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陀大師查知就裏,乘老猿行法未久,隻憑邪術虛相攝引,不知仇人所在以前,先用佛法破解。又傳了林寒金剛、天龍兩般坐禪之法,以防下次。並命將所得寶物貼胸藏好,謹防萬一失盜。那寶物乃是一塊古玉符,上刊雲龍風虎、水火天雷及諸靈符,為禪師前三世身在玄門時所煉的一件奇寶,本可用來防身。無如老猿遭劫之後,精魂未固,倉猝之中又尋不到好廬舍,巧遇禪師路過,哀哭求情,知異類煉神最怕魔擾,便將此寶借他防魔。老猿拿去,苦煉多年,竟將精魂煉得比轉劫借體還強十倍,又妙在能以玄功變化,隨心所欲,道行大進。此寶已深知奧妙,禁他不得。林寒在庵中住了月餘,學會禪功,方始迴去。


    楊瑾此時並未在庵,隻是以前隨大師往上方山去,見過幾次。曾聽大師說過,他有相求自己之處。知他無事不來,又在庵前守候,延頸企盼神情,說不定便是等待自己迴庵,有甚急事。忙即招唿雲鳳,攜了四小,一同降下。原來林寒仍是為了猿精之事,來此求助。芬陀大師正在打坐,隻說:"楊瑾可以為謀,現時同了淩雲鳳,在白陽山斬罷三屍,業經起身在途中了。"說完,便即閉目入定。林寒不敢在旁讀擾,所求之事又極緊急,忍不住跑出庵來眺望。


    正等得有些心焦,見麵甚是欣喜。楊瑾引見雲鳳、四小,施禮入庵,先去芬陀大師麵前,率領雲鳳、四小一同跪拜,將軒陵二寶昊天鑒、九疑鼎,以及鼎內取出的一丸混沌元胎,連同妖墓所得三枝後弄射陽神弩、四十九粒鐵豆、一個大葫蘆等,一並獻至座前,恭恭敬敬,稟告一切經過。大師微啟二目,含笑點首,向林寒看了一眼,示意退出,又複閉目入定。


    楊瑾覺著師父今日打坐神情與往日不類,定有甚事,神遊在外,不然不會如此。得寶俱已獻出,隻神鳩猛烈通靈,不敢大意,正想仍用朱環將它押往殿外,交給雲鳳看守。那神鳩被敵人擒製,本來不服,早就蓄勢待發;加以迴醒時久,體力逐漸康複,更是躍躍欲動。來時楊、淩二女因聞二老之言,知它難製,連所攜寶物,全都行法隱去,以防它睹物思人,激怒相拚,不受羈製。又受二老重托,意在生降,不便傷它,一路之上,甚是小心戒備。及至進庵參拜,獻出諸寶,神鳩見是舊主之物,忽落敵手,果然火發性起。等楊瑾要將它押往外殿,更忍不住,立時怪眼圓睜,精光四射,一抖雙翼,掙紮欲起。仗有朱環神光,圈住全身,雖掙不脫,那般威猛兇惡倔強之狀,看去卻也驚人。楊瑾低喝一聲:"孽畜,還敢如此大膽!


    "隨手取出法華金輪,方欲迫使就範,芬陀大師手上一串牟尼珠,忽然脫腕飛起,化成十丈長一道彩虹,穿著一百零八團金光,其大如碗,將神鳩繞住。金光到處,朱環倏地飛迴。再看神鳩,口內含著一團金光,周身上下也被金光彩虹圍繞數匝,目定神呆,形態頓時萎縮。


    知被師父佛力製住,無用操心。又見林寒肅立在側,狀甚憂惶,忙連雲鳳、四小一齊偕出,同往自己修道禪房以內,問林寒可有甚麽急事。林寒匆匆說了來意。


    原來那老猿精自從當年遭劫,向獨指禪師借得古玉符迴洞,苦心潛修,居然煉到神凝形固,無須轉劫再尋廬舍。這一來,深知玉符功用,愛之如命。無奈與禪師約定歸還年限,不敢失信。上次去往上方山還符,並非出於本願。原意此符乃玄門異寶,佛家拿去無甚用處,禪師法力高深,更不需此,不過前去打個交代,表明它不失信,再向禪師苦求賜與。誰知一到鏡波寺門,早有人在彼相候。恰巧他因還符之前,取舍不定,去遲了一天,以為禪師見怪,驟出不意,沒有深思,竟自將符還與林寒。本就不舍,忽又看出林寒不是佛門弟子裝束,覺有破綻,頓起驚疑之念,當時便要飛入殿內,假裝叩謝,一查就裏。先料林寒也是個來向禪師借符之人,並沒想到禪師業已坐化飛升。及被大殿上三寶神光嚇退,迴山以後,暗忖:


    "初見禪師借符之時,尚蒙憐憫,嗣後一意苦修,力求善果,以禪師的智慧遠照,不會不知,見麵至少也得嘉勉一番。縱然去遲了一日,怎就命一外人守候索取?不容自己入寺拜謁,也就罷了,何以還要小題大做,無緣無故,放出佛門煉魔降妖的三寶禪光,好似深防自己強要入內一般?"越想越疑,決意再往寺內,藉口昨晚未得參謁謝恩,仍想伺機索賜古玉符,就便觀察那日天龍禪唱,是否為己而發。


    第二日林寒走沒多時,他便二次趕到,空中飛行,遠遠望見寺門口又站定一個中年和尚,意似有待,卻非昨日收寶之人。等猿精一降落,便一橫禪杖,將寺門攔住,喝道:"此乃清靜禪門,何方精靈,竟敢擅行闖入!即速退去,免遭誅戮!"猿精不知他是無名老禪師弟子鐵麵天僧漚浮子,先還當是獨指禪師門下,不敢忤犯。及至忍著憤怒,躬身說了來意,漚浮子笑道:"可笑你這老猿精,枉自修煉多年,還轉了一劫,卻這等茫昧。獨指禪師已於前晚功德圓滿,飛升極樂,竟會一點不知曉,還向我佛門擾鬧。饒你無知,速速去吧。"猿精聞言,明白昨晚上當。料這和尚也不好惹,怒問:"禪師既然飛升,昨晚為何蒙詐去我的寶物?"漚浮子笑道:"蠢畜蠢畜,你自身尚無歸著,有甚寶物是你的?寶物如應為你有,昨晚為何親手遞與他人?你自還債,他自取償,他有他的來曆,你有你的因果。甚麽叫作寶物?要它何用?又與我和尚何幹?放著大路不走,卻向我糾纏不清。再如逗留,難逃公道。"


    老猿雖是得道精魂,災劫未滿,火在心頭,哪識漚浮子奉了師命,向他點化,立時性發暴怒,非向和尚索要昨日誆去他玉符的人不可,末後竟將所煉桃木飛劍放出兩道青光,想要傷人。吃漚浮子一禪杖撩上去,將兩道劍光雙雙打折。猿精大驚,才知和尚厲害,不可明敵,立縱遁光逃去。漚浮子一笑迴寺,也未追趕。


    猿精猜定寺中和尚與禪師必有瓜葛,既想奪還玉符,又氣忿不過,連打探了兩日寺中和尚的法號來曆。偏生獨指禪師與無名禪師本是同門師兄弟,時常閉關參修禪門上乘妙果,久已韜光隱跡,不為世知。無名禪師師徒七人,更是禪關一坐,便曆數十年之久。獨指禪師雖有林寒時常下山積修外功,但是從不許提起是他記名弟子,林寒又未受戒剃發。本來絕少人知道這兩位有道高僧來曆,與猿精交往的,十九為左道旁門,以及後進之士,哪裏能打聽得出,始終莫測高深,難操勝算。思量無計,隻得把平生所煉法寶,連同餘剩的四十七口桃木劍,一同帶在身旁,三次趕往上方山,滿想以多為勝。妙在剛一飛到,又換了一個和尚在彼相候,一交手依舊大敗而歸,連寺門都未得走近一步。似這樣想盡方法,連去六次,每次必換一個敵人,把無名禪師門下天塵、西來、漚浮、未還、無明、度厄等六弟子一一會遍,連喪了好些法寶。四十九口桃木飛劍,先後折卻了二十八口,枉自仇深似海,無可如何。最後拚冒奇險,以為每次敗逃,多用玄功變化脫身,至多再敗上兩迴,能僥幸報仇更好;否則也探看寺內到底有多少強敵,叫甚法號,何以個個都無人知道來曆,而又那般厲害。於是易明為暗,不去山門外叫陣對敵,徑仗玄功變化,偷偷前往。


    這一迴居然被他潛入寺內。他見仇敵都在殿上打坐,當中隻多著一個老和尚,看神氣事前毫無準備,山門外也無人相候。猿精也是久經大敵,雖稍幸今番計善,卻又因中坐老僧生了疑慮。心想:"那六個已然無一能敵,何況是他們的師父;況且每來俱似前知,早有一人等候門外,難道今番暗來,便不知曉?"恐怕上當,不禁又膽怯躊躇起來。伏身殿角,待了好一會,兀自欲前又卻,不敢下手。正觀望問,忽見中坐老僧微啟二目,向他微笑。情知不妙,忙縱遁光欲逃,哪裏能夠。耳聽禪師喝道:"禪門淨地,豈容妖物鬼混?眾弟子還不與我拿來!"語聲甫住,眼前金光一亮,禪師上座弟子天塵,已持禪杖在前,現身擋住去路。


    猿精以前曾與他交過手,知他法力高強,手中降魔禪杖神妙無窮,有好幾件法寶,俱斷送在他手內。驚弓之鳥,怎敢抵敵,慌不迭一縱遁光,往斜刺裏逃去。又遇漚浮、無明二弟子,雙雙迎頭截住。知道事機危迫,隻得拚著挨上兩禪杖,仍用玄功變化,化成一溜火光,待要破空直上,倏地眼前奇亮,十畝方圓一片霞光,金芒眩彩,耀眼生花。倉猝間,也看不出是甚寶物,隻覺疾如閃電,當頭壓將下來,休說逃遁,連緩氣的工夫都沒有。身上機伶伶的一個寒戰打過,立時失了知覺。等醒轉過來睜眼一看,仇敵師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動,殿上佛火青熒,光焰停勻,自己仍然伏身原處。清風拂體,星月在天,殿內外俱是靜悄悄的,不聞聲息,與初來時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場噩夢,絕非曾經爭殺之狀。暗忖:"適才明明聽見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眾弟子將自己圍困,如今既未受傷,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潛伏窺視,難道是怯敵心虛,因疑生幻,自己搗鬼不成?"又覺無有是理。細查仇敵神態,直似入定已久,毫無覺察。雖然十分驚訝,但因複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無暇深思,反以為仇敵真個沒有窺著自己。意欲乘其無備,運用玄功變化,猛衝入殿,下手暗算,取禪師師徒性命。


    主意打好,剛待向殿中飛去,猛覺全身俱受了禁製,一任費盡心力,絲毫轉動不得。這才知道身落敵手,適才業被縛製,是真事,不是夢幻,危機重大,說不定多年苦功煉成的劫後精魂,半仙之體,就要毀於一旦。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撲簌簌流下淚來。生死存滅關頭,不由把平日剛暴嫉忿之性消磨殆盡,立時軟了下來,口吐哀聲,哭喊:"禪師羅漢,可憐小畜兩劫苦修,煞非容易。自問平日尚無大過,從不輕易傷人。獨指禪師曾垂憐憫,還借過仙符,相助小畜成道。隻是為一念之差,貪嗔致禍,自知不合屢來冒犯,如今悔已無及。禪師既代獨指禪師接掌此寺,必是同門同道。千乞念在獨指禪師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麵上,大發慈悲,饒恕小畜一命。從今往後,定當匿跡荒山,自修正果,決不敢再向佛門窺伺。"他這裏隻管不住哭的訴泣求,說了一遍,又是一遍。禪師師徒依舊端坐蒲團之上,閉目入定,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越覺莊嚴靜寂,仍似毫無覺察。


    本來猿精劫後殘魂,好容易經過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幹磨折,重新煉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毀滅,永墮六畜輪迴,自然不舍。這時休說複仇之念業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隻要不使他形神消滅,俱所心甘。況又見被困之後,仇敵始終未下辣手,頗似意在儆戒,不至於要他的命,又覺生機未盡。一存僥幸希冀之念,不禁暗自有些喜幸。繼見禪師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迴憶適才被擒時口氣,頗似決絕,坐功一完,便要來下毒手,又不禁害怕傷心,哀哀痛哭起來。隔了一會,再一想:"佛門廣大,素稱慈悲,普度眾生,勝於度人。自己雖然不該妄起貪嗔,但他卻先打了誑語,兩下都有不是。何況自己平日頗能自愛,與別的精怪專喜害人的迥不相同,為人誤傷,已甚屈枉。獨指禪師尚因死非其罪,慈悲垂憐,惜寶相助。不過法力稍弱,被他製住,釁自彼開,曲不在我。業已服低知悔,認罪悔過,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聞不問。"又覺死活無關緊要,隻是惡氣難消,不禁性發難遏,暴怒起來。剛想豁出轉劫,痛罵仇敵一場,且快暫時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內懸懸難受。"禿驢"、"賊和尚"等字樣還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為飛劍所斬,遊魂飄蕩,浮沉草露之間,無所歸宿,以及荒山潛修,種種苦難;這次又是精魂修煉成形,並非肉體,不特珍貴得多,被害以後,知非二次修煉不可;這幾個和尚法力又甚厲害,設有不幸,墮入輪迴,不得超生,豈非大錯?想到危險處,驚魂都顫,哪裏還敢口出不遜,自速其禍。思來想去,比較還是苦苦哀求,或有幾許求生之望。似這般時憂時喜,時怒時懼,哀樂七情,同時並集在心頭上,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終於走了認罪服輸,以求免死的一條道上。好話說了千千萬,真是無限悲鳴,不盡傷心,接連七日七夜,不曾停過。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見禪師微啟二目,笑指他說道:"你這孽畜,還不去麽?"猿精隻當取笑,自然重訴前言,哭求寬免。言還未了,禪師倏地喝道:"想來便來,想去便去,你自忘歸,有誰留你?"說完這四句話,眼又閉上。猿精聞言,猛地吃了一驚。方又要哭訴受製已曆七日,千乞老禪師恩釋,忽覺身已能動,忙試一縱遁光,果然無罣無礙,自在飛起。萬想不到仇敵毫未加以傷害,放時這般容易。魚兒脫網,絕處逢生,慌不迭地逃迴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過有三年,猿精出外采藥,遇到兩個近年新結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輩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個便是昆侖門中名宿巫山風箱峽獅子洞遊龍子韋少少。因猿精自知異類成道,喜與高人親近,訂交之始,曾助向、韋二人采覓到不少靈藥。向、韋二人雖知他是個異類,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於玄功變化,法力修為,都不在自己以下,並且立身正而不邪,異日必成正果。對人又複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節下交,訂為忘形之友,常共往還。


    這日無心中在縉雲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討各人劍法起始,後來說高了興,便各將自己飛劍放起來,互相比鬥了一陣,又暢談了片時,向、韋二人才向猿精定訂了後約別去。


    誰知這一比劍為戲,幾乎給猿精又惹殺身之禍。彼時正值許飛娘從空中路過,先並不知是誰,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網羅,遠遠落下遁光,隱了身形,往前窺探。一見有遊龍子韋少少在內,知他為人正直,上次慈雲寺已非本願,見麵準鬧個無趣,心中涼了半截,本想走去。繼見韋少少等收劍同談,悄悄在旁一偷聽,正聽到猿精對向、韋二人談起前事。韋少少見聞雖廣,也隻知獨指禪師生平大概,因無名禪師自來韜光,仍然不知底細。向善行世未久,更無庸說了。猿精便托向、韋二人,代為訪問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鏡波寺七個新來的和尚是甚麽來曆,上次吃的虧值與不值。自知不敵,原無複仇之想,偏被許飛娘聽了去。她也不知那師徒七人是誰,隻覺有機可乘。當時因聽猿精口氣,輕易難受自己被愚弄,並沒露麵,隻在暗中尾隨,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陽,問出前半根由,並知林寒日後也要歸峨眉門下。又在各異派中連訪帶問,請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個一清二白。隻不知林寒得了玉符,遊往何處。自己名聲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島山寨中一個專煉旁門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絕頂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遊山采藥,去向猿精結納,乘間告知底細,慫恿他去尋林寒報仇。


    那散仙名叫雲翼,原是黎人,隱居海南島五指山黎母嶺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閉戶潛修,絕少與聞外事。許飛娘因聽人說起他得過黎母真傳,精通許多異術,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隨意生死,慕名相訪。彼此談投了機,許飛娘便向他求教,學會驅遣六丁、假形禁製之術;並送他一口寶劍,傳了煉劍之法。雲翼因自己出身黎教,與別的玄門宗法不同,深以不會飛劍為憾,得劍大喜。由此兩人成了莫逆。這日受了飛娘之托,趕到峰頂,正值猿精他出,洞門緊閉。那大姥山在閩江北麵,福鼎縣南,與洞宮山對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與南嶺諸山不相連屬。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絕頂,三麵皆海,極擅洞壑之奇。去時又當九秋天氣,據峰憑臨,下麵是千山萬壑,齊湊眼底。到處丹楓黃橘,映紫流金,經霜欲染。上麵是高雯雲淨,中天一碧,日邊紅霞,散為紈綺。再往遠看出去,又是海闊天空,波瀾浩瀚,濤聲盈耳,一望無涯。真個是秋光明麗,冷豔絕倫,氣象萬千,應接不暇。雲翼賞玩了一陣,見暮靄蒼然,瞑色四合,以為猿精必是遠出,不會歸來,正欲走去。忽聽遠遠一聲猿嘯,接著便見遙天空際,隱隱飛來一溜火光。情知猿精歸洞,便停了步,負手望海,故作未覺。


    不一會,便聽破空之聲,直落峰頂,洞門忽然開放。迴身一看,猿精已經進洞,隻見到一個背影,已聞洞內有猿猴唿嘯之聲。雲翼見猿精沒來答理,無法交談,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闖進去相見,引他啟疑。隻得索性裝到底,再待一會,看他如何。方在麵海躊躇,也是合該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經路數,本想閉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來收了兩個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從洞隙外望,看了個清楚。爭著和猿精說洞外那人,從午後便來,先向洞端詳了一陣,從身旁取出雞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後又掐指算了算,到處東張西望。雖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時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適見他意似要走,聞得嘯聲,又複停止等語。猿精聞言,料知來人不是因見本峰景物雄奇,想奪洞府,便是有為而來。如若閉戶不理,不特示弱於人,他也決不就此罷手。想了想,還是先禮後兵,問明來意再說。因想試試來人深淺,輕悄悄閃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戲,雲翼已經覺察,迴過身來。猿精不及施為,隻得向前施禮問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甚見教嗎?"雲翼知它靈慧異常,笑答道:"貧道乃五指山黎人雲翼,因往洞宮采藥,望見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隨興登臨,頗喜此峰清麗雄奇,以為沒有主人,一時貪玩景物,未舍遽去。


    今見道友仙骨清異,豐榘夷衝,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貧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見教一二麽?"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來人一謙和,不由轉了好感。雖明白他前半賞景登臨,是些假話。心想:"這人雖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討厭。許是無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談,並非有為,也說不定。既無不利之心,與他談談何妨?"當下應允,就在峰頂磐石之上,相邀雲翼坐談。又喚洞中兩小猿,將適從戴雲山溫穀中新采迴來的大龍眼和柑袖之類佳果,取將出來待客。猿精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連累;此人今日無故至此,又從未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曆,測不透他的心意,總覺有些可疑,並未揖客入洞。雲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談引導、吐納之言,便給他高帽子戴,譽如真仙一流。猿精見他容止謙衝,言詞敏妙,所談黎家道法,也是別有玄妙,自成一家,漸漸由疑轉喜。


    雲翼適可而止,並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歸去。行時,因猿精煩他一試奇術,還故意露了一手。是夜雲霽風輕,清光如晝,照到廣闊無限的海麵上,波翻浪湧,閃起千千萬萬的金鱗,一眼望不到邊際,奇景無邊,本就好看。雲翼卻嫌海濤起伏討厭,不如碧波無紋,澄明若鑒來得有趣。難得這好明月,意欲步行迴家,徑由海麵,賞玩這上下天光,踏月迴轉海南島去。猿精因聽他說過善持禁咒之術,聞言知要咒海不流,疑是賣弄幻境,假裝要送他一程;就便觀賞,一飽眼福。雲翼知旨,立時邀了猿精,由峰頂往海麵上飛去。將要到達,正值風起潮生,浪如山立,勢更洶湧。雲翼口誦禁咒,將手一指,海浪立時但平不動,澄波停勻,靜止不流,萬裏海洋,彌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雲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遊魚往來,鰭鱗畢現。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毛發可數,宛然如在一片奇大無比的晶鏡上行走一般。猿精再三運用慧眼諦視,除開離卻兩旁百裏和身後來路數十丈隨行隨複原狀外,前行二三百裏的海麵,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絕非幻境。心中好生讚服,不由傾倒。雲翼想已覺出猿精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說道:"旁門小術,無異班門弄斧。重勞相送,已感盛情。你我訂交恨晚,改日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別吧。


    "猿精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時,依言訂了後約,腳步一停,身剛告辭飛起,眼看海麵,雲翼身子不動,人卻似射箭一般,在無盡晶波上,往前飛駛而去。行過之處,海水隨著飛起,波濤掀天比前愈猛,浪花起落之間,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隱,逐漸消失。


    猿精迴峰隔了些日,雲翼又來相訪,才延款入洞。由此常共往還,成了密友。雲翼先將猿精身世同遭劫煉魂,與無名和尚結仇經過,探個清楚,轉告許飛娘。飛娘本想網羅猿精,一聽他受過素因大師之害,益發心喜,以為可以同仇敵愾,引歸自己一黨。便叫雲翼告知劫他玉符的人,名叫林寒,乃無名和尚勾來的峨眉派門下弟子,勸他報仇。並勸他結納飛娘等異派中人,共尋素因大師和峨眉門下作對。誰知欲速不達。猿精當初求借玉符煉魂時,獨指禪師曾經力加告誡說:"念你苦修多年,遭劫可憐,借寶成全你容易。但你要知劫數前定,如不經此一劫,不會哭嘯空山,便遇不到我,永遠是一異類,連鬼仙也修為不到。況且神尼優曇是我同道至交,素因是她得意門人,道力深厚,劍術高強,你就成了氣候,也非對手,前往尋仇,無殊送死,豈不負我初心?"猿精再三矢口立誓,決不記仇,並多修外功,以報成全之德。平日又習聞飛娘等人罪惡滔天,胸中早有成見,交友極慎,便是守著禪師誡言。


    這一來,方知雲翼來意不善,恍然大悟,當時暴怒,雖然未能忘情玉符,對雲翼卻絕了交。


    並令轉告飛娘等異派妖邪,速息妄想,自己不過想尋林寒取迴已失之寶,並無害人之念,休說與峨眉門下無仇,就有也不願報。兩下裏言語失和,就在摩霄峰上變友為敵,苦鬥了七天七夜。雲翼雖然法術精奇,無奈猿精玄功變化,妙用非常,不特禁製不了他,初鬥時反因偶然疏忽,幾乎吃了猿精的大虧。後來勉強打個平手。到了末一天早上,向善和韋少少來訪,三下合力,將雲翼趕走。由此雙方成了對頭。


    饒是猿精這般機警明白,仍然上了飛娘的當。他自末一次上方山挫敗歸來,見無名禪師師徒既然如此厲害,劫符的人定是同黨,也非弱者。縱然尋了去,也未必能奪取迴來,徒惹麻煩。有時想起,難過一會,也就罷了。及至得知林寒來曆,並非和尚徒弟。雲翼說他本領尋常,不知真假,看他劫符以後匿跡銷聲,也許不是能手。況且此符原是當初獨指禪師借與自己,原主不是凡人,如索還此寶,極為容易,直到坐化,並無相索之事。此符又不是佛門法寶,可知憐念自己能守戒向善,有心賜與。被人巧取豪奪,實不甘服。無論仙佛,都不能不講道理。無名和尚已將自己擒住,不加傷害,可知是他自己理虧之故。否則自己連犯他七次,哪有如此便宜?彼以力來,我以力往,各憑道行本領高下,來決取舍,大家一樣。況且自己理直,遇見能手,也有話說。等尋著林寒,如不可為,索性死了這條心,省得時常惦念不忘。


    貪嗔之念一起,又活了心,先和向、韋二人說起此事。向、韋二人聞他不與飛娘等同流合汙,甚是讚同。惟因他要尋林寒奪寶,覺著不妥,力勸道:"如今峨眉正在昌明之期,便是後輩中的能人也甚多,你縱理直,這事也冒決不得。不過昆侖、峨眉兩派,常有同道往還,以前慈雲寺雖有小隙,近來已經半邊老尼調解。他們門下幾輩弟子,多半知名,並沒聽說有林寒其人。他們正在廣積外功之際,為了玉符,便匿跡不出,直似笑談。你又不知他師長名姓,本人居處,怎可妄動?飛娘等妖邪,心存叵測,莫要中她詭計。最好不再貪得。真個不舍,也把事情打點清楚,縝密行事為是。"飛娘原意,是為峨眉樹敵,特意加枝添葉,假說林寒現時已是峨眉門下。不料猿精聽了向、韋二人之言,震於峨眉威聲,臨事審慎,反而遲遲不敢下手。隔了好些時,直到托人屢向峨眉派中人探聽,知無林寒在內。又苦於不知所在,才親去林寒老家,打聽出林寒生辰八字,在摩霄峰洞內設壇行法,攝取林寒真魂禁製。


    原意攝到全神,逼他供出居處,自獻玉符,即行放卻,初無相害之意。淮知林寒自在雪山苦修,根基日固。猿精連祭了四十九日,好容易快將真神攝入洞內,又被逸去。同時林寒也有了覺察,慌忙趕到芬陀大師那裏求救,又學會了金剛、天龍禪功。猿精不但不能再遙攝他的心神,所使招魂邪法,反被芬陀大師所傳的法術破去。猿精見事不濟,頗有知難而退之意。


    隔了多時,猿精偶遊洞庭,欲飽啖東山白沙獨核枇杷,並擬擇取佳種,用法術移歸摩霄峰下種植。行至莫釐峰下,正是五月望夜,月光照得萬頃澄波,水天一色;湖中漁火明滅,宛如殘星;山寺疏鍾,時聞妙音。襯得夜景甚是清曠。猿精在批粑林中,邊吃邊賞玩湖中景致,不覺到了深夜。正在起勁,忽然一眼瞥見林屋山後,霞光寶氣,上衝霄漢,知有寶物出現。因林屋內洞自來多有仙靈棲息,近來更聽向、韋二人說洞中住著異人,飛劍厲害,道法高強,料那寶物必是異人所有,不曾在意。夏日夜短,到了子未醜初,離天明較近,那寶氣仍在原處未動,越看越覺奇怪。及經再三仔細觀察,竟似由山寺側土中透出,不似洞中異人有心炫耀。先還不敢冒昧行事,一經躊躇,天已將明,寶氣也逐漸而隱,益發斷定寶物埋藏土內無疑。暗忖:"這事奇怪,難道寶物近在咫尺,洞中人竟未覺察麽?"想要罷休,卻又不舍。天已大明,山上下居民俱已起身。湖中風帆遠近,櫓聲效乃,漁歌相屬。猿精枇杷樹尚未掘得,因恐引山民駭怪,又蹈前轍。想了想,林屋洞外表無奇,內洞金庭玉柱,深達百裏,與世隔絕,相去尚遠,異人不致便遇,決計勾留一日,喬裝前往西山寶氣上升之處看個究竟。


    及至趕到西山一看,山上下居民甚多,雜以廟宇。昨晚寶氣上升之處,在包山寺左近,遍地果園,並無異狀。把寺左右一帶踏遍,找不到絲毫痕跡,心中納悶。猛想起漢朝仙人劉根修道莫釐峰頂,後來結壇林屋,成道後身長綠毛,門下有黑白二猿獻果服役,人因唿之為毛公。聞說毛公壇在靈枯觀旁,壇上還有毛公的鎮壇符。既是古仙人成道遺址,必與此寶有些關聯。於是連忙尋往寺後靈祜觀旁一看,果有一座石壇,仙靈渺渺,遺址空存,石傾壇圯,漸廢為牧童樵豎遊息納涼之所,心中感慨非常。深悔昨晚隔湖遙望,隻看出寶物在左近一帶埋藏,既未跟蹤來此,又未升空查看準確所在,以致茫無頭緒。萬一今晚不再出現,或被別人捷足先得,豈非失之交臂?


    猿精正在慨歎,忽聽壇側石條上一個躺臥著的赤膊鄉漢,向左側大樹下剛睡起的老頭說道:"阿根伯伯,格個毛公菩薩真靈。前日我搭俚老人家燒仔一棵香,昨日到蘇州城裏去賣枇杷,叫說大清早將一進城,就碰著一個大公館裏廂,走出一個俏皮娘姨,拿我喊進花園裏麵去,請出一個老太太,人交關和氣,一擔枇杷全留下,撥仔我加倍個銅鈿。還說我鄉下人做生意交關苦,叫娘姨拿出半桶黃米飯,一大碗肉,還有弗少菜蔬撥吾吃。走個辰光,叫我隔三五日再挑一擔好白沙去,還要多撥銅鈿。格位老太太真叫有良心,人好得邪氣,難怪俚有這樣大格福氣。"那老頭答道:"怪弗得耐今朝太陽實梗高,弗去做生意,還拿朵乘風涼,困晏早寫意,原來照著仔牌頭者。阿是我搭耐說個哪,毛公菩薩格塊碑,弗要看俚弗起,格麽叫靈。靈枯觀裏向格道士,阿要死快。大前日夜裏,碑倒脫仔,告訴俚扶起來,俚為仔觀裏向嘸不啥香火,叫說話假癡假呆,陰陽怪氣。我想耐搭我擺啥卵架子,擺轉仔屁股就走,背後頭罵煞快。阿是我教耐燒仔棵香,就有實梗靈驗。今早橫豎阮啥事,天麽滿風涼,阿要再叫仔兩個人來,一道去拿格塊碑扶起來,包耐還有好運道。耐阿去哪?"那鄉漢喜道:


    "格麽你就喊人去,啥人弗去是眾生。"說罷,翻身扒起,順手抓起一塊墊背的大蒲扇,叉開褲襠,扇了兩下,便要走去。


    猿精自來深山修煉,絕少與世人對麵。洞庭東西山雖是舊遊之地,多係空中來往,避人而行,從未與土人交談。這次因尋寶物至此,聽二人說話,滿口吳音,甚是耳熟,像是以前哪裏常聽,不由佇定了足。正想不起在哪裏聽過,忽聽說起扶碑之事,猛然靈機一動。暗忖:"聞得那道鎮壇符正在碑下,仙跡傳說,頗多異聞;寶氣又在這一帶發現。何不同他前往一觀?也許能尋出線索。"便蜇近前去攔道:"二位不須喚人。此乃道家仙跡,未便任其坍倒,待貧道偕往相助如何?"那二山民見是一個相貌清奇的白發道人,便笑道:"耐個人倒像個老三清,弗像觀裏向格老道士,靠仔格幾頃果園,香阿弗燒。必過格塊碑交關重,我們三人恐怕扶俚弗起,還是再喊幾個人相幫好點。"猿精笑道:"無妨。二位隻領我去,用不著動手,扶碑還原,我一人已足。"二山民聽他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來,口出大言,各看了一眼道:"格個容易?"說罷,興衝衝領了猿精便走。


    越過毛公壇,走入一片果林之內,果見有一石碑,仆地臥倒。猿精見碑不在壇上樹立,問起原由,才知此方是舊毛公壇原址,壇並不大,隻有丈許見方,二尺來高,原是一塊整石。觀中道士因貪壇側土地肥沃,又要附會仙跡,在觀旁石地上重建一個大出數倍的壇,卻將原壇廢為果林。末後因觀中香火不旺,索性連新壇也不去修理,任其坍壞。先還嫌原壇占地,無奈是塊整石,重約萬斤,無法移動。經過積年培壅,地土日厚,嫌原壇礙眼,便漫了土,將它蓋沒。再試一種樹秧,分外繁茂易長。隻剩這塊石碑,兀立土內,如生了根一般,千方百計,鏟扒不動。漸疑有靈,保存至今。前數日一夜大雷雨後,碑忽自拔,正中道士心意,打算伺機運沉湖底,怎肯再立。那老頭年已七十,深悉經過,頗忿觀中道士所為,隻是無力與爭,莫可如何。猿精細看那碑,其長徑丈,寬隻二尺七寸,下半截有泥土侵蝕痕跡。俯身伸手扶起碑額,輕輕往上一抬便起。一看碑上符篆,乃玄門正宗,已經奇異。碑起以後,現出一穴,霞光寶氣,隱隱自穴中透出,不由驚喜交集。此穴既現,寶物必在下麵。當時不取,恐被別人知曉,就此取走。看形勢神情,寶物定然深藏地底,取決非易。又恐驚人耳目,驚動林屋內洞所居異人,引起爭奪,惹出是非。一再熟計,隻有將碑仍放迴原穴,暗用禁法封固,仍等深夜來取較妥。忙將碑緩緩捧起,扶向穴中立好。行法之後,二山民見他如此神力,全都疑神疑鬼,當是毛公白日現形,嚇得跪倒地下,叩拜不止。


    猿精將計就計,命二人晚間仍來壇上納涼,隻不許對人吐露隻字。道士見了如問,隻說此碑無故自立。夜來必有好處。二山民謝了又謝。猿精索性賣個神通,一溜火光隱身飛起,仍在附近山頂瞭望。日落無事,又飽啖了一頓好白沙枇杷。先去蘇州城內,擇那大富之家,盜了數千兩黃金白銀。猶恐事發貽害受主,到手後又用法術將它一一換了原形。分作三份,帶往東山連夜吃人家枇杷的一家,喊開門來,說是神賜,向他買果,留下一份。候到子夜,將下餘兩份,帶往毛公壇,二山民果然在彼相候未離。猿精給了每人一份,二山民自然喜出望外,跪倒拜謝。原壇地方僻靜,果子未熟,連觀中道士也未知曉。再走向碑前一看,真是無人到過,甚是欣喜。當下取出小幡,交給二山民,命隱身壇下僻靜之處,背碑遙立,無論有甚動靜,不許迴看。"如見有麵生之人要闖進林來,可將此幡朝他連展三次,不管來勢多麽兇惡,也不要睬他,他絕不敢來傷你們。一聽空中有了長嘯之聲,連忙將幡朝天一擲,各自拿了金銀迴家,沒你們的事了。"二山民受了重金,又把他當作神仙下凡,自然無不諾諾連聲,惟命是從。猿精知道無人覺察,仍要這等施為,原是一時小心,防備萬一;恰巧又有這兩個鄉民甘心情願,任他驅使,不料竟然用上,非此幾乎功虧一簣。


    這時寶光霞芒早已升起。雖然日間將碑豎好,又有禁法封閉,仍然掩蓋不了。猿精分配好後,更不怠慢,首先將碑放倒,行法破上。不多一會,碑下麵開放一個深穴,寶光越盛。


    猿精不知何故,隻覺心頭怦然跳動。正在驚異,穴底土花飛湧中,先現出一片玉簡,上有玄門大清符篆和一些字跡,知道寶物就在下麵,將要現出。才伸手取起,未及審視,一陣破空之聲,從天飛墜,直落林外。接著便聽來人在向二山民說話,料到來者不善,心中隻盼二山民能守前約,便可支持些時;否則到手之物,難免又要失去。好生著急,連迴看都顧不得,隻管加緊運用玄功,行法破土。幸而大功垂成,晃眼工夫,穴中又現出一個鐵匣,寶光便自匣中透出。匣上麵還有一鉤一劍,看去非常眼熟。連忙一並取起,見穴中寶光已隱。還恐未盡,欲再往下搜尋,百忙中偶一迴頭,一個藍麵星冠的長髯道人,手掐五雷天心正訣,正在施為,不禁大驚。一則估量來人不是易與,恐有失閃;二則又恐來人情急反臉,傷了兩個山民,又是自己造孽。忙抱了鐵匣、鉤、劍,縱起遁光,長嘯一聲,破空遁去。


    那二山民甚忠誠,奉了猿精之命,持幡在林外背碑遙立,真個連頭也未迴。待有一會,忽聽頭上噓噓之聲,轉眼間落下一個藍麵高身量的道士,乍見時滿麵俱是喜容,及至走到林前,倏然轉喜為怒,拔步便要往林中走進。二山民明知半夜三更從空飛落,近乎怪異。但因金銀作祟,日裏目睹老道人臨走光影,有了先入之見,以為有神仙在林內保佑,決不妨事;再者神仙又賜了多少金銀,可以終身吃著不盡,就算被妖怪吃了也值,何況手中還有寶物。


    當時照著猿精所說,將幡朝來人晃了三晃。那道人也是跟尋寶氣匆匆到此,不曾看出埋伏。


    一眼望見林內有人捷足先登,使的又是旁門法術,心中大怒。剛要喝罵衝進,猛覺天旋地轉,前麵現出太清五行禁製之法,將路阻住。初意以為還有妖人餘黨,忙定心神一看,乃是兩個凡夫俗子,手持道家防魔兩儀幡,在林外大樹下招展。一則不願傷及無辜,二則頗費手腳,先用好言勸導,說林中道人是個精怪,不可助紂為虐,即速走開,免遭波及。不料山民俱是實心眼,若一上來就和他們硬來,倒可嚇走,這一說好話,更覺與猿精付托之言相同。見道人又生得異相,轉疑來的是個精怪,固執成見,連理都未理,那道人好說歹說,都無用處。道人見猿精手上放光,寶物業已取出,才發了急。正待行使五雷天心正法,破禁入林,猿精見機,已得寶飛遁。二山民聞得空中噓聲,忙將手中幡往上一舉,那幡立時化為兩溜火光,直升霄漢。猿精迴手一招,便已收了逃走。道人大怒,即一縱遁光,破空而起,跟蹤過去。二山民哪知就裏,各自望空拜祝了一陣,高高興興攜了金銀迴家安度不提。


    猿精雖是異類,劍術卻極高深。劫後精魂,尤知奮勉。更精於玄功變化,飛行絕跡,一舉千裏。道人追沒多遠,便被他變化隱形遁去,不見蹤跡。當時不知是何方精怪,既已漏網,隻得任之。猿精得了毛公壇下埋藏的寶物,迴到摩霄峰,猶恐對頭尋上門來,忙使禁法,將洞用幻形封鎖。然後走入內洞,越看那幾件寶物越眼熟,直似自己以前常見之物;迴憶平生,又絕未見過:心中好生奇怪。取一鉤一劍把玩了片時,想不出是何緣故。再取那鐵匣一看,外有靈符封鎖,連用諸法,俱破解不開。試取鉤就匣縫一劃,一片金光閃過,匣忽自裂,竟是幾片鐵。裏麵還有一個尺許長、四寸來寬的木匣,匣上麵有刀刻成的字跡,朱文篆引,古色古香。匣蓋一抽便開,裏麵現出一本絹書,書麵上寫著"內景元宗",下署"綠毛山人劉根著",共十一字,不禁心裏一動。翻開細看,書中盡是道家吐納參修的密旨妙諦。照此勤習,足可升仙證果,於己功行,大是有益,心中大喜,越看越愛。翻到後麵,又發現綠毛山人的留言。大意說山人自從漢朝得道,隱居洞庭,身側自有蒼白二猿相隨服役。在林屋內洞,一住百年,悟徹玄門妙道。著有《丹書》四冊,《仙籙》上中下三卷,《內景元宗》一卷。前二書另有遇合,獨這《內景元宗》乃異類修行捷徑。當時曾經推算未來,蒼猿根行較厚,山人未成道以前,便為天竺無心禪師借去守洞,從禪師苦煉多年,本可修成正果,因犯貪嗔殺戒,重墮輪迴,曆多災劫,最後重投猿身,仍入道教。屆時在三英門下,極知奮勉,定有成就。白猿根鈍,隨日最久,因為求進太急,走火入魔,毀了戒體,轉投人身,連曆三劫。山人兩次度化,俱以嗔妄敗道。三次轉劫,山人業已仙去,算出他後來也和蒼猿一樣,重轉猿身,苦修多年,還須經過一次兵解,始能成道。那白猿說的便是猿精。山人因念白猿獻果服役之勞,特為異日之地,將此書用鐵匣埋在當初鎮妖法壇之下,上有鎮壇符一道,神碑一座;書外並附山人禦魔的寶鉤、仙劍和玉簡三樣法寶。命以鉤、簡將來轉賜蒼猿,劍和此書賜與猿精,如法修為,便成正果。


    猿精先見書匣外表均似常見之物,苦憶不起。及一翻閱,又似未見之書。看完默運靈機,靜參前生之事,方始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劉真人門下老猿。迴憶所曆諸劫,與仙師相待厚恩,好生悲傷感泣,望空拜倒,通誠拜謝了一陣。嗣一尋思:"此蒼猿不知今在何處?且不說他。此書乃升仙要道,異類學它,最為容易。自己沒有一個幫手,煉時寶氣上騰,易招同類之忌,不特山精野魅齊來攘奪,難於防範,並且自身魔頭也難禁製。"想來想去,隻有把以前玉符收迴,借以防魔,才可無患。重又勾動前事,無奈不知林寒住居何處,無法下手。


    每日將書藏帶身旁,到處尋訪。


    隔了一些時,仍覓不到林寒蹤跡,末後想出一計。明知魂招不來,但初行法時,卻能查出生魂來路方向。隻須不嫌費事,隔一二月,忽然來它一次,照這方向跟尋,早晚總能尋到。當下不嫌徒勞無功,耐心施為。果然第一次行法,林寒驟出不意,幾為所乘。所幸防禦有術,一發覺猿精又在弄鬼,忙即坐禪行法,攝住心神,不使搖動。可是猿精已從感應中查出方向,不等林寒破他,先收了法,跟蹤尋去。林寒防了些日,更無動靜,以為猿精想突然乘隙暗算,無功即止,不會再來,才放了心。過不幾天,猿精又施故伎。似這樣三次過去,猿精覺出敵人相隔尚遠。第四次特意循蹤飛出老遠,趕到雪山左近,才始行法。猿精因感應方向未變,料定人在雪山深處潛藏。同時林寒也料出他施展暗算,必有詭計,防備更嚴,鎮日都在坐禪。但猿精感應積極,直難搖動。幸而林寒用芬陀大師傳授破他法術,才得略知端倪。猿精因此卻幾乎吃了小虧。知對方不甚好惹,恐被警覺,未敢造次,便不再行法拘魂,每日在雪山一帶禦空搜尋,日夜不止。


    雪山幅員廣闊,峰嶺起伏,萬山環匝,洞壑甚多,林寒又是潛修不出,自然難於找到,連尋了月餘,仍無線索。中間有兩次俱打林寒所居峰頂上飛過,因為奇景所蔽,由上下望,隻是一座小小孤峰,頂上凹地如盆,碧草青青,甚是繁茂,當是一個幹涸了的池塘,與雁蕩絕頂雁湖相似。萬不料下麵奇景之中別有洞天,對頭就藏在其內,當麵錯過。猿精第一次飛過時,林寒正在洞內用功,不知敵人已經尋到臨近,漸涉戶庭。第二次猿精飛過,林寒因多日未覺猿精為祟,照近來慣例,業已逾期,恐又乘隙暗算,防範更嚴。他那金剛坐禪之法雖是初學,功候沒有楊瑾精微深奧,隻可防身,不能諦聽遠處,近處有敵卻能警覺。這日做完功課,正好到了每次猿精拘魂作祟之時。剛開始運用玄功,坐那金剛禪法,神儀內瑩,心正空靈,忽聽峰頂有隱隱破空之聲飛過。當時耳熟,默一凝思靜慮,竟是猿精尋到,不禁吃了一驚。暗忖:"妖猿業已尋到門上,自己佛法不深,決非坐禪所能抵禦,須預為之計。"知那拘魂禁製之法非設壇不可,對敵之時不能施為,連忙起身,將所有法寶、飛劍俱帶身旁,準備先擋一陣,不勝再作計較。等飛身出洞,仰麵一看,猿精已經飛過,似未發覺池底有人。還不放心,忙隱身形飛上頂峰,四下觀察,瞥見以前在上方山初見猿精所見的一溜紅光,似火蛇一般,在遙天陰雲中閃了幾閃隱去,迅疾異常。林寒看出猿精多年修為,道行法力俱比以前還要精進:況且恩師遺訓和芬陀大師之言,均經明示,非其敵手,益發不敢輕敵。


    正尋思間,火光電射,去而複轉。才在天際密雲濃霧裏發現,晃眼工夫,便已臨頭。林寒因來勢急驟,雖然隱了身形,猶恐被他窺破,忙往池中一伏,隱身樹梢密葉之中朝上諦視。見別後猿精已迥非吳下阿蒙,不特曩年所聞飛行時的厲聲不再聽到,僅有些微破空聲息,並且光赤如火,純而不雜,電駛星流,神行無跡。再加上玄功變化,妙用無窮,如何抵擋其鋒?這時猿精已將全雪山的峰巒洞穴尋覓殆遍。先隻盤空下矚,繼恐遺漏,所到之處,稍有可疑,便要下落搜查,已經搜尋了好幾天。先時二次飛過,並不覺得峰頂上有甚可疑之處。


    過後想起峰腰上半截積雪不多,卻有密雲叢聚,以為敵人使用白雲封洞之計,想瞞過他的目光,特地飛迴細查。猿精也頗仔細,因那雲封之處離峰頂甚近,自身落在峰頂注視下麵,卻用玄功變化,分出一個化身,前往雲中搜索,以備萬一敵人厲害,既可以從上麵乘機暗算,如其不支欲逃,也可兩下夾攻,不令遁走。猿精立的地方,正當峰角最高之處,林寒看得極清。見他老遠朝峰頂飛來,到後先在空中環峰繞了兩匝,落到峰頂。剛在疑慮,以為難免一場苦鬥。繼見他目注下麵,好似別有所為,仍未發覺自己,才略放了點心。一會工夫,便聽峰腰那邊怪聲大作,猿精手掐太乙秘訣,口中喃喃,目注下麵,並不飛落。林寒上次向芬陀大師求援,歸見峰腰白雲聚而不散,也覺有異。彼時急於防禦猿精禁製,未及詳查,由此在洞參修,一直未出。看出猿精頗似為了腰峰白雲而來,心想:"自己藏身之處雖秘,猿精既然在此留連,必己看出形跡,或略有耳聞。看他近來屢次為祟,一發即止,分明借去尋蹤,處心積慮,不得不止,焉知不是誤把峰腰白雲當作自己洞府?少時他在那裏尋不到自己,難免仍要仔細搜索,早晚必被他發覺。萬一被他尋到,就說能免於禍,池底洞府也定必遭殃,豈非可惜?反正也要前去求助於芬陀大師,轉不如隱身在旁,一探他的動靜。不被他看破行藏便罷,如被看破,當時不敵,也可引他追往龍象庵去,自投羅網,由大師下手除他,免得毀傷了自己的洞府。"


    當下改了主意,便乘猿精背向自己,全神貫注下麵之際,飛出池麵,由峰頂隱身飛落。


    飛時見猿精似有所覺,迴頭因不見人跡,下麵又正鬥得吃緊,隻略看了兩眼,又複迴過身去。林寒見猿精已煉得形神兩固,除一雙火眼外,身相與人一般無二,蒼顏鶴發,道氣盎然。


    休說異類精魂,便是尋常左道旁門中,也沒見有這等仙風道骨。知他修煉功深,靈警異常,隻得輕輕緩緩,繞向側麵,隱入峰凹僻靜之處,再向外一窺探,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這一會兒工夫,峰腰白雲連同積冰浮雪,俱被猿精用法術去盡,現出一個大圓洞。全峰本是上下壁立的,隻有向陽這一麵形勢陡斜。近洞一帶,更是一個斜坡。洞甚深黑,僅有兩點茶杯大小的碧綠光華和一道紅光,在洞裏頻頻閃動。斜坡上滿是石筍、冰淩,高下大小不等,離洞十丈左右。冰淩上站著一個道人,生相打扮,俱與猿精一般無二。手指洞內,仿佛那紅光是道人放出,與那點碧光已在相鬥神氣。林寒落下時,明明見猿精在上指揮運用飛劍,下麵又有這一個化身,並且還能照樣行法,與敵相持,可見玄功變化,已臻妙境。益發不敢絲毫大意,隨時準備,稍有不妙,便即遁走。


    待了一會,猿精那道紅光,倏地從洞內掣了出來,由洞口內噴出一團極濃厚的白氣。接著兩點碧光飛射處,衝出一個丈許大小的怪物,通身雪羽箭立,身子生得與刺蝟一般無二,隻前半截大不相同。一條雞頸,粗如人臂,長有三尺,能伸能縮。一顆三角形的怪頭,大如五鬥栲栳。尖頭上豎著一個紅逾朱砂的冠子,高約尺許,襯著雪白的全身,更覺鮮豔非常。


    滴溜滾圓的一雙碧眼,精光遠射,竟達一二十丈以外。麵黑如漆,兩耳卻是紅的,如鮮菌一般,緊貼額旁。凹鼻朝天,下麵是血盆也似一張闊口。兩排疏落的利齒,森森若鋸。三角頭下邊兩角,便是它的兩腮,微一鼓起,收翕之間,便有一團白氣噴出,聚而不散,朝猿精的化身打去。一擊不中,張口一吸,又收了迴去,二次再噴,比前還要加大一倍。自從出現,便箕踞在洞口之處,將口中白氣噴個不休。猿精先好似有些怕它,將劍收了迴來。遇見那團白氣打來,不是疾升高空,便是縱遁光往斜刺裏避去。等白氣收迴,又往前進,一味引逗,毫不抵禦。怪物隻守著洞口,時噴時收,也不迫趕。噴到後來,白氣越噴越大。怪物屢噴不中,也似激怒,口中嗷嗷怪叫。猿精化身,也以惡聲相報。


    林寒沒見聞過這類怪物,仍不肯離開洞門一步,隻當是刺蝟一類的精靈,看他兩個相持,測不透是甚麽用意。忽見怪物又鼓動腮幫,將那團白氣噴出,朝猿精打去,疾若彈九。猿精化身因逗了一會,知怪物打不中,不由走近了些。沒料到怪物早運足了真氣,蓄勢待發,驟將毒氣噴出,勢絕迅速,氣團又比前大出了十好幾倍。這化身原由猿精本身在峰頂上操縱,竟好似預先知道毒氣厲害,來勢神速,往上往側,俱難避開,更不遲疑,身形往下一矮,便往雪地裏隱去。怪物隻防到他要縱身逃遁,白氣團彈射星馳,到了化身臨近,先就爆散開來,化為無數小團,冰雹一般,剛要往上下四方亂飛亂射,隻見仇敵身子往下一矮,知道上當,忙又紛紛照原立處打去,已是無及,隻得怒叫連聲,收了迴去。這次想是用力過分,氣團太大,收時不似以前幾次迅速,口到即來,比較慢些。闊口張開之際,林寒遙望怪物喉間,隱隱似有火光。這才明白猿精遲遲不下手,是想逗它將內丹噴了出來。


    林寒見怪物緊守洞口,不肯離開,也知必有些原因,意欲看個水落石出,仍舊隱身崖凹之內,作壁上觀。因聽不見化身聲息,再往前一看,那一片數畝方圓地麵,不論山石冰雪,凡是挨近白氣打中之處,全變成了烏黑,可見這東西所噴之氣奇毒無比。猿精恐將劍光汙穢,收了迴來,原是為此。方在驚訝尋思,猿精化身又在遠處現形,手中拿著好些木丸。先使一個,朝怪物打去,一出手便是一團碗大青光,眼看打到怪物頭上,怪物仍將那團白光飛出抵禦。第二木丸又複飛到,怪物連忙噴氣迎敵。似這樣接二連三,猿精這麵發出了二十一團青光,怪物也將白氣化成二十一團,將青光包住,在半空裏滾轉不休。起初青光太小,白氣濃厚,一到便被裹住,不見光華透出,大有相形見絀之勢。猿精見勢不佳,將木丸全數飛出,這一來白氣分化改小,兩下裏才扯了個平手。白氣裹住青丸,飆飛電轉,仿佛二十一個太陽起了日暈,在空中上下飛馳,疾轉如輪,煞是好看。


    林寒仰首偷窺猿精本身,仍和先前一樣,手掐靈訣,全神貫注在怪物身上,大有躍躍欲試之概,知道怪物難逃他的毒手。這等惡物,能假手猿精除去,也是大佳事。如非與之有仇隙,幾欲挺身上前相助了。雙方鬥了一會,猿精化身忽然使手一指,那二十一團青光,便漸漸四散分開。怪物起初不知是計,仍舊裹定不舍。繼而青光越飛越遠,有的竟飛得不知去向。怪物才發了急,想要往迴收時,不料以前空出空迴,自然容易,此時氣散不聚,又有猿精桃木劍絆住,急切間難以收迴。猿精化身越退越遠,漸漸隱去。空中的青光毒氣也分布愈廣,有的隱入暗雲之中,幾乎看不見。怪物正在惶恐急叫,兩腮幫不住鼓動,想運足力量,往迴收時,猿精化身猛在它身前不遠出現,手指處,又將先前那道紅光發了出來,直朝怪物射去,來勢迅疾。怪物驟出不意,其勢不能再分出毒氣抵禦,忙把身子一躬,一聲厲吼,怪眼圓瞪,幾要突眶而出。眼裏兩道碧光立即朝上飛射,大如碗口,恰好將紅光抵住,不能下落。


    雙方又相持了頓飯光景,四外高空中的青光逐漸暴脹,光外圍繞的毒氣束它不住,逐漸隨著脹大稀薄。猿精本身在峰頂上暗自運用,見時機已到,手掐靈訣朝前一指,嘭的一聲破空之音,便爆破了一個,化為嫋嫋淡煙,隨風消散。空下這團青光,微一掣動,由圓化長,虹飛電馳,朝怪物飛去,相助紅光,兩下夾攻。猿精緊接著在上麵頻頻施為;這些毒氣團也挨次為青光所撐開爆散,不消片刻,便毀了一多半。那氣團原是怪物腹內真元之氣,息息相關,每破一個,怪物全身一齊顫動,身上雪羽根根直豎,吱吱亂響,神態甚是苦痛。一麵還要運用目光去擋仇敵飛劍,收又收不迴來,眼看那些氣團將要挨次爆散,同歸於盡。急得幹叫,心有顧忌,又不敢冒險拚命,仍還支持下去。到後來,猿精見那些青紅光華俱為怪物目光所阻,不能奏功,空中還有七八團白氣未破,重又指揮青光,去破自氣。下餘氣團,各包著一團青光,本就不支,哪還經得起。這一來,青光飛到,隻一卷,便將氣團裹住,與內包青光裏應外合,一晃眼工夫,撲哧連聲,所有氣團,全都連撐帶擠,紛紛消滅,散了個幹淨。二十餘道青光,齊向怪物夾攻。


    怪物不能禁受,萬分情急,迫於無奈,猛將前爪一揚,昂首人立起來,闊嘴大張處,由喉間飛出一團火球,裏麵透明,朱光熒熒,外麵火焰熊熊,直朝青紅光飛去。峰上猿精見狀,首先一指劍光,令其都往下飛退。那化身也慌不迭地撥轉身縱起便逃。怪物原具特性,不是危急大怒,這團內丹絕不輕發;一發出來,不將仇敵弄死,也不輕迴。又在恨極之際,頓忘利害與洞內所煉丹丸的安危,厲吼一聲,滿身雲霧,箭一般飛起便追,其疾若電,迅速異常。林寒見怪物負固洞口,不似怎樣靈活,想不到飛行如此神速。慶幸以前沒有招惹它,否則勝負正難逆料。猿精的劍術道力,由此更可想見了。怪物這裏剛一追,峰上麵的猿精早隱身而下,飛入洞內,得手而出。林寒仰望猿精本身不在,化身在遠處飛逃,也若隱若現,不知是一是二。方在定睛尋視,猛聽猿精一聲長嘯,手中抱定一個周身白毛如雪的嬰兒,吱吱亂叫,由洞內飛出,站在峰坡之上,將手一招,所有青紅光華,全都電轉而迴。怪物在前本已追出老遠,聞聽嬰兒啼叫之聲,知道中了仇敵調虎離山之計,嚇得驚魂失散,哪裏還顧得到別的,狂吼一聲,收迴內丹,撥轉身,挺起瘦長強勁的雞頸,昂著三角怪頭,豎起頭上大紅冠子,四爪踏著雲劃動起飛,亡命一般趕將迴來。那二十餘道劍光,反追在它後。


    怪物自然不及劍光迅速,又在窘迫慌亂之中,一心隻想迴身奪救嬰兒,百忙中神靈慌亂,竟忘了那些逃走的劍光本是假敗,你不追它,它卻要來追你,未曾想到防禦,往迴路趕沒一半,便被追上。等聞得身後飛劍破空之聲大作,方始警覺,已是無及,二十餘道劍光一齊朝它身上落下。怪物忙二次將腹內丹元吐出迎敵時,身上長羽已被劍光掃落了一大片,險些沒將頭上朱冠削去。仗著修煉多年,身上雪羽蝟立若箭,根根如鐵,勝於堅甲,劍光落下去,倉猝間傷不到皮肉,將它雪羽才斬斷了些,內丹已經噴出。那些青光便是猿精在上方山殘餘的桃木劍,雖是東方太乙精英所萃,卻不能敵怪物內丹純陽之火,五行克製,難免不被燒毀。此時猿精將怪物煉成了形的元胎俘獲,已操必勝之券,連化身都在招劍反攻時收迴,不願用此劍和它相拚。忙將青光收迴,隻指定那道紅光,在怪物身側圍繞擊刺。怪物自是不懼,不一會,便已趕到。


    猿精早就設好圈套相候。見怪物追近,手掐靈訣,朝前一指,埋伏的太陰奇門陣法立時展開。怪物見仇人懷抱嬰兒,站在坡上,態甚閑逸,眼裏都要冒出火來,急於得而甘心。剛往下一落,待要撲去,眼看相隔僅隻兩三丈高下,忽見仇敵身形一晃,無影無蹤。方在急怒駭顧之間,猛又見一團黃影,大約畝許,從身側四麵湧起,轉瞬由地麵直升天半,至頂凝結。先似地上麵立著一口大鍾,未後鍾頂緩緩降低,又似一個覆著的大碗,將怪物扣在裏麵,四外僅似隔著一層薄而透明的金紗,身子卻被禁製住,動轉不得。這種陣法,乃先天八門中的艮、震兩卦,山雷妙用。外觀形如覆碗,地麵上同樣還有一個仰的,上下相合,渾然一體,嚴絲合縫,無殊地網天羅。真發動起來,連山神雷上下交錯,奇正相生,二氣排蕩,厲害非常。休說上麵逃走不脫,便是多精地遁的人也難幸免。


    怪物見身已禁住,上麵一片湛黃影子,非雲非霧,快要壓到頭上,仇敵又在前麵現形,知道不妙,忙朝上麵連連吹氣,將那團內丹化成了一片火雲,不使上麵黃影壓到身上。一麵迴過血盆利口,將身上雪羽咬斷了十來根,長頸一甩,化成十來支銀箭,朝猿精射去,恰被黃影擋住,落在地上。猿精知它箭羽惡毒,不到情急拚命,不肯輕用,無論仙凡,中上立死。到了勢迫力窮,還如此倔強不服,可見這種毒物留不得。不由大怒,指著怪物以人言大罵道:"該死的孽畜!本真人念你雖是天地間毒物醜類,因你雪山潛修,胎嬰未固,尚不能幻形為禍,意欲逼你獻出元丹,免你一死。你偏不知悔過,居心如此惡毒,如不誅戮,貽害無窮。本真人替天行道,除惡務盡,不再姑息了。"說罷,雙掌合攏,朝前一揚。先是地上隱隱雷聲,接著一片雪亮電光,貼著黃影圈裏,也是薄薄一層,由下而上,轉瞬間彌漫全網。


    剛結到頂心上,似火燃炸藥,一觸即燃,轟然一聲大震,隻見二道銀蛇,淩空亂閃,一團團的雷火雨雹一般,包定怪物全身打去。左近雪山冰黔,多半被這雷聲震塌,轟轟隆隆,彼此相應,威勢大是驚人。怪物心膽皆裂,嚇得縮頭斂足,伏作一團,將以前兇惡相全都收起。


    可是它那內丹也頗厲害,一任猿精電火群飛,崩山撼嶽,兀自傷它不得。


    林寒先聽猿精口吻,儼然以真仙自命,全忘了自家也是異類出身,雖是好笑,這等行為,卻也可嘉,心中不由存了好感。正想用甚麽法兒,全不露麵,助他一臂。那猿精見雷火仍被內丹阻住,怪物猶未屈服,製死怪物容易,但又想得它那粒內丹。想了想,大喝道:"你這孽畜,天生惡性,害人東西,念你修為不易,尚未出世為禍,你如將內丹獻出,我便不傷你所煉元胎,仍還給你,好去洗心革麵,自己潛修,免於天戮;否則你防得了上,防不了下,壞你的元胎,然後以仙家妙用,上下神雷,一齊發動,使你形神俱滅,化為灰煙而散。看你走哪一條?"一邊說,一邊放出劍光,將手中嬰兒繞著,作出欲殺之勢。這幾句果將怪物鎮住,先顫抖了一陣,然後嗥嗥慘叫。猿精明白它叫的意思,是恐怕上當,獻丹之後,嬰兒仍不肯發還。笑喝道:"我乃當世真仙,豈能騙你一個畜類?好在我也不怕你有甚奸謀,你隻到我這裏來便了。"說罷,將手一指,雷聲頓息,那層黃影忽然加大數十倍,由近而遠,直超過猿精立處,方始由隱而滅。怪物將頭昂起,四外仔細看了又看,然後張口一吸,將內丹吸入口內,徘徊不進,竟似不舍。欲逃,元胎已落人手,更為重要。正在遲疑,猿精怒喝:"到了此時,你還不惜死,不舍去那害人東西麽?再不獻出,我又要下手了。"怪物好似又怕又惜,萬般無奈之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爬行,戰兢兢不住亂抖,身上長箭雪羽,吱吱亂響。林寒見怪物目閃兇光,闊唇合緊,似在暗中咬牙切齒,知非善意。再看猿精一雙火眼,望定怪物,滿麵含笑,態甚暇逸,似操必勝之券,又恐中怪物暗算。林寒心想:"猿精如勝,雖是一個強敵,但有芬陀大師相助,自己至多遭些險難,終無大礙。況且猿精頗有向善歸正之心,否則當初恩師也不會助他了。怪物如將猿精弄死,自己不知它的來曆深淺,敗了固糟,即使得勝,被它逃走,也是貽禍無窮。兩害相權,宜取其輕。"剛將一粒佛門至寶伽難珠取在手內,猿精又喝催怪物速行。怪物腳走稍快,口裏吱吱慘叫,仍是且行且抖,行距猿精約有三五丈遠近。這時因雷聲一震,雪墜山崩,寒風大作,又當黃昏,天空中密雲低垂,甚顯昏沉。林寒遙見前麵暗雲中,似有一絲半青半白的光華閃了一下,卻無破空聲息。猿精全神貫注在怪物身上,通未覺察。見怪物離身已近,還在前爬,方要喝止,促其獻丹。怪物故意將內丹吐出,隻是茶杯大小一粒紅珠,緩緩向猿精飛去。等猿精伸手要接,倏地將三角怪首往起一昂,身子猛一大抖,全背上長箭雪羽全部自行脫落,化成千百道白光,連同無數火球,直朝猿精射去。那內丹也同時由小而大,化成畝許大一片火雲,當頭罩下。


    猿精早已防到怪物有詐,竟不俟林寒暗中相助,長嘯一聲,也是一溜火光,施展玄功變化,飛身而起。林寒看得明白,怪物尚未覺察,等白光紅光落到地上,不見仇敵蹤跡,方知弄巧成拙。慌不迭將內丹收迴,四外黃影已由遠而近,又包將過來,將它困住。同時迅雷亂發,比前更烈。地底也轟隆作響,雷出地中,就要爆發。晃眼工夫,猿精又在怪物身前出現。怪物知難幸兔,迫不得已,二次慘叫,決心獻丹求生。猿精獰笑一聲,喝道:"你此時才知我厲害麽?速獻勿延,尚可活命。"手指處,黃影又散。怪物計窮力絀,真個萬般無奈,隔老遠就將紅珠吐出。猿精本是誆它,哪有真心釋放。等珠緩緩飛起,猛將手一指,怪物身外黃影又複合攏,將內丹迴路隔斷。怪物見勢不妙,剛在忿怒暴吼,猿精也真手辣,一揚手,劍光過處,吱的一聲慘叫,先將怪嬰由頂劈為兩半,擲於就地。接著兩手一搓,發動神雷,驚天動地價轟隆一聲大震,上下神雷一齊爆發,將怪物震成粉碎。


    那粒內丹本在空中飄蕩,沒等猿精伸手去接,就在這雷火亂射,冰雪橫飛中,忽從空際射下一道光華,裹了怪物內丹,疾如閃電,破空便起。猿精見到手之物,被人奪去,不由又驚又怒,一縱遁光,連忙往前追去。敵人好似早已料到他不舍,這裏猿精身才飛起,便從對麵暗雲之中飛來一團雪一般的銀光阻住去路。猿精竟看不出那是甚麽寶物,不敢大意,忙把所有桃木劍全數放出。一道紅光,二十來道青光,與那團銀光鬥在一起。雖猿精玄功變化,終占不得絲毫便宜。尤怪是用盡目力,也查不出敵人蹤跡。兩個相持,約有刻許時光。忽聽遠遠有一女人聲音喝道:"無知孽畜,這等惡毒的內丹,你不想害人,要它何用?速自省悟,免於天戮。因你尚無大罪,不肯殺你,否則你豈是我的對手?"說時,那團銀光倏地直升霄漢,疾逾火箭衝霄,一閃沒入青旻。猿精忙催劍往上追趕,已經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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