。”


    酒做琥珀之色,剛剛沾過秋璿的朱唇。


    畫舫清寒,春色撩人。


    郭敖慢慢端起了杯子。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姬隨波任去留。


    浮生之世,可真能任去留?


    刹那之間,已是無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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