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門的護兵是以前服侍過耿京的馬並,認得耿照,不用通傳,便帶他們進去。那小護兵悄悄說道:“辛將軍這幾天心裏很悶,我見他常常一個人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也不知想些什麽,老半天不說話。茶不思,飯不想的,隻怕要悶出病來。耿相公,你來得正好,勸一勸他。”


    耿照走近書房,隻聽得錚錚聲響,原來辛棄疾正在以劍擊往,按怕高吟,耿照小聲說道:“稼軒想是又得新詞了。咱門且別擾亂了他的清興。”


    隻聽得辛棄疾聲音高亢,那激昂慷慨,滿腔悲憤的情懷都似要從詞中發泄出來,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謝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上。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南宋偏安江南,正是三國時代吳國所占的疆土,辛棄疾將曹操侵吳,被孫權(仲謀)擊敗的故事,比擬今日的金兵南侵,緬懷古代英雄,而興揮戈殺敵的壯誌。激昂慷慨,令人熱血沸騰。收照忍不住大叫道:“好,好詞!”


    辛棄疾倏然收劍,踏出房門,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你來了,這位——”蓬萊魔女笑道:“辛將軍認不得我了?”辛棄疾定睛一瞧,大笑道:“原來是柳女俠,你改了男子裝束,我還隻道是照弟結交的少年英雄呢。請進,請進。”


    坐定之後,辛棄疾說道:“華大俠前幾天到過這裏,還說起你們.柳女俠,你可見過他了?”蓬萊魔女黯然說道:“見過了。他昨日已離開臨安,我恰好趕上和他見了一麵。”辛棄疾稍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但也隻知華穀涵是對蓬萊魔女私心愛慕,至於武林天驕的那段糾紛,他卻是毫不知情了。他見蓬萊魔女神色黯然,還隻道她是傷離恨別,心裏反而晴暗為穀涵喜歡,想道:“看來不隻男的有心,女的也有意。”便安慰蓬萊魔女道:“華大俠熱心為國,四處奔波,令人敬佩。我和他已約好將來在軍中見麵,柳女快也下愁沒有與他會麵之期。”


    蓬萊魔女不願多談她的私事,淡淡一笑,扭轉話題,說道:“大家都是執戈禦敵,見不見麵都是一樣。辛將軍,你詞意沉雄,但卻似頗有心事。這是何故?依我看來,今日並非沒有孫仲謀這樣的英雄人物,虞允文將軍名副其實,當真是允文允武,辛將軍,你自己也是文武全才,上馬能殺賊,下馬能草露布的英雄,比之孫仲謀,也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何用慨歎?”辛棄疾喟然歎道:“你太看重我了。柳女俠,但你卻有所不知,朝廷之事,言之實是令人氣憤。”


    辛棄疾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金虜南侵的消息傳來,最初廷議紛壇,主和派由魏良臣倡議,甚為得勢。有請皇上遷都避敵的,甚至還有請皇上向金虜上表請罪的。後來文臣中的陳康伯,武將中的劉椅等等正直大臣,慷慨陳言,駁斥了主和謬論。


    皇上終於也明白了求和避敵,大宋即難免覆亡,這才起用劉-為‘江淮製置使’,備戰待敵。


    “如今全國人心振奮,主和派的氣焰,是被壓下去了。魏良臣連一個‘和’字也不敢出口了。可是主和派諸人,仍是柄國當權,備戰的將領,卻受到諸多製時!


    “即以虞允文將軍的處境而論,他奉命守江禦淮,單騎出京,收編散兵遊勇,招募民兵,短短幾月,即練成一支勁旅,朝廷應如何嘉獎才對,但主和派反而彈劾他,說他下該擅自收編其他將領的潰卒,有越職權。那些畏敵如虎,聞風先遁的將領,十九躲到後方,甚至連人影也找不到,散兵遊勇,總得有個安置。


    劉-上表替虞允文辯解,皇上明白了實情,這才沒有加罪於他。


    主和派彈劾不成,卻又藉口怕虞允文俘報兵額,要派什麽點兵官去點過兵丁數目,這才能發足糧餉。在未清點名額之前,隻能按所報的折半發給。拖延至今,這問題尚未解決,你說氣不氣人?”


    耿照道:“好在老百姓都非常愛戴虞將軍,知他軍糧不足,紛紛輸粟勞軍。當真是要糧有糧,要人有人。我在虞將軍的帳下雖然時日無多,老百姓但求有人能夠為他們抗敵,不惜毀家抒難的感人事例卻見了不少!”


    辛棄疾又道:“再說到咱們這支義軍,令叔臨終之時,要我挑起這副擔子。我帶了這支義軍渡江、請朝廷安置。朝廷如今還是未有明文發落。皇上召我進京奏對,隻陛下召見了一次,說是叫我等待後命,至今二月有多,也還是沒有下文。我又不敢擅自離開京都,迴到軍中,金虜南侵在即,我在這裏度日如年,你說怎不心急?“這還罷了,前幾日我聽得風聲,說是禁軍都指揮王俊,正在多方活動,請皇上派他去收編這支義軍,做這支義軍的統帥!


    我不是想與他爭權奪位,可是這,這個王俊,實在不是好人,你可知道?……”


    耿照不待辛棄疾把話說完,已是駭然說道:“王俊?不就是從前誣告嶽飛的那個壞蛋?”辛棄疾歎口氣道:“不是他還有何人?他內有司禮太監洪公公給他撐腰。外有魂良臣作他奧援,勢力可還真不小哪!”耿照大怒道:“他敢到咱們義軍中作統帥,弟兄們先就把他宰了。”辛棄疾歎道,“這可就要激起兵變了!”正自感到應付為難,說到這裏,那小護兵進來稟報。


    那小護兵呈上一張大紅帖子,說道:“劉大人到來拜會將軍。”蓬萊魔女與耿照聽得“劉大人”三字,都提起了精神,眼睛瞧著那張帖子。辛棄疾笑道:“不是劉-,是劉-的侄子劉直夫。劉-統兵在外,委他做‘江淮製置使’的‘京都留守’(等於現代的戰區司令長官的駐京辦事處主任之類職務)。此人年少得誌,雖說是出於叔父提攜,卻並無紈絝子弟作風他不但頗有才幹,而且頗有幾分豪情俠義,和我很談得來。前幾天我還曾在他家裏痛快一場,飲到酣時,縱談國事,他也曾似我一樣擊劍悲歌。隻不知他這次到來,是迴拜還是有事?蓬萊魔女不想泄露身份,雖說這劉直夫不同於一般俗史,見了麵究竟也要多費解釋,便與耿照迴避到屏風後麵。辛棄疾吩咐護兵請客。


    劉直夫一走進來,便與辛棄疾作揖說道:“稼軒兄,恭喜,恭喜!”辛棄疾怔了一怔,道:“喜從何來?”劉直夫道:“日前兵部尚書奉聖上麵諭,議訂你的官職,現在兵部授你為承務郎,參讚軍務,正是分發家叔軍中,兵部文書已經到達,要我催你克日赴任,你不是正為出處焦慮,在京中住得不耐煩嗎?這迴可遂你的誌願了。”


    “承務郎”是個不大不小的六品官銜,由兵部直接委任,而無須由皇帝下詔,委任的文書也是由直屬長官發,而非送給本人,劉-不在京都,故此便由他的京都留守轉達這道命令了。


    辛棄疾沉吟半晌,說道:“兵部文書就隻是授我這麽一個官銜麽?還有沒有其他命令?”劉直夫歉然說道:“承務郎是委屈了吾兄大才,但這個六品官兒卻是由聖上交由兵部議訂的,與眾不同,可見吾兄的名字,也早已留在帝心了。”劉直夫這些話當然是安慰辛棄疾的。要知辛棄疾率領義師來歸,轟動朝野,論功行賞,至少也應該是個二品三品的將軍,皇帝記得他的名字,那是當然之理,如今交由兵部議訂,隻給他一個六品官兒,那已是大大貶抑了他,決不能說是青眼有加了。


    辛棄疾道:“我不是嫌官大官小,執千戈而衛社稷,作個小兵,我也是樂意之極,何況還是追隨令叔呢。隻是我想知道我帶來的這支義軍,朝廷卻作何安置?”


    劉直夫歎了口氣,說道:“實不相瞞,家叔曾上過幾封奏折,保薦吾兄作為統帥,所率的義軍編為正式官軍。如今兵部明令已頒,家叔此議已被廢棄了。據我所知,關於這支義軍,還有另外兩種安排,正在等候聖上作最後的決斷。”


    辛棄疾道:“哪兩種安排?”劉直夫道:“大臣陳康伯上疏,請聖上重用虞允文將軍,賦予他以收編一切散兵遊勇之專責,兼領這支義軍,收編之後,撥歸家叔節製。這是一種安排。第二種安排,是大師魏良臣上疏,奏請聖上,將禁軍指揮王俊外調,統領這支義軍。”


    辛棄疾道:“第二種安排,千萬不可。義軍兄弟,誰不知道王俊是曾作桑檜幫兇,謀害了嶽少保的好人?若他膽敢去接帥印,定然激起兵變!”


    劉直夫道:“朝中正直大臣,人人也知有這危險,但秦檜是當今聖上曾重用了十幾年的宰相,他死後多年,黨羽依然盤踞朝廷,大臣可以上疏反對王俊外調,但卻不便向聖上提起這件舊事,作為反對王俊的理由。這麽一來,大廈的反對,隻怕就未必及得上魏良臣保薦的有力了。不過,聖上因為反對王俊之人甚多,如今也還在猶疑未決。”


    辛棄疾歎口氣道:“可惜我根本沒有再次陛見的機會,否則必將犯顏直諫,痛陳利害!”劉直夫沉吟半晌,說道:“機會也還是有的。吾兄雖是個小小的承務郎,由兵部直接委派,但卻是由皇上交由兵部議訂的,按規矩吾兄可以上個謝恩折。對這支義軍該當如何安排,吾兄在折中也可以有所獻議。吾兄是率領這支義軍渡江南歸之人,如今又不是為爭官職,向聖上進言,或許能邀天聽。”


    劉直夫告辭之後,耿照與蓬萊魔女從屏鳳後麵走了出來,耿照說道:“這支義軍是我叔父一手創立的,倘若落在王俊手中,我叔父也死不瞑目!”


    辛棄疾擊案說道:“當然不能落在王俊手中,我拚了一死,也將直諫。在謝恩折中,不但要反對以王俊統軍,我還要揭發奸臣誤國之罪!”


    蓬萊魔女歎氣說道:“辛將軍,你勇氣可嘉,但隻怕你拚死進言,這一封謝恩折也未必能夠上達天聽。”


    辛棄疾道:“你怎麽知道?”蓬萊魔女道:“你想想看,耿照托你山劉-進呈皇帝老兒的他父親那封遺書,如今是落得個怎麽個結果?”辛棄疾道:“不錯,我正在奇怪、這件事怎麽這許久都沒有下文,照弟,你這次進京為了何事?是否奉詔而來?”


    耿照道:“‘詔’是奉了,可惜卻是好人所傳的聖旨。”當下蓬萊魔女與他將日來的種種遭遇告訴了辛棄疾,蓬萊魔女道:“我已查得實情,宮中的司禮太監那個叫做什麽洪公公的,與魏良臣裏外勾通,洪太監掌管奏章與聖諭的收發,你一個小小的官兒,所上的謝恩折,他給你扣留下來,皇帝老兒根本就不會知道!”


    辛棄疾捶胸長歎道:“國事如此,夫複何言!”耿照想起自己父親的數十年苦心,付之流水,也是十分難過,更無言語可以安慰辛棄疾了。


    蓬萊魔女若有所思,半晌忽道:“辛將軍,際寫這封謝恩折吧,將耿老伯那封遺書被扣之事,也寫進去。”芋棄疾詫道。


    “你不是說我這個小小官兒的謝恩折,決難上達天聽嗎,何以你又主張我寫?皇上看不到,那又有什麽用?”蓬萊魔女道:“我親自給你送去!”


    此言一出,辛、耿二人都是大吃一驚。辛棄疾道:“這個恐怕使不得吧?大內高手如雲,禁衛森嚴……”蓬萊魔女笑道:“你敢拚死上疏,難道我就不敢擠死送信?深宮大內,雖是禁衛森嚴,隻怕也還未必能夠阻攔於我!那些大內高手麽!嘿,嘿,要想捉我殺我,隻怕也不是那麽容易!”


    辛棄疾見過蓬萊魔女的本領,那次耿京被害,她幫忙辛棄疾擒拿那叛將張定國之時,張定國盤踞山頭,居高臨下,辛棄疾兵困峽穀,束手無策,當時就是由蓬萊魔女偷偷上了山頂,從數十丈的高峰,一躍而下,將張定國拿獲的。以這等卓絕的輕功,蓬萊魔女剛才那一番豪語,確實也不是大言。


    辛棄疾道:“好,既是別無良策,也隻好姑且冒險一試了。柳女俠,你慷慨任俠,請受辛某一拜!”蓬萊魔女笑道:“彼此都是為了大宋興亡,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何須拜我,趕快寫吧!”


    耿照給他鋪紙磨墨,辛棄疾倚馬才高,振筆疾書,洋洋數幹言的一封奏折,不消一個時辰,也便寫好了。說道:“照弟,你再給我仔細參詳參詳,看看其中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耿照道:“吾兄這封奏折,犯顏直陳,痛陳利害,謀國之忠,溢於言表、不讓賈長沙之流涕上疏專美於前,弟是不能更易一字的了。想皇上若非十分糊塗,讀了也當感動。弟所慮的倒不是此疏……”


    辛棄疾道:“那是何事?”耿照道:“皇宮廣闊,房屋隻怕不下千間,柳俠女又不熟悉宮中道路,怎知那皇帝老兒所在?”


    蓬萊魔女道:“那也隻有見機行事,碰碰運氣了。好運氣未必碰得上,但也總好不過。”


    辛棄疾道:“劉直夫曾入過宮禁,據說禦花園中有座‘翠寒堂’,倚山修建,前麵是一個大荷塘,周圍栽植修竹,是人間最妙的避暑勝地。如今炎夏未過,皇上多半是住在翠寒堂中。你隻要能夠找到那座翠寒堂,將這封奏折放在書案上,即使不見皇上,那也有讓他過目的機會。”


    蓬萊魔女接過那封奏折,說道:“有了這個線索,那就方便多了。如今天色不早,我先到皇宮附近溜溜達達,熟悉地形。”


    辛棄疾道:“好,你無暇吃飯,我給你準備一點幹糧。倘若碰到意外,吃飽了也好動手。”


    蓬菜魔女道:“照弟,今晚五更,我若是不能迴來,你就不必再等我了。與東園前輩明早六和塔之約,你就單獨去吧。也不必告訴他這件事情,免得誤了他的正事。”她是顧慮東海龍性烈如火,若然知道此事,怕她陷在宮中,隻怕也會闖進宮來,鬧個天鬧地覆,那就不但連累了東海龍,而且也會誤了下月初五赴東海無名島偵察奸人集會之事。


    耿照含淚說道:“柳女俠放心,小弟省得。”要知蓬萊魔女本領雖高,但此去實是吉兇難卜,蓬萊魔女說的這番話就是預防萬一,先給耿照來個交代的意思。耿照隻恨自己的本領低微,無力相助。


    蓬萊魔女拿了幹糧,與辛、耿二人互道一聲“珍重”,便即出門,這時已是天將入黑的時分了。


    蓬萊魔女繞著紫禁城走了一周,走到了禦花園牆外,好容易待到二更時分,便施展絕頂輕功,越牆而入。好在這晚碰巧月淡星疏,蓬萊魔女飛過圍牆,儼如一時飄墜,落處無聲,巡邏的衛護,竟是絲毫未覺。但見層樓叢疊,假山亭閣,星羅棋布,一望無涯,雖然知道有個“翠寒堂”,卻不知坐落何方?蓬萊魔女隻好瞎闖。走到園中深處,巡邏的衛護越來越多,蓬萊魔女雖是技高膽大,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園中有許多蒼鬆古柏。


    蓬萊魔女為了防人覺察,索性飛身上樹,以絕頂輕功,從這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似靈猿一般,在樹上行走,找尋翠寒堂所在。


    蓬萊魔女腳點樹梢,“飛”過了十幾棵鬆樹,正自覺得這個辦法巧妙,忽聽得有人“噫”???一聲,突然間一股勁風,從她身旁刮過,樹葉紛紛落下。


    蓬萊魔女剛剛落在一棵樹上,連忙定著身形,屏息唿吸。隻聽得一個人笑道:“上官將軍,你也太過慮了。隻怕是飛鳥吧?”


    另一個道:“不對,不像是飛鳥的影子。”原來下麵這兩個人是宿衛軍統領上官扶威與另一個禦前侍衛。


    蓬萊魔女聽得他們的對話,知道他們也還不敢斷定是人是鳥,便藉著茂密的樹葉掩蔽身形,恢然不動聲息。上官扶威道:“小心為上,待我再打幾掌試試。”


    唿唿地接連發出幾記劈空掌,蓬萊魔女周圍那幾棵鬆樹,樹動枝搖,樹葉落了滿地。


    蓬萊魔女心頭微凜,想道:“我隻道宮中衛護都是一些酒囊飯袋,卻不料也還有如此能人!”這人的劈空掌力大是不弱,他以掌力搜索,隻要打到蓬萊魔女這棵樹上,蓬萊魔女就決難隱藏。是依然不露聲息,還是冒險立即轉移,蓬萊魔女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吱”的一聲,一條黑影從她旁邊的一棵樹梢躍過第二棵鬆樹,轉瞬之間,沒入林中。


    那禦前侍衛笑道:“原來是個猴子,和咱們開了玩笑。”上官扶威道:“猴子都是飼養在猴山之中,周圍都有鐵網圍住的,怎能在園中到處亂跑?”那侍衛笑道:“上官將軍有所不知,昨日那猴監飼猴之時,一不小心,給兩隻猴子竄了出來,尚未拿獲,想來這隻猴子就是從猴山逃出,在這裏作怪的了。”上官扶威沉吟半晌,搖了搖頭,說道:“不對,猴子在這麽高的樹上,影於似乎不應該有這麽大!小心為上,咱們還是分頭搜查去吧,要是偷進了刺客,事情可就大了。但也不必張揚,免得不是之時,惹人笑話。”上官扶成向那黑影逃走的方向追去,那禦恃衛嘀嘀咕咕地說道:“疑神疑鬼,何苦來哉?”自言自語,也自走開了。


    上官扶威眼力很是厲害,但也還不敢十分斷定是人非猴。蓬萊魔女卻吃驚不小,原來她在樹頂上比上官扶威看得分明,那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而不是猴子。那人的輕功本領,隻有在她之上,決不在她之下,正因為那人的本領太高,所以才令上官扶威也迷惑了。


    蓬萊魔女心道:“這人偷入宮中,不知所為何來?笑傲乾坤與武林天驕昨晚已經走了,料想不會再折迴來,偷入禁苑,而且也不像他們兩人的身材,哎呀,倘若是金國派來的奸細,這可就不妙了。”


    正自疑心不定,忽聽得有人似在她耳邊悄悄說話,聲音極細,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這聲音說道:“從這裏向西走,走過第三座亭子,折向東走,走過一座假山,再向北走,可以看見一個荷塘,荷塘對麵,山腳底下,有棟房屋,那就是翠寒堂了。”


    周圍樹木靜止,杳無人影,那人是在遠處,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向她傳活的。蓬萊魔女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的內功如此裸湛,不但在她之上,隻怕笑傲乾坤與武林天驕比起此人,也是頗有不如,喜的是,這人既然暗中指點她的路徑,想必不會是敵人了。蓬萊魔女在驚喜之外,更有幾分奇怪,猜不透這個陌生人怎會知道她是要尋覓翠寒堂?蓬萊魔女無暇仔細推敲,當下就依著那人的指點走去,果然見到了荷塘。


    荷葉田田,蓮花朵朵,恍如翠蓋紅裳,微風吹過,一水皆香。蓬萊魔女暗自歎道:“此地當真是仙境一般,這皇帝老兒也太會享福了。”


    忽聽得輕攏慢撚的琵琶聲起,抬眼望去,隻見翠寒堂外,臨湖的一麵平台,擺看堆滿香花鮮果的幾案,有個男子坐在當中,兩個宮娥模樣的女子隨侍左右,其中一個手抱琵琶,正在開始調弄。


    蓬萊魔女心道:“這男的想必就是皇帝老兒了,虧他還有如此閑情逸致。”琵琶聲初起如“間關鶯語花底滑”,瞬息一變而似“幽咽流泉水下灘”,頗出蓬萊魔女意料之外,心道:“怎的這樂聲如此淒苦?”


    手持拂塵的那個宮娥說道:“皇上,這首詞是誰做的?良辰美景,奏此淒涼曲調,是不是有點殺風景了?”這男子果然是南宋的天子趙構,他歎了口氣,說道:“你不必管,朕叫你唱,你就唱吧。”


    那宮娥輕啟朱唇,配合著樂聲唱道,“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煞蕊珠官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幹山,知他故宮問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聲聲淒楚,趙構淚滴衣襟,蓬萊魔女也不禁心酸淚咽,想道:“他在金虜南侵前夕,聽他爹爹這首以血淚寫成的亡國之詞,看來倒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並非全然糊塗。”


    原來當年“靖康之恥”,徽欽二帝給金人擄去,(宋徽宗趙佶是趙構的父親,宋欽宗趙桓是趙構的哥哥。)宋徽宗擅長文學,這首“燕山亭”同,就是他在被押赴燕京途中,自往“北行見杏花”而作的。這首詞非常細致地描寫了他的亡國哀思。初見杏花,就想起宮女,於是拿宮女來比杏花,都是“易得凋零”的。


    從宮女想起故國故宮,想憑雙燕將這重重離恨寄迴故國,可惜雙燕是“何曾會人言語”。其實,即使雙燕會人言語,但“天遙地遠,萬水千山”,它又怎知故宮何處?再想起“故宮”不能再迴去了,連夢也恐怕夢不到了。當真是迴腸蕩氣,不勝淒惻之至。


    這首詞寫在二十年之前,宋徽宗早已死了,在金國統治下的淪陷區,這首詞早已在漢人中私下傳誦.但在江南則還是知者無多,更沒人敢拿來演唱。蓬萊魔女心想:“這皇帝老兒若是稍有心肝,聽了他爹爹這首詞,也該奮起抗敵。”


    琵琶嘎然而止,兩個宮娥都是大為惶恐地望看趙構。


    趙構深深唄了口氣,說道:“朕今晚在翠寒堂聽你琵琶,樂聲是歡快也罷,淒涼也罷,朕都算得是享盡了帝王之福了。隻怕他日羈身異域,舉目無親,北國風沙之中,隻能聽胡雁的哀鳴。”那兩個宮娥惶然伏地,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趙構將她們拉了起來,緩緩說道:“這首‘燕山亭’詞是太上皇北狩途中的禦製,(按: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女,當時宋人的談話或文字紀載,為之隱諱,美其名曰‘北狩’。)有人抄了一份給我。如今金主完顏亮揚言要到臨安來度中秋,胡馬窺江,戰雲已布,朕恭聆上皇禦製,能不興悲?”


    蓬萊魔女心道:“原來這皇帝老兒乃是恐懼自己陷於父兄同樣的命運。他不恩報仇雪恥,卻畏敵如虎,可堪浩歎!不過,隻要他懂得傷心,也還不算是十分糊塗的昏君。”她在感慨之中又有幾分奇怪,“是誰將他爹爹首流亡詞草抄來給他?朝中的文武大臣,未必有這麽大膽?嗯,抄這首詞給他的人也真是有心之人!”


    那兩個宮娥麵麵相覷,不敢言語。有個小太監上來俯伏說道:“陛下今晚到哪座宮中安歇,還是傳哪位貴妃娘娘到翠寒堂來,夜已深了,請陛下降旨。”趙構歎口氣道:“朕哪還有心思作樂?今晚朕留宿翠寒堂,什麽人都不宣召,你們也不要來嘮嘮叨叨了,讓朕安靜一宵。”那小太監大氣也不敢透,應了一聲:“是!”便退了下去:趙構道:“你門吩咐小宮娥給我焚香備茶。


    朕今晚在書房獨宿。你們也無須伺候。”那兩個宮娥道:“早已安排妥貼了,夜已三更。皇上龍體要緊,有什麽奏章,明日再看吧,請陛下早些安歇,”趙構道:“好,你們倒很會體貼朕,但也不必你們多話了。這就進去吧。”


    那兩個宮娥陪著趙構進去,之後出來了兩個侍衛,在翠寒堂外麵站班。蓬萊魔女心道:“皇帝老兒今晚獨宿翠寒堂,這倒是個難遇的良機。”當下折了手指般大小的一節柳枝,用重手法擲入荷塘,發出輕微的聲響,那兩個侍衛耳目靈敏,聽得聲響,趕忙到塘邊來看,笑道:“原來是風飄落時。”


    蓬萊魔女乘他們注意分散的時候,早已繞過荷塘,以絕頂輕功,悄無聲地進入了翠寒堂。翠寒堂中的禦書房有燈光透出窗紗,蓬萊魔女很容易地就覓到了所在,她伏在屋簷的凹槽中,以“珍珠倒卷簾”的身法,足尖勾著鍺角,看進屋中,隻見趙構果然是獨自一人,在書房裏負手徘徊。忽地自言自語道:“是打呢,還是不打!打了兵敗被俘,隻怕連一個‘歸命侯’都做不成!但若不打,束手就擒,那更是要與爹爹同一命運了。”


    趙構自言自語了一會,忽地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張羊皮,羊皮上有點點斑斑的血漬,又自言自語道:“這的確是我哥哥的筆跡,唉,真想不到他死的這麽慘!”他唉聲歎氣,臉卻殊無悲戚之容,眉宇之間。似還隱有喜色。


    蓬萊魔女眼光銳利,她在窗紗上用指甲刺穿了一個小孔,愉窺進去,趙構背向她坐,那張羊皮書卻正好對著她。上麵寫的字雖是看不分明,但卻可以看得出前麵幾行歪歪斜斜的字跡,鮮紅刺目,乃是血寫的草書,後麵有十幾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乃是墨寫的楷書,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的手筆。蓬萊魔女怔了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是了,送這張羊皮書給他的人,也定然是抄他爹爹那首詞給他的那個人了,這人在他哥哥的血書之後,又續寫了那麽一大段,告訴他哥哥是怎麽死的。”


    原來趙構的哥哥,就是宋欽宗趙桓,他與父親徽宗趙佶一同被金人所擄,趙佶年老,經受不起折磨,在被囚之後的第五年,(南宋紹興六午,金熙宗天眷元年)病死“五國城”。趙桓卻活到六十二歲,一直在過了三十多年的囚犯日子之後,其時已是完顏亮做了金國的皇帝,完顏亮生性殘忍,在正隆六年,有一天忽然想起這個被囚了三十多年的未帝,將他捉弄,竟然要這個六十三歲的者頭,到校場去與另一個被囚的遼國皇帝耶律延槽賽馬,完顏亮命手下用箭先後穿過耶律延槽與欽宗的心胸,欽宗墜馬死,金主不準收屍,用馬蹄踐踏到泥中,作為葬禮。


    宋高宗趙構有個心病,既怕金國興兵滅他國家,但另一麵又怕諸將北代成功,將他哥哥迎接迴來,那時他皇位不保,是以最如意的算盤乃是與金國講和,佐他得以在江南偏安,當初他以十二道金牌,將嶽飛召迴,後來又聽從秦檜的主意,將嶽飛殺悼,就是由於這個心病。


    如今他知道哥哥確實已死,他的心病已經消了。想起他哥哥死得如是之慘,雖則遂了自己的心願,卻也不由得興起兔死狐悲之感,思念及此,心意立決,猛地擊案叫道:“金虜欺我太甚,哼,哼,看來是非和他們一折不可了!”


    蓬萊魔女停了他這般言語,心頭大喜,正想趁此機會,就進去把辛棄疾的奏折給他,並向他進言。忽聽的趙構“咦”了一聲,又自言自語道:“這並不是奏折呀,怎的也放在這裏?”在書案上拿起了一本小冊子米,看了一眼,驚詫之極,喃喃說道:“孤臣耿仲遺書?這耿仲是什麽人?怎的我不知道!奇怪,他的遺書怎麽混在我案頭的奏折之中?”


    蓬萊魔女曾見過耿照父親的遺書,當初耿照與玉麵妖狐同在一起,被蓬萊魔女所擒,蓬萊魔女就是因為搜出這份遺書,而知他是忠義之士的。這時從窗孔惱窺進去,隻見皇帝手上捧著的那本小冊子,果然是和那份遺書一式一樣。耿照的父親名叫耿仲,這名字從皇帝口中念了出來,更是不會假了。


    蓬萊魔女喜出望外,心道:“這份遺書到了皇帝手中,這可就更好了。且不要騷攪他,待他看完了這份遺書,我再把辛棄疾的奏折送進去。”


    趙構聚精會神地看了幾頁,忽然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那本小冊子跌落地上。蓬萊魔女正自覺得有點奇怪,“好端端的怎的突然打起瞌睡來了?他看了這份遺書,應該驚心動魄,分外精神才是。”


    心念未己,忽覺一縷幽香,沁入鼻觀,蓬萊魔女吃了一驚,隻聽得“蓬”的一聲,已有一人破門而入,哈哈大笑。闖進禦書房的這人,正是曾和蓬萊魔女兩度交過手的番僧竺迪羅。


    這迷香乃是江湖上常用的“雞鳴五鼓返魂香”,雖然厲害,卻是無毒。蓬萊魔女內功深湛,這種無毒的雖然厲害也還不是十分厲害的迷香,卻迷不到她。隻是因她剛才全神貫注,觀察皇帝的動靜,卻沒提防竟有敵方高手突如其來,如今這竺迪羅已進了禦書房,皇帝也已在他掌握之中,蓬萊魔女可就不便輕舉妄動了。


    蓬萊魔女心念電轉:“這廝用無毒的迷香,看來並非想刺殺皇帝,且看他如何?”隻見竺迪羅站在趙構跟前,將他搖了一搖,趙構熟睡如泥,毫無反應。竺迪羅笑道:“你這昏君在這翠寒堂中倒是會享清福。此時我要殺你,易如反掌。隻是我主公吩咐,說正因為你是個昏君,就不許我殺你。這真是莫測高深,但主公既然這樣吩咐,我隻有依命而行。哼,哼,就讓你這昏君多享凡年福吧。”他咕咕噥噥,看來是因為他“主公”的這個吩咐,以至他不能殺掉大宋皇帝而震驚天下、深感遺憾。


    竺迪羅不解他“主公”的用意,蓬萊魔女卻是一怔之後,立即明白,“這皇帝老兒一向是對故求和的,敵人知道他並無大誌,隻恐刺殺了他,假如換了一位有作為的皇帝,更是對他們不利。


    這皇帝老兒倘若知道敵人是因為如此這般而不殺他,也當慚愧?可是敵人已不是想刺殺大宋皇帝,卻又派這竺迪羅進宮作甚?”


    蓬萊魔女這疑問立即得到解答。竺迪羅放開了趙構,眼光一瞥,看見地上的那份“孤臣耿仲”的遺書,登時又哈哈大笑起來!正是:心懷故國多奇誌,一片孤臣孽子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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