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雲鳳想不到自己的一口真氣已提了好一會,畢竟練功日子太淺,根基未固,又處在驚急忙亂之中,下落太高,這氣一散,便不易再為調勻,勢子也不能隨意變化,想和初下來時那般緩緩提氣下落已不能夠。雲鳳見下墜甚速,恐心身受了震傷,正在拚命往上提氣,一眼看見前麵綠蔭叢密之中有一株古樹,大約十圍,槎丫怒挺,突出群抄。雲鳳下時,原是兩臂平分,雙足朝上的式子,往下斜飛墜落。打算萬一不濟,臨時再化成一個風飄柳絮的招式,翻折而下,雖保不住要受一點震傷,到底好些。一見這株古樹,正好攀附,好生心喜。說時遲,那時快,想起這主意時,已經超過樹頂兩三丈以下,離地隻有四五丈光景。也顧不得看清樹上有甚麽東西,雙手一分,雙足用力往上一踹,淩空一個魚鷹入水的招式,竟往樹腰的一枝老幹上斜穿下去。等到近前,左手一伸,撈住樹幹。因從千百丈高處墜落,勢子又疾又猛,一經抓住實在東西,便似秋千般蕩了起來。等到把力勻住,右手攀枝上翻,準備坐在樹幹上略微喘息,再行下落時,身子已經蕩了兩蕩。


    隻這略一耽擱工夫,忽聽樹葉叢裏窣窣有聲。身剛翻到幹上坐定,迴頭一看,叢枝密葉間忽然現出許多雙頭怪蛇。有的長有丈許,粗若碗口,大小不一,順著樹頂繁枝密幹,各自將雙頭昂起,紅信吞吐,宛如火焰,婉蜒而下,其行甚速。雲鳳驚魂乍定之際,一見來了這許多的怪蛇,知道此蛇厲害,其毒無比,身在樹上不易防禦,慌不迭地便往樹下縱去。身才及地,抬頭往上一看,為首幾條已經飛竄到才落坐的老幹上麵,將頭懸了下來。用手一摸寶劍,且喜不曾失落。順手拔出,兩足一頓,正想縱起,朝那為首幾條怪蛇頭上揮去。猛覺腳底一陣奇緊,雙足似被甚麽東西纏住。幸是雲鳳武功已臻上乘,身靈心巧,一覺雙足受縛,連忙穩住勢子站定。如換旁人,早已絆倒。雲鳳疑是下麵還有蛇群,身被絞住,不禁大吃一驚,哪還顧得細看,手中劍早順腳而下,嚓嚓兩聲,綁纏斷落。低頭一看,乃是一大片似藤非藤,似索非索的東西,無枝無葉,都有拇指粗細,遍地都是,廣約畝許,根根互相糾結,形如獵網,卻又有好些不類。荒山寂寂,更無人蹤,也不知這東西怎能自己捆人?仰望樹巔怪蛇,業都全身畢現,一條條將尾巴鉤住枝幹,身子恰似千百彩繩,懸了下來。為首幾條大的已經鬆了尾巴,大有下躥之勢。不敢怠慢,二次舉劍,剛將身縱起,兩條大蛇已劈麵飛來。


    那白陽真人壁間圖解,原是昆蟲鱗介,人物鳥獸,各樣各式的動作,無不包含在內。雲鳳天資穎異,又加刻意勤求,雖因日淺,功候尚差得多,還未悟徹精微,但外表式子已能融會貫通。一見那蛇來勢,正與平時所習的蛇形相合,不知不覺,便靜心運氣,照著圖解,將頭一低,劍尖朝內,護住麵門。兩臂如環,由白鶴衝霄的式子,運足渾身氣力,將兩腿交叉著一絞一踹,兩臂一合一分之間,化成一個龍躍天門,暗藏靈鷲搏雕的招式。身子便翻轉過來,成了仰麵朝上,不但沒有向左右避開,竟從蛇頭底下,斜著平穿上去。剛一讓過蛇頭,更不怠慢,一個撥浪推波的解數,右手的劍早朝二蛇頭上反削出去。那蛇與敵人迎麵錯過,離樹淩空不能轉折,還待下落時揮尾下擊,劍已臨身。雖然生得那般長大猛毒,仙家寶劍畢竟禁受不起,一道寒光閃過,立時身首異處。凡是怪蛇,多半命長,雖然被劍斬斷,那四顆怪頭一負痛,再就著前躥之勢,競平飛出二三百步遠近,才行墜落,在地上亂蹦起一兩丈高下。這裏雲鳳一劍斬去雙蛇,知道樹上毒蛇還多,必不甘休,未容蛇尾下擊,早轉招變式,就著那撥浪推波之勢,一個鷂子翻身,緊接著掉頭轉身,又一個龍歸滄海,身子一拱一伸,往斜刺裏躥去,腳才落地,恐被地麵上怪藤纏住,這番有了經曆,用腳略一撥劃,立時脫了綁纏,變成寸斷。再看那兩條毒蛇的身子,也躥出老遠,才行墜落,一到地便被怪藤纏住。


    蛇頭雖斷,蛇性猶存,隻管掙紮屈伸,蹦躍不已。那怪藤說也希奇,蛇身不掙猶可,越掙糾纏越緊,眨眼工夫,便被纏作一團。雲鳳見了暗自心驚,幸而有此利器在手,否則休說毒蛇,便落在這些怪藤上麵,也難脫身,不禁伸舌,道聲:"好險!"因適才倉猝應變之際,接連幾個盡妙奇險的動作,俱都身子懸空,不曾著地,端的變化自然,神速無比。想不到那圖解初學不多日子,已有這許多妙用。異日悟出深微,火候純青,那還了得!一麵心喜,一麵想起進境甚速,也頗自負,膽氣益發壯了起來。


    蛇類複仇之心極盛,樹上群蛇何止千百。內中還有三四條次大的,上半截業已伸出,大蛇一死便縮了迴去,口中紅信焰焰,噓噓亂叫。群蛇也互為和應,好似商量報仇一般。似這樣怪叫了一陣,忽然停住。內中一條大的,猛往前一躥,似要朝雲鳳立處穿來。雲鳳胸中有了成竹,那兩條最大的已容容易易地除去,何懼其餘。再加相隔比前要遠出兩倍,易於看清群蛇動作,便於相機應付,不似先時手忙腳亂,所以一毫也不著慌。地下怪藤密布,如同網羅。不願縱向別處去費手腳,乘著蛇叫未下之際,隻將附近周圍的藤網用劍一陣亂削亂斫,清出一片兩丈許方圓的石地,將斷藤用劍撥開。一麵想著肅清毒蛇之策,以為世人除害。及見群蛇叫聲甫息,又有一蛇作勢躥來,心想:"這些毒蛇雖然大的隻有幾條,可是數目太多,最小的也有三四尺長短。如果全數一擁齊來,雖然自己所練壁像圖解上曾有好幾式破法,畢竟也要涉多少險,費好些手腳氣力,方能脫險。何況這東西其毒無比,一毫大意不得,休說使它沾身,就為毒氣所中,也難禁受。也照先前二蛇榜樣,便可來兩個死一雙,略微施展,登時了賬,那就妙了。"


    正在籌思,準備不迎上去,以靜製動。不料頭一條蛇身剛離樹,第二條大蛇便接瞳飛起,兩顆怪頭一交叉,徑將前蛇的尾巴緊緊夾住,與前蛇首尾相連,一同朝前飛躥過來。第三條蛇也跟著飛起,又將第二條的尾巴夾住。似這樣連二連三,晃眼之間,連上了五六條,如空中長虹也似,成了一條直線。看神氣,後麵的蛇還在接連不已。這幾條蛇雖沒頭兩條蛇長大,也差不了許多。後兩條較短的,也長有丈許。當頭一蛇,相離雲鳳存身所在僅五丈遠近,隻要再接上四五條,次大的便可到達。同時樹上千百條毒蛇都照樣發動,一個連一個飛躥出來,化成數十條粗細不等的長虹,附樹淩空,筆直挺出,頓成奇觀。


    雲鳳原早料到群蛇要齊來拚命,隻是這般奇特來法,卻未想到。圖解上雖有金針刺萬蜂和一鷹落群鴉諸式,俱是以寡勝眾,半個不留。但這蛇卻是以一為主,數身相連,你用劍斬了頭一個,勢必第二個又如箭一般連珠射到,叫你緩不過勢子來。反不如四麵八方,合圍而上,或是勢如潮湧,千蛇同進,一個可用風卷殘雲的解數,近身則死;一個可用力劃鴻溝的解數,劍到頭落,比較容易發付。先隻想到群蛇齊上較難,卻不想這等來法,更難得多。才知天下事無奇不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敢冒昧上前,先要防到敗路。往後一看,隻見一片廣原,盡是藤網糾結,甚為繁茂。猛想起適才兩條蛇身為藤所纏之事,自己有劍在手,不怕藤纏。少時蛇來,如真無法應付,索性以毒攻毒,誘它入網,豈不是好?這口仙劍,不曾在空中墜落時失去,如今才得仗它防身免禍,真是萬幸。想到這裏,猛又想起五姑所賜防身法寶飛針,傳時說是能發能收。因為一放出去,不見血、不傷人物不歸,雖然傳了一次,也未試過。想必比劍還妙,怎便忘了取用?伸手往懷中一掏,剛剛取出那根飛針,最前頭的一連串大蛇已離身不足兩丈遠近,口中紅信吐出二尺多長。隻見群蛇似波紋般一陣亂彎亂拱,噓的一聲怪叫,後蛇把雙頭一開,當頭一蛇忽如弩箭脫弦,直射過來。


    雲鳳不知因兩個蛇王被斬,群蛇齊出拚命,一見蛇到,喊聲:"來得好!"兩足一點勁,平空縱起數丈高下,準備讓過蛇頭,再使一水中撈月之勢,將它斬為兩段,以免當頭迎去,被它噴出毒氣。誰想那蛇竟靈警非凡,雲鳳剛一縱起飛躥中,把身子一拱,尾尖著地,雙頭朝天,也跟著夭矯直上,穿了起來。還算雲鳳滿身解數,變化無窮,一見這條蛇不似先前那兩條勢子迅急躥過了頭,也跟著自己往上穿來。忙即改變招式,不等那蛇過頭,口鼻閉住了氣,一個玉帶圍腰的解數,攔頸一劍斫去。立時迎刃而過,兩個蛇頭左右飛起多高,頸中鮮血飛濺如泉。那蛇餘勢未完,身子兀自不倒,仍往上穿。雲風百忙中忽聽噓噓之聲四起,知是後蛇繼起,不敢下落。不顧血汙,左手袖子一遮麵目,一個大鵬展翅的招式,旋過身來,就勢雙足往蛇身橫著一踹,借勁往斜刺裏一縱,死蛇身子便往後直倒下去。


    群蛇來勢,原是一個跟著一個射來。就在這瞬息之間,第二條蛇跟著躥到,見仇人飛身直上,為首一條大蛇夭矯升空,同仇敵愾,也跟著仰頭往上穿起。還沒到前蛇一半的高,前蛇屍身已被踹倒落,一前一後,兩下勢子都急,撞個正著。無巧不巧,那又粗又大的蛇身中段越過蛇尾,何止數倍,這一來正嵌在次蛇雙頭交叉之中,填得緊緊。原是一個猛勁,蛇頭本大,二頸中空,入口處窄,急切間再也掙它不脫。偏那死蛇命長,半腰被次蛇夾住,頭又斬去,一護痛,前後兩半截死力一陣亂絞,將次蛇前半身纏了個又緊又結實。急得次蛇連聲怪叫,目露兇光,雙頭亂擺,下半身一條長尾直豎起來,橫七豎八,一路亂擺,打得塵土飛揚,石地山響。落處原在雲鳳存身的那一片地上,忽然一尾打去,正打在藤網上麵,立時被纏住。那蛇比最先死那兩條原小不了許多,尾已被纏,越發情急,拚命奮力往上一掙,隻見身子越發鼓脹,略一兩次屈伸之際,一片喳喳裂麻之聲,地下藤網竟被它掙斷了畝許方圓一大塊,附在蛇尾之上,飛將起來。二蛇剛剛糾纏之際,第三條也跟著飛出,其餘蛇虹也都連成,紛紛躥起。第三條飛臨切近,先被次蛇一尾巴打在左邊頭上,那蛇護痛,一閃身子,正落在藤網上麵,立即被纏住。一則它比次蛇略小,二則全身被纏,不比次蛇前半身在空地上容易著力,於是掙頭纏尾,掙尾纏頭,越纏越緊,越緊越纏,團作一堆,餘下數十條蛇虹,剛剛相次脫身飛出,正值次蛇性起發威,長尾亂舞之際。雲鳳開辟的那片地方原本不大,次蛇長尾亂舞,本就將群蛇來路阻住。未後次蛇又帶起那一片藤網,舞得風雨不透,這些小蛇不是被次蛇打暈,便是中途被阻,落在藤網之中,將身纏住。


    群蛇生長此間,想是知道地下藤網厲害,除了結成長虹飛渡而外,其勢不能繞道旁處來襲。除幾條乖巧一點的見勢不佳,縮了迴去外,餘者十九自投羅網,頃刻之間已去了一大半。這一來,隻便宜了雲鳳。先見次蛇落地,本想飛身上前,給它一劍。及至見了這般光景,樂得由它去做擋箭牌,還省卻許多氣力,不由喜出望外,便停上手,仁觀奇景,隻見大小長蛇,滿空飛舞,無數彩條遍地糾纏,噓噓怪叫之聲四起如潮,雖然不得近前,聲勢確也著實驚人。那次蛇帶著頭一條蛇的屍身和尾後網一般的斷藤,亂掙了一陣,漸漸力竭,雙頭之間血已淋漓,勢子方緩了下來。忽然一聲怒叫,頭尾雙翹、肚腹貼地,拚死命一躥,不想躥錯了方向,應朝雲鳳躥來,反往側麵躥去。畢竟力已用盡,又加兩頭沉重,躥出去不過六七丈遠近。蛇頭上夾著的前蛇屍身性早消失,前後兩半截都有丈許下垂。次蛇一個支持不住,頭往下一沉,蛇身一擦地,便吃藤網纏住。次蛇餘勢未歇,還在前躥,冷不防被藤網纏住的蛇屍一扯,蛇頭一低、身子便由凹而凸,拱起多高。蛇尾吃不住勁,也跟著垂下。尾巴上掛著的那一片形如圓扇,大約畝許的藤網,又吃地下的藤網纏住。藤纏藤,自然更要結實得多,兩頭俱被纏住,真似一座大圓拱橋,橫亙地上,哪裏還能動得了身。隻見它身子往上挺了幾挺,便即力竭而死。


    那古樹上的雙頭怪蛇,還有百十來條,大半俱是中號的,差不多也有五七丈長短。這些蛇比較狡猾。先見許多同類飛躥出去,都被次蛇打落的打落,阻住的阻住,條條墜地,被藤網纏住不能脫身,便將身縮迴樹上,隻管吐舌發威,卻不上前。等次蛇一死,讓出道路,各自一陣噓噓亂叫,重又一條接一條地待要連著鉤接起十來道蛇虹飛出。雲鳳仁視了半個多時辰,雖知這種毒蛇報仇心急,能舍命來拚,並非易與,心已不似前時驚慌;再加蛇的來路已經看清,想出應付之法。便不等它連接長了,便將飛針取出。照準樹上較為長大的幾條發去。才一出手,便聽一聲霹靂過處,一道紅光,帶起一溜火焰,朝群蛇飛去。星飛電駛,飛到蛇前,隻一閃,便即不見。晃眼工夫,火光重明,已從未蛇尾中穿出叢樹密幹之間,梭一般地照著蛇多之處往來上下,穿射起來。同時那當頭四五條怪蛇接成的長虹,被紅光由首到尾接連穿過,叭嚨連聲,身子一彎一縮,也整條墜落在樹下藤網之中。餘者想是知道厲害,忙即縮迴身子,往樹上逃竄時,火光所到之處,無論蛇大蛇小,挨著就是個死。群蛇也是惡貫滿盈,該當全數伏誅。上有飛針,下有藤網,本已無可逃死。偏那古樹年深日久,雖然樹抄蔭濃葉密,但是枯朽之枝甚多,千年古木原易著火,再加飛針上的火焰與尋常之火不同,略一繞轉,便有幾處被火引燃。


    雲鳳使用飛針尚是初次,發時心想此針雖能發收,無奈蛇數太多,總得連連收發多少次,才能除盡,還恐一條條去殺,阻不住群蛇齊來之勢。不料針一出手,未等自己收迴,竟自動地追殺群蛇起來。正在驚喜,樹上業已著火,霎時之間,濃煙突突亂冒,火焰四射。群蛇一見火起,益發亂驚亂竄,紛紛離樹穿出,還沒多遠便即墜入藤網之中,不多一會,那蔭蔽數畝的一株參天古樹,竟和一座火山相似,上半株全部燃著。地下藤網也被逃蛇帶下來的殘枝餘火引燃,直似無數條大小火蛇,滿地遊竄,火頭越引越多,火勢越來越大,漸漸融會成一片烈火,順著地下怪藤密網,往四外蔓延開來,成了一個火海。樹上的蛇,個個死亡逃竄了個盡。地下的蛇,總數何止千條,大半未死,更被藤網纏住,脫身不得,眼看火勢燒來,急得齊聲慘叫。那飛針兀自追逐不休。雲鳳見火已成了野燒,群蛇俱在網中,必無幸理。看火勢,少時便要燒到身前,不便在此久停,忙收迴飛針,轉身奮力往後麵縱去。落地之處,俱有藤網纏足,每到一處,須用寶劍將附近一片藤網削斷,才能往前再縱,須要縱出裏許遠的地麵,方是空地。仗著身輕縱遠,約十幾縱,才出了藤地。縱時見藤網中不時有小衣小鞋出現,當時也未在意。迴顧火勢,益發猛烈,連附近大小樹木俱都引燃,轟轟發發,火光燭天,上千群蛇,俱都葬身火裏。不時看見一條條的大蛇,因纏藤為火燒斷,奮力從火光中縱起,被火煙一壓,重又落到火中。時聞奇腥焦臭之氣,中人欲嘔。喜得還是站在上風地位,否則怕不被它薰倒。連忙奔向高處,上下一看,這時雨勢早止,天空濕雲被火煙衝開了一個雲衖,雲密層厚,映成無數片斷的彩霞,別成一種奇觀。正愁那火無法熄滅,忽聽天上轟轟作響,一陣狂風過處,當頭雲衖,漸往中央合攏。倏地眼前金光閃了兩閃,接著便是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


    雲鳳見大雨快降,山頂無有避雨之處,雖然四外大樹甚多,有了前車之鑒,不敢造次。


    剛尋了一座危崖下麵站好,又聽哢嚓一聲巨響,那株大古樹在風火中齊腰折斷,滾入火中。


    同時比豆粒還大的暴雨傾盆降落。一時之間,雷鳴電閃,雨驟風狂,四下交作。那麽大的一片火海,不消頓飯光景,全都被雨澆滅。又過有半個多時辰,才行雨住天明。被燒之處,變為一堆堆的劫灰,隻剩那株古樹,兀立山原之中。樹幹上粘伏著無數殘頭斷尾,尺許數寸,長短不等的小蛇。細看樹心,卻是空的,才知那樹是雙頭怪蛇的老巢,無怪乎那般多法。那怪藤,東南西三麵俱都蔓延甚廣,隻北麵離樹十丈便行絕跡,算計群蛇必由樹北去了。雖未必就此絕種,總算除了無數的害,冒了這些奇險也還值得。


    觀看了片刻,仰望雲空蒼莽,仙山萬丈,杳無蹤影。自身幾同天外飛落,再想上去,其勢甚難,不禁著起慌來。仔細尋思了一陣,仙山雖然高不可見,決不會憑空懸立。記得失足墜落時,縱起的那一個勢子,至多身子離崖踏空處,相隔不過十數丈。就算被風力所吹,距離山的根腳,也不會差得過遠。可是舉目四望,高山雖多,新霽之後,多半俱能見頂,縱有幾處高出雲外的,也都不似。自己好容易得遇曠世仙緣,五姑隻見過一麵,過了所約之日不來,必有原因。也許是試探自己,能否有這恆心毅力。好端端捉甚雲兒,一個失足,便成了人間天上,判絕雲泥,無可攀躋。萬一五姑恰恰今日迴山,她不知是無心失足,卻當作難耐勞苦,私行離山他去,豈不誤了大事?成敗所關,不由著起急來。


    愁思了一陣,無計可施。見天色雖不算晚,如照自己從空下墜那些時候計算,即使真能尋到原來山腳,冒著艱險,穿雲攀登,也非一日半日之功所能到頂。萬般無奈,心想:"天下事不進則退,終以前進為是。曾祖母是位神仙,隻要能迴到洞中,必蒙鑒宥。這麽大一座山,既無懸空之理,總有它的所在,不畏辛苦艱危,照前尋去,必有發現之時,走一程到底是一程。"想到這裏,便坐下去,把心氣平寧下來,細心揣度好了下落時的風頭方向,將氣一提,施展輕身功夫,翻山越嶺,往前跑去。


    一路留神觀察,群山突兀,大半相似,並無一座特別高大,看不見頂巔的。隨跑隨采取些野生的果實,連吃帶藏,腳底卻不停歇。走到黃昏將近,已行有三五百裏山路,翻過了十好幾座山頭嶺脊。因為這些山嶺均極高峭險峻,重重阻隔,上下費事,不比平地飛行,路走得雖然不近,如照平時算,前行仍無好遠。仙山渺渺,全無一些跡兆。眼看山勢越進越高,前麵有兩座高山,有積雪蓋頂。日薄西山,斜陽影裏,雁陣橫空,歸鴉噪晚,天色業已向暮。暗忖:"適才所見諸山,並不曾見山頂有雪,此時才剛剛看見。原來的山,說不定被這兩座高山阻住,非翻越過去,或是到達這兩座山頂,不能看出。估量前路尚遙,自己這一日內,飽嚐了許多奇危至險,辛苦勞煩,精力已經疲敝,需要覓地休息一會,方能再走。加以日落天黑,路昏莫辨,再要翻越懸崖峭壁,深壑大澗,去攀登比來路艱難好多倍的高山,勢所不能。與其賈著餘勇,喘息前進,去做那辦不到的事,還不如尋一可避風雨的崖洞,就著殘陽之光,多尋一點食糧,飽餐一頓,坐下用功歇息,養精蓄銳,天色微明,便即上路,一口氣攀登上去,較為穩妥。"


    主意打定,且喜路旁不遠,便有一個山窟。而且各種果樹,遍山都是。雲鳳先擇好了當晚安身之所,然後把果實一樣樣連枝采取了些,以便攜帶。兩手提著山果,正要往山窟之中走去,忽然一眼看見桃林深處,夾著一棵枇杷樹,實大如拳,映著穿林斜陽,金光湛湛,甚是鮮肥,訝為平生僅見。忙跑進林去一看,四外都是桃樹,一株緊接一株,叢生甚密,柯幹相交。隻中間有一塊兩三丈方圓的空地,當中種著這麽一棵枇杷,樹根生在一個六角形的土堆之上。堆外圍著一圈野花野藤交錯而成的短籬,高有二尺。這時天色愈晚,雲鳳也未細看,見著這等希奇珍果,頓觸夙嗜,就枝頭摘了一個下來。皮才剝去,便聞清香撲鼻,果肉白嫩如玉,漿汁都成乳色。因見大得異樣,先拔下頭上銀針試了試,看出無毒。剛咬了一口,立覺甜香滿頰,涼沁心脾,爽滑無比,心神為之一快。隻惜適才采摘各種果實時邊采邊吃,腹已漸飽,這批粑的肉又極肥厚,不能多用。勉強吃了兩個,舒服已極。一數樹上所結枇杷並不甚多,共總不過三十來個。有心想將它一齊摘走,又想天氣甚暖,離樹久了,如若變味,豈不可惜?反正今日已吃不下許多,不如隻采一個迴洞,等隔了這一夜,明日起來,試試它變味沒有。如不變味,便將它一齊帶走;否則隻將種帶些迴山去培植,以免暴殄天物,仍任它自生自落好了。想到這裏,便帶葉摘了一個,連別的果枝一同拿著。


    迴身走沒兩步,覺著左腳踹在一個軟東西上。低頭一看,乃是一頂小孩所戴的帽子,形式奇特,質料非絲非麻,與除雙頭怪蛇時在藤網中所見小人衣履相類,比較編製精絕,色彩猶新,好似遺在那裏不久。猛想起枇杷樹下土堆形式,頗似人工培壅。轉近前去一看,不但土堆,那花籬也出於人工編就,盤結之處並還綁有粗麻,不禁驚異。暗忖:"這半日來,屢次臨高遠望,都未見一點人跡。沿途所見,猛惡禽獸,卻不在少,忙著行路,也未睬它。這藤中衣履和樹下小帽,俱似幼童穿戴之物。難道這等洪荒未辟的深山,還有人家寄居麽?"


    越想越奇怪。仰視夕陽,已墜入山後,月光又被山角擋住,景物更暗,隻得迴洞再說。出林時,見左側有一條沒有草的窄徑,也似人辟,便不從原路上走,特地繞道迴去。因不知這些小人是人是魈,有了戒心,又把寶劍拔出,以防萬一。劍上寒光照在地上,新雨之後,土地上竟現出許多小人腳印,都是四五個一排,成為直行,算計為數定多。林中地上俱是芳草綿綿,獨這條窄徑上寸草不生,兩旁桃林也甚整齊,益知所料不差。


    沿路循跡,走了兩箭之地,才走完這片桃林,到達洞窟前麵,匆匆抄山路跑迴洞窟。洞外恰好有鬆枝柏葉,用劍斫削下兩大抱,鋪在地麵,權當茵席。又搬了幾塊大石,將洞窟堵塞,以防萬一。再拾起兩根枯枝,擊石取火,將它點燃。四外一照,這洞窟不過兩丈方圓,乃是一個天生石穴。洞門高可及人,上下四麵潔淨無塵。當中卻有一大塊類似油漬的黃斑,用火一燒,聞著一股鬆子般的清香,猜是鬆脂遺跡。除此之外,絲毫不見有蟲豸蛇蠍盤伏的跡象,足可放心安歇。因為日間從雲中墜落時正逢驟雨,周身衣履皆濕,跋涉了這半日的崎嶇險峻的山徑,外衣受風日吹曬雖然幹燥,貼身的兩件衣服仍是濕的。好在洞已封堵,索性生起一堆火來,將內衣換下,準備烤幹了,明晨上路。自被五姑接引入山,事起倉猝,除了一身衣履外,並無一件富餘,又不知在山中要住多少日子。雲鳳愛幹淨,平時在白陽洞潛修,總是裏外衣互為洗換,甚是愛惜,惟恐殘敝了,沒有換的。等把內衣烘幹著好,又想起鞋襪也都濕透,何不趁著餘火,烤它一烤?便盤膝坐在火旁,脫下鞋襪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兩個手指大小的破洞,襪線也有好些綻落之處。想起五姑不知何日迴洞,分別之時也忘了求她帶些衣服迴來,就算明日能趕將迴去,這雙鞋襪經過這般長途山石擦損,哪裏還可再著?便是這幾件衣服,常服不換,也難曠日持久。何況外衣上又被藤網掛破了好些,洞中並乏針線可以縫補,日後難道赤身度日不成?愁思了一會。那鞋曾被水浸飽,急切間不能幹透。閑中無聊,左手用一根鬆枝挑著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撫摩那一雙白足,覺著玉肌映雪,滑比凝脂,腔附豐妍,底平指斂,入手便溫潤纖綿,柔若無骨,真個誰見誰憐。暗暗好笑:"幸虧小時喪母,性子倔強,老父垂憐過甚,由著自己性兒,沒有纏足;否則縱然學會一身功夫,遇到今日這等境地,沒處去尋裹腳布,怎能行動?明日迴山,如五姑再不迴轉,想法弄來衣履,衣服破了,尚可用獸皮圍身,鞋卻無法,說不得隻好做一個赤足大仙了。"


    正在胡思亂想,似聽洞外遠處有多人呐喊之聲,疑是黃昏時所見小人。夜靜山空,入耳甚是真切。連忙拔上半幹的鞋,輕輕走向洞口,就石縫往外一看,隻見月光已上,左近峰巒林木清澈如畫,到處都可畢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曠,看得甚遠。隻聽萬樹搖風,聲如潮湧,與多人呐喊相似,卻不見一個人影。細看並無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風,自己一時聽錯。再看天上星光,時已不早,鞋已半幹,懶得再烤,便將殘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鬆枝上打起坐來。雲鳳這多日來,起初是勤於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後來功候精進,成了習慣,一直未曾倒身睡過。當日雖是過於勞乏,等到氣機調勻,運行過了十二請天,身體便即複原。做完功課起身,略微走動,覺著百骸通暢,迥非日間疲敝之狀。自思:"難怪真修道人多享遐齡,自己才得數十日功夫,已到如此境地。隻要照此去練,再得五姑指點,前程遠大,真可預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日失足,不啻天邊飛墜,下落深淵,雖然前進方向不誤,目光被雪山擋住,隻一翻越過去,便可到達白陽山麓,究是出於臆斷。再者,下落時雲層那般濃密,即使到達山麓,由數千百丈的高山絕嶺穿雲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險?想到這裏,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當時就走往洞窟外觀看。月光業已隱去,四外黑沉沉的,風勢仿佛已止,不時看見曠地上有一叢叢的黑影。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樹,算計月光被山頭遮住,天色離明尚早。決意再做一次功課,把精力養得健健的,那時天也明了,再多采集一點山果食糧上路,以免前途尋不到吃的。於是二次又把心氣沉穩,調息凝神坐起功來。


    等到坐完,微聞洞外有了響動。剛一走到洞口,便聽洞外眾聲喧馳,聲如鳥語,又尖又細,腳步甚輕,好似多人在近處飛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見一叢叢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見一個人影。方在奇怪,忽聽一聲驚叫,三五個二尺長短的黑影,從洞窟外飛起,疾如飛鳥,直往前側麵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雲鳳眼光何等銳利,早看出是幾個小人影子,料是昨日所見無疑。心裏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將堵洞大石推開,拔劍在手,縱身追出一看,隻見洞窟外麵已滿積樹枝,堆有尺許高下,便往土坡上縱去。剛一到達,便見土坡下麵一片平地上,聚著千百鮮花衣帽的小人,每個高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齊。中間三把小木椅上,坐著一男二女。男的身材略高,像是小人之王。麵前跪著三人,正在曉曉陳訴,神態急迫。雲鳳才一現身,那群小人便像蚊蟲聚哄般,嘩的一聲呐喊,如飛分散開來,成了一個橫行,站在小王前麵,各自張弓搭箭,作出朝上欲發之勢。那小王倏地從座中起立,走向前麵,嘴裏"咿呀"了一聲。群小中便閃出一人,戰兢兢地朝雲鳳走近了幾步,先將手中弓刀擲下,不住地手指足劃,嘴裏咭咭呱呱說個不休。


    雲鳳看出群小空自人多,並無甚麽本領。雖不通他言語,看出並不是懷有惡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將他驚走,便不下去,隻將手連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那小人見狀,仍是怯畏不前。雲鳳也學他將劍還鞘,以示並無惡意。那小王原疑雲鳳是妖怪,見用火攻未遂,雲鳳業已追來,要派那人求和,問雲鳳要甚麽東西。及見雲鳳將手連招,又以為想吃那小人。那個派出去的小人,隻管膽怯不前,恐將雲鳳招惱,亂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兩聲。便從身後隊裏麵又走出五個小人,內中四個先走上前去,把先派出的那一個小人按倒,從身旁取出藤索捆起,押往小王麵前跪下;另一個便將衣服脫下,露出一身雪白皮肉,戰兢兢往坡上走來。雲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小人轉把自己當成妖怪,特地選出一個臣民,來供犧牲,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類,這般送上門來,正合心意,暫且由他。等那小人近前,索性伸手提起一看,隻見他生得如周歲嬰兒一般長短,隻是筋骨健壯,皮肉堅實得多,其餘五官手足,均與常人無異。背上還印著一行彎曲歪斜類似象形的朱文字跡,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為受驚太甚,業已暈死過去。


    雲鳳見他二目緊閉,心頭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氣還未絕。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憐惜起來。暗忖:"古稱憔僥之國,莫非便是這種人麽?可惜言語不通,沒法詢問。"想到這裏,便坐了下來,把小人仰放在膝頭上,輕輕撫摸,想將他救轉。忽聽"嚶嚶"啜泣之聲,起自下麵。低頭一看,那小王已複了原位。先派出來答話的一個,正被四個手持藤鞭的同類按在地下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頗嚴,被打的人伏在地下,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連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高聲哭泣,隻管咬牙忍受,鳴咽不止。雲鳳見點點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間小人,緩緩走下坡去,連喝帶比道:"你們不要打他,我並不要吃人。你們找一個懂人話的來,我有話問。"雲鳳往下走沒兩步,下麵群小又暴噪一聲,各將片刀舉起。雲鳳仔細一看,人數少了好些,不知何時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進,勢必群起來拚,這等小人,怎禁一擊?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殺生靈,以傷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幾句幼稚的話比說不休。經過幾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裏咿了一聲,便即停刑。眾小中又走出數人,也是走到雲鳳麵前,將周身脫淨,戰兢兢站在那裏,意似等雲鳳自己取食。雲鳳將手連擺,隨意又提起兩個一看,生相均與先一個大同小異,隻背上字跡和身著衣飾不同罷了。這幾個膽子似較略微大些,雲鳳放了手,他們也不走,隻管仰頭注視雲鳳動作。再看坡下那一個,業已醒轉,仍伏在原處不動。雲鳳見怎麽比說,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日所采大枇杷和許多果實尚在洞中,打算迴洞取了起身,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誤了正事。


    雲鳳才迴到坡上,又聽身後群小呐喊之聲。迴頭一看,那赤身小人連先前那一個,共是七個,俱都滿臉驚懼之色,跟隨在身後不去,不禁心中一動。暗付:"山居寂寞,這種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兩個藏在懷裏,帶迴山去,無事時照樣教他們練習功夫,日久通了言語,豈不有趣?"便解開胸前衣服,挑了兩個麵目清俊的包在懷裏,外用帶子紮好,徑直迴洞,取了昨晚所采的果實,走將出來。正待起身,見餘下五人赤身小人跟出跟進,仍未離開。猛想起自己還愁沒有衣履,仙山高寒,這小人不知能否禁受?他們現有衣服,何不給兩小多要一些帶走?於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剛一到達,還未看見群小所在,便聽下麵一聲暴噪,那數寸長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射將上來。


    雲鳳劍已還鞘,手裏滿持著連枝帶葉的果實,猝不及防,隻得拿果枝當了兵器,去擋那亂箭。好在此時雲鳳身子已練到尋常刀劍不能損傷的地步,何況這些小人弓箭,施展身法略一撥弄,那箭紛紛墜落,一技也未射中身上。因見小人這般詭詐,不由心裏有氣,往前一探身,剛要往坡下縱去,擒那小王。忽見路邊桃林內又衝出一隊小人,約有百十來個。內中三十多個,用幾根竹竿抬著一個藤兜,中坐一個身材慪僂,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後麵數十人,分抬著幾個大蛇的頭,飛也似往小王麵前跑來。還未近前,駝女已咭咭呱呱,高聲大喊。喊聲甫息,那小王將手中一麵綠色小旗一麾,口中喝了一聲。群小立即各棄弓刀,跟著小王朝雲鳳跪下,舉手膜拜不置。雲鳳見他前倨後恭,方要喝問,忽聽那駝女用人言高叫道:"這位女仙休要見怪。他們都是這山中天生的小人,適才無知得罪,望乞原諒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稟。"隨說隨從兜中扒起,左腳已殘,隻有一隻右腳。旁立小人遞過一對拐杖,駝女接過,將兩杖夾在脅下,一跳一跳走來,雖是獨腳,行動卻是敏捷。一到便擲杖跪下說道:"小女子閔湘娃,原是楚南世家。十數歲上,因受繼母虐待,展轉逃入此山,被猛虎吞去一足,眼看待死。多蒙這裏老王用毒箭射死老虎,救到王洞,割去一腿,用土產靈草治痛,才得活命。他們雖舌頭太尖,不能學我們說話,其他卻同我們一樣。小女子多年不見同類生人,也學會了他們所說的語言。這裏耕織狩獵,大半為小女子所傳。新王又是小女子徒弟,故爾相待極厚。


    "王洞先前原不在此,隻因那裏近年不知從何處移來成千條雙頭怪蛇,新王的臣民被它們吞吃不少。雖然小女子也曾設計驅除,毒箭火攻,般般用到,無奈人小力微,蛇數太多,實無法想。去年小女子見情勢危急,才勸新王遷居,隻留下小女子和數百不怕死的勇士,留守原洞,立誓要將群蛇除盡,以報老王相救之恩。費了無數心機,在蛇窟大樹之下,乘蛇群每日照例翻山曬皮,傾巢而出之際,在樹下周圍,偷偷撒了九爪鉤連藤子。此藤名子母吃人草,一根藤上有九根子藤,每根子藤上又各有九根小藤,俱都生有倒須堅刺,層層紂結,自織為網,能收能合。凡是有血肉的東西,不論是人是獸,隻要沾著它,便被網住,非等被陷的人獸血消肉盡,隻剩幾根殘骨,不會鬆開。人若誤踹上去,如身旁帶有極快的刀,尋到母藤上的結環,用刀尖慢慢將它刺斷,再挑開子藤,如是藤少,還可脫身。手仍不能挨觸它一點,否則越掙越纏得緊,不消片時,全身皆被纏住,除死方休了。這東西生長雖然極速,但是生在深壑絕壁之下,要十年工夫才開花結籽。籽一落地,老藤便即枯死。不久新藤出土,一株可長到半畝方圓地麵。那雙頭蛇不但厲害兇毒,而且行動如飛,能在草地樹枝上滑行,如魚遊水,迅速非常,簡直無法可製。去冬恰趕上此藤結籽的時候,費了許多心力,遭了無數危難,還傷去幾條人命,才在挨近藤邊上采集了數千粒藤籽。做蛇窟的古樹,三麵靠平原,一麵靠山。撒籽時,原想四麵合圍,都給撒上,等藤一長成,便可使群蛇一齊落網。撒到靠山的一麵,籽剛撒好,忽被山洪衝去好些,僅離樹十餘丈有藤。先還以為蛇出遊時,總是身在樹上,一躥多少丈遠。等曬罷太陽歸巢,多半慢騰騰地遊行而上,那藤子又非慢慢生長,冬天撤了籽,便漸漸往土內鑽去,地麵上看不出一點痕跡。但一交春,趕上一夜大雷雨,第二日一早,便枝枝糾結,遍地布滿,和織成的獵網相似。那蛇決想不到,無論如何,總要纏死它好些條。誰知那蛇甚是靈巧,藤長成之後,僅有一條半大不大的蛇落網。餘蛇以首尾銜接,由樹上掛起一條長虹般的蛇橋,直達無藤之處。等將樹上小蛇渡完,再微一伸屈,甩將過去,一條也不會落在網裏。迴巢時也是如此,總是沒奈它何。靠山的一麵藤少,更成了它必由之路。此藤油重易燃,本想放火去燒,也因這麵藤少,恐將群蛇驚散,為禍更烈。


    "正在日夜焦思,昨日忽聽一個小夥伴急匆匆跑來,向小女子報道:蛇窟下來了一個天神,生得比小女子還高,手持一口有電光的寶劍,先將兩條蛇王殺死。站在藤地裏,藤竟會纏她不住。也不知使甚法兒,讓一條大蛇用尾巴將樹上的蛇打落了一多半,在藤地裏纏住。


    後來手上又放出一道雷火,滿枝亂穿,將餘蛇弄死了個幹淨。最末後將全藤地點燃,將死蛇和窟中小蛇鬼一齊燒死。才飛到山頂上去,放下一場大雨,將火熄滅。他見了害怕,等天神走了,才跑來告訴我。全洞中人得了喜信,自是快活。連忙趕到蛇窟一看,果然群蛇俱成灰燼,隻是在靠山那一麵尋到蛇王的兩個大頭。大家望空叩拜謝神之後,便即命人抬了蛇頭,冒雨起程趕來,與小王報喜。我心裏還可惜得信晚了,不曾見到神仙是甚麽樣子。昨晚月光甚好,急於和小王見麵,也未歇腳。適才行到離此數裏的綠梅嶺,忽見小王的兵在那裏埋伏火石,又遇見傳小王令旨的人,才知昨晚這裏來了一個大人,不知是神是怪,宿在桃林坡山洞之內。小王因小女子不在,本想講和,命人上前答話,問要甚麽禮物,才可離開此地。先疑心她和早先的殃神一般想吃活人。等把人送過去,先是不要,後來又揣了兩個在懷裏,想是留著慢慢受用。小王見她得了不走,仍迴洞內,本恐貪得無厭,萬一索要王妃,那還了得?再加有人報信,說昨晚還盜了兩個黃金果,這才著了急。一麵命人請小女子速來,想法應付;一麵準備弓箭手,四麵埋伏了火石,決計一拚。小女子一問昨日見神的小夥伴,所說天神裝束身材,竟與天仙一般無二,知要闖出大禍,連忙趕來。雖然晚了一步,小王已有冒犯,還望仙人寬洪大量,念其情急無知。本山還有一害,雖不似雙頭蛇惡毒殘忍,每年這時也要傷些人命,還望大發慈悲,一並除去才好。"說罷,叩頭不止。


    雲鳳聞言,好生驚異,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這等小人種族生長。那一害不知是甚物事,這小小種族,怎禁得起蛇獸怪物蠶食?本想助他除害,又恐誤了迴山正事。欲將不管,一則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人最重要是積修外功,豈能見死不救?二則這等聰明靈秀的小人種族,平時隻是傳聞古有憔僥之國,不料果有其事,造物之神,真是無奇不有,任其滅種,未免可惜。自己本想帶兩個迴去訓練,難得還有通話之人,可見緣法湊巧。昨日無心代他們除了大害,何必為德不終?好在還是為生靈除害,並非畏難逗留,五姑仙人定能前知。這口仙傳寶劍頗有靈異,何不向空卜上一卦,以定去留,或者不會見怪。這些小人行動如飛,甚是敏捷,既在此間聚族多年,也許能知仙山根腳所在,說不定還能從他們口中尋得一點線索。


    再四尋思為難了一陣,便對駝女閔湘娃說道:"你命他們起來。昨日我從雲中墜下,見群蛇猖撅,將它們除去,原出無心。我迴山心急,此事尚難自主,還須向仙祖默祝,才能定準。


    許了無須歡喜,不許我此時就走,強留也是無用。"說罷,摘下身佩寶劍,捧在手內,向空跪祝道:"曾孫女一時雲中失足,由仙山墜落此地,無心中誅了千百怪蛇。今日又遇見這群小人,言說尚有一害未除,虔誠挽留,須要耽擱兩日,惟恐仙祖迴山,誤了仙緣,難決去留。仙祖道法玄深,無遠弗照,如荷鑒督,許為生靈除害,此劍便當時示警。"剛剛祝罷,便聽嗆的一聲,一道寒光,寶劍出匣,約有尺許。雲鳳驚喜交集,還不敢邃以為信,將劍還匣,重又默祝,那劍連鳴三次。這一來不但看出五姑準她暫留,連事完迴山,都可料到,不致影響仙緣,不由興高采烈,大放寬心。小王等人見寶劍無故出匣,自然益發加了敬畏。


    雲鳳拜罷起身,對駝女道:"仙祖已允我留此,為你們除害。那害在何處?快快說出,我即刻便去如何?"駝女道:"啟稟大仙,這東西的巢穴,似在前麵雪山腳下,約有半天多途程即可到達。不過他也和我們大人一樣,隻相貌裝束要醜怪些。每年隻出來兩次,每次須要送上二十四名小人作為供獻,便好好迴去;否則無論逃到何處,都被迫來搜著,那死傷的人就多了。我們隻躲過他一迴,又對抗過一迴,就嚇破了膽。小女子的恩人老王,便死在他手裏。這幾年,年年供獻,並未缺過一次。他每次出來,俱有定時。每一次都是這黃金果熟之際。還有三天,便是他來的時候。此時如去尋他,那雪山大有千百裏,一則不知真正所在,難以尋找;二則也無人敢於領了前去。他每次受享,就在左側裏許傷心崖頂一塊大石上麵。來時他滿身都是煙霧圍繞。大仙昨晚住的洞內,早備下二十四名送死的小人,各捧著一個黃金果。等他一到,便脫了衣服,自己走出,跪在崖下。小女子曾在左近,偷看過兩次,見他用一根幡往下一擺,一陣大風,連他和二十四名小人立時刮走,不知去向。家在雪山,也是他自己說的,並無人去過。如今算起年份,為害已有十數年了。"雲鳳心裏一驚,聽駝女之言,妖怪既然修成人形,又能空中飛行,自己怎是對手?如是左道妖人,更非其敵,不禁有些膽怯起來。又一想:"自己說出,不能不算;何況適才默祝,仙劍三番示警,自己有仙傳寶劍飛針,許能獲勝,也未可知。是福是禍,冥冥中早已注定。便無此事,今日趕往雪山,也難保不與妖人遇上,轉不如事前知道得好。事已到此,也管不了許多,且等三日再說。


    "因為期還有兩三天,駝女轉述小王之意,再三虔請大仙,去往王洞暫居。雲鳳好奇,也想藉這暫留的一二日工夫,一覘小人的風俗習尚,當下點頭應允。駝女再將話傳譯給眾人,小王聞得神仙肯光降他的洞府,並為除害,連忙率眾跪謝,一時歡聲雷動。駝女便命眾小人,抬過他的兜子,請大仙乘坐,同往王洞。雲鳳估量路途匪遙,知道駝女不良於行,執意步行前往。駝女不敢勉強,隻得和小王說了,請小王率領一半人趕速迴洞,準備歡宴。等小王拜辭起身,才恭恭敬敬,隨侍雲鳳起身。


    雲鳳見手中果實還有一隻未被小人弓箭殘毀,便隨手揣入懷內,將餘下的連枝棄去。等上路之日,再行采集。行時見適才追隨的幾個小人已將衣服穿好,想起懷中還有兩個小人,尚赤著身子。解衣取出一看,那兩個小人想是在懷中聽見駝女和小王問答,知得就裏,俱已轉優為喜,貼在雲鳳手間,甚為依戀。這兩個小人原本生得清秀,這一喜笑顏開,更加顯出可愛。雲鳳決計後日迴山,仍帶這兩個同行。便命駝女取來衣服,與他們穿好,說了自己意思,問其可否。


    駝女聞言驚喜道:"本國人隻有兩姓,男姓希裏,女姓溫靈。人種雖小,卻與大人一般能幹,有的竟比大人還要靈巧。無論禽言獸語,俱都通曉。可惜隻有語言,並無文字,又是生就歧舌,無法教授。小女子因受老王救命之恩,幼時又讀過幾年書,初來那些年,屢次想盡方法,打算把文字傳給他們,俱因限於那根舌頭,毫無成效。事隔多年,以為絕望,自己也學會了他們的語言,不再想及前事了。他們的嬰兒生下地,大半指物定名。如天上的星叫作沙沙,黃羊叫作咪咪,這兩人一名就叫沙沙,一名咪咪。他們生來力氣大些,又比眾人聰明能幹,十四歲就被選充小王的近身侍衛。上月因隨王打獵,二人誤走岔道,迷失了路途,口幹嘴渴,誤食了一粒毒果,舌上長了一個療瘡。後來雖經小王賜他們靈藥治好,舌尖已經爛去。小女子恰好殺了一條雙頭怪蛇,來見小王,得知此事,聽出他們發音與前不同,試一教他們人言,居然一學便會。知他們也和八哥等禽鳥一樣,隻要團了舌頭,便能言語。當時忙著除害,沒待兩日,便迴舊洞。意欲等皇天鑒憐,殺死群蛇之後,再和小王說了,挑出些聰明的年輕臣民,團了歧舌,教他們中朝的語言文字。不曾想今日竟被大仙垂青。起初拿他們當供品,尚且不辭,能蒙度上仙山修道,真是幾百世修來的福分,豈有不願之理?至於仙山高居半天,罡風凜冽,雖不知能否禁受,可是這裏小人俱比常人還要能耐寒暑得多。好在有大仙攜帶,決無妨害。"雲鳳聞言甚喜。駝女又向小人把話略微翻譯,喜得沙沙、咪咪二人跪在雲鳳腳前,歡唿叩頭不止。


    雲鳳見駝女因自己步行,不敢坐那兜子,雖然獨腳步行,卻能盤旋於危坡峻阪之間,運轉如飛,雖不似小人矯捷,卻也不顯吃力,好生驚異。勸她乘兜,再三遜謝,也就罷了。二人且談且行,約有十裏之遙。忽見峭壁前橫,排天直上,似乎無路可通。沿壁走了裏許,地勢忽又寬廣,漸聞鼓樂之聲起自壁內。正希奇間,前麵一群百十個領路的小人忽往壁中鑽去。近前一看,壁上下滿是薛蘿香蘭之類,萬花如繡,五色芳菲,碧葉平鋪,濃鮮肥潤,時聞異香,越顯幽豔。再看小人入口,乃是峭壁下麵的一個圭竇。也有兩扇門,乃是用藤青花草紮成的,編排得甚是靈巧。底麵附有尺多厚的泥土,藤蔓盤糾,草葉掩映,紅紫相間,關起來,與崖壁成了一體。不知底細的人,決看不出來。門是六角形,方圓隻有四五尺,拿小人的身量站在門中,自然還下得去;如是大人,再拿那片雄偉高大的崖壁一陪襯,就顯得太渺小了。雲鳳見前麵群小俱已進完,駝女正傴僂揖客,隻得俯身而入。


    進門不遠,又是一座崖壁當路,前後兩壁,排天直上,高矮相差無幾,離地二十丈以上。壁上滿插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兵器和長大竹箭,鋒頭俱都斜著向上。當頂老藤交覆,濃蔭密布。藤下麵時有片雲附壁粘崖,升沉遊散,益發把上麵天光遮住。不時看見日光從藤隙漏下來的淡白點子,倏隱倏現,景物甚是陰森。暗付:"這些人種雖小,心思卻也周密,難為他們開辟出這等隱秘的地方,來做巢穴。休說外人到此尋它不著,便是在崖頂望下來,也隻當是一條無底深壑,又怎能看出下麵會藏有亙古希見的僬僥之邦呢?"駝女見雲鳳且行且望,笑道:"大仙,看這裏形勢好麽?"雲鳳點了點頭。駝女道:"他們舍明就暗,也是沒法子事。因為他們身材太小,山中野獸雖多,還可用人力齊心防禦驅除;惟獨天空中的東西,休說是那些奇怪兇惡的大鳥,便是本山常見的大雕鷹鶚之類,俱甚厲害,假使兩三個人出外行走,便被飛下來銜去吃了。所以他們住的地方既要嚴密,出門時至少總是百十成群。平日患難相共,不知不覺,便養成了合群的心。否則似他們這等渺小脆弱,早就絕種不知多少年了。這兩座崖壁,總名叫做通天壑。兩邊崖壑,越上越往裏湊,下麵相隔不下十五丈,可是盡上頭相隔隻有丈許,並有千年古藤盤繞。隻要洞門要地不被知曉,決難攻下。去年夏天,從藤縫中鑽下來一隻一丈多高的三頭怪鳥。彼時正值小王出獵迴來,小人被它啄死了好幾個,可是刀斫箭射,俱都不能近身。嚇得小王率眾逃入洞內,將門用石頭堵緊。每日隻聽那鳥在外怪叫,聲如兒啼,兩翼撲騰,用爪抓壁,一刻也不休息,聲勢非常驚人。鳥不飛走,誰也不敢出來。小女子又不在此地。似這樣過了八九天,漸漸不聞聲息。小王才派了二十個膽大的出來一看,那烏因找不到出路,飛上前便被藤網擋注,性子又烈,又尋不著吃的,已經力竭饑餓,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鳥的六隻眼晴,其紅如火,目光靈敏無比。先時一任刀矛弓箭朝它亂發,俱能用它兩翼兩爪,連抓帶撲,一些也傷不了它。這時卻是無用,經他們刀矛亂下,一會便分了屍。那六隻眼睛挖出來,俱有鴨蛋大小,紅光四射,現在還掛在洞內當燈呢。自從出了這迴事,防它同類下來報仇,小王把小女子接迴商量,帶了多人,爬上崖頂,將藤隙補勻密。又在藤下麵兩壁中間,安置好了繃箭、繃刀、繃矛之類。無論是甚麽東西下來時,隻要觸動一處,立時上麵刀矛箭戟同時發動,不怕弄它不死。可是至今沒有再出過亂子。以前這裏隻是避暑的別洞,如論起形勢來,那舊洞經數十代老王苦心布置,如非蛇禍,一切都比這裏強得多呢。"


    雲鳳這時隨著駝女,沿二層崖壁走去,正聽到有趣的當兒,忽聞鼓樂之聲大作。循聲走沒數十步,前麵一個凹進去的壁間,小王已率領洞中臣民,手執一根點燃的木條,青煙繚繞,雜以鼓樂,迎將上來。近前一看,小王率領二妃、臣民跪在當地,手中擎著的那根木條比別人部長大些,顏色黝黑,發出來的香味清醇無比。身後方是一座高大洞門,也是六角形,約有兩丈方圓,門中刀輪隱現,不知何用。雲鳳忙將小王與二妃扶起,謙謝了幾句。經駝女轉譯之後,所有臣民、鼓樂隊全都起立,分列兩旁。雲鳳偕小王、二妃、駝女、咪咪、沙沙六人,從樂聲中款步而入,門裏麵是一座廣大石窟。四顧兩座刀輪,竟與門洞一般大小,犬牙相錯。沿門四周,還安有繃簧,上置刀箭。一問駝女,這些布置俱為防敵備患之用。外人至此,如不經小王允許,隻一進那門,兩旁刀輪便即運轉如飛,上下四麵的刀箭也亂發如雨,不論人獸,俱都絞成肉泥。並說舊洞那邊,比這裏的各種埋伏布置還要多出幾倍。休看他們人小,因為肯用心思,同心合力,不恤煩勞,除那雙頭怪蛇和雪山妖人的侵害外,頗能安居樂業,向來俱是以小禦大,以眾勝寡,極少遇見甚麽過分的災害哩。


    雲鳳正暗讚他們的毅力巧思,忽見路旁有一小池,隨著壁上麵掛下來的兩條尺許寬的瀑布,流水漏漏,珠飛露湧。池旁設有一圈欄杆。小王和二妃便將手中木香擲入池內,迴首向駝女說了幾句。駝女便對雲鳳道:"小王因感大仙為國除害之恩,無以為報。他說這裏經數十百代老王采集收藏的寶物甚多,有好些陳列在外,請大仙隨意取上一些,無不可以奉贈。


    "雲鳳對於後日斬除妖人之事毫無把握,再者修道人最忌貪心,怎肯妄取,再三遜謝。駝女隻得向小王說了。


    又前行沒幾步,忽見前麵又有一座石壁,居中洞門形式高大,俱和二層洞門一般,門前立著兩排手執弓刀的衛士。門內隱隱有紅光透出。人內一看,裏麵比外麵還要高大得多,到處都是奇石拔地而起,懸崖危峨,大小參差,孤峰連嶺,自為丘壑。因著石形地勢,蓋上了千所小房舍,高低錯落,頗有奇致。當中一條丈許寬的平路,直通到底,現出一座方圓數畝的大石台。台上建著百十間方形和六角形的房子,高約丈許,比別的房子約要高出一倍。這些房子不論大小,俱都是方形和六角形,整齊如削成的豆腐塊,所以精巧玲瓏。顏色卻不一致,除當中王居是正白色外,餘者五光十色,甚麽都有。這些木屋,也不知用甚麽顏料漆的,卻漆得那般鮮明光亮。全洞並不見甚麽燈火,卻是到處通明,纖微畢睹。


    微一查看光的來源,才看出離地二十來丈處,懸著許多寶物。單是徑寸的夜明珠,就不下幾十粒。其餘介貝珠玉,各色各樣的異品奇珍,更是不知凡幾,有發光的,有不發光的。


    間或也有世間常用之物,如鍬、犁、獵槍、釣竿之類,但是為數極少,隻七八件,懸的地方俱在顯目之處。大概物以稀為貴,雖隻是世間佃漁畜牧中幾件不足奇的營生致用之器,到此都成貴品,與奇珍異寶等量齊觀了。這些寶物,每件俱用一些不曾見過的麻縷,從洞頂係將下來,差不多每所房子頂上都有那麽一件。駝女說:"這裏的珍寶,曆代收藏甚富。因為山中時常發現,近兩代老王都不甚注重。再加小人中名份雖有高低,因為集群聯居緣故,除為王的人能發號施令,役使臣民,生死取舍外,其待遇都差不了多少。為供合族中的臣民鑒賞,一齊懸在外麵,並不秘藏起來,也從無盜竊之事發生。至於那七八件佃漁畜牧的用器,在我們看起來並不在意,可是都經前兩輩老王費盡萬苦幹辛,跋涉險阻,冒著許多危難,遠出數百裏以外的大人國山中居民那裏去潛伏多日,看熟了用處,才行盜來。照著它們的樣式,改造成了小的,拿去做用,全族才知學人耕田釣魚等事。他們常說,珠寶奇珍,除發光的可以代火照亮外,餘者不過供大家看看而已。隻有這幾件東西,為利無窮,何況又是經老王犯死得來的呢。每次得到大人國的東西,仿造以後,總是把原物高高懸起,算是第一等的國寶哩。"說時,雲鳳已隨小王離階而升。這些小人雖然奔走山林,一縱數丈,那些台階,每級卻止兩寸多高,在在看出具體而微,雲鳳甚是好笑。


    剛一到台上,還未進屋,小王忽率兩妃迴身向雲鳳跪倒。立時鼓樂暴發,樂聲也格外奇特,比外麵所聞迥不相同。有的如同鳥鳴,有的如同獸吼,萬嘯雜呈,匯為繁響,又加聲音洪亮,襯著空洞迴音,益發震耳,雲鳳二次扶起小王、二妃。再迴顧四外台的兩麵,猛現出兩列樂隊,約有百十名之多。樂器式樣甚多,俱為平生未見,大都竹木金石所製,大小繁簡不一,有的五六人共奏一器。各處小峰短嶺,斷崖曲阪上的房舍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上千小人,隨著樂聲,歡唿拜舞。一個個都是頭戴六角方中,身穿長衣拖及足後,渾身上下雪也似白。高高下下,疏疏落落,恭恭敬敬站在那些峰麓山頭,危崖絕噔之間,舉動卻是整齊不亂。端的別有一番景象,令人歡喜不勝。小王夫婦三人起身以後,便分拉著雲鳳的衣角扯了一下,由駝女留雲鳳在外,朝當中宮室內緩緩倒退進去。台下左右兩排樂隊,跟著又奏了起來。


    雲鳳因見樂器多半象形,式樣奇特,一問駝女閔湘娃,才知就裏。原來駝女幼喜音樂,宮外所聞,乃駝女到後,按照古今樂器和當地的國樂,加以仿製修改而成。石台的兩麵,方是小人真正的國樂。雖非大人上邦之地,也經小人曆代先王仰觀日月星辰之形,俯察山川草木之狀,耳聽風雨雷霆、千禽百獸鳴嘯之聲,博收萬籟,證聲體形而成。一樂之微,往往不憚百試,務求與原聲相合,其中奧妙,一時也說它不完。駝女初來時,也聽它不懂,隻覺千聲龐雜,細大不諧,好似一味窮吹亂吼,怪聲怪氣,一些也難以入耳。恰巧幼喜音樂,頗有根底,想將大人國的正始之音傳給這一班蕞爾細民。三年後通了言語,幾次力勸,可是老王別的都言聽計從,惟獨談到改動他的國樂,卻是一味搖頭。知他固執守舊,多說無用。仗著與小王交誼甚厚,恰巧不久老王死去,小王因見駝女將外麵的東西傳到此地全有了利益,果然一說便試辦了幾件。等到樂器製成,排練熟了,小王先聽,不住誇好。日子一久,便顯出不甚愛聽的神氣。可是他對於舊樂,每遇祭祀大獵宴會,以及婚喪之事,奏將起來卻是百聽不厭。駝女心中大忿,幾次詰問,小王隻管微笑不答,卻教慢慢留神細聽,日久自知此間國樂的妙處。並說傳聞他們萬多年前的祖先,也和世間大人一般。在幾千年當中,不特文治武功,禮樂教化,號稱極盛;便是起居服食之微,也是舉世無兩。同樣和中朝一般,擁有廣土眾民,天時地利,真可稱得起泱泱大國之風。隻為後世子孫不爭氣,風俗日衰,人情日薄,那自取滅亡之道,少說點也有幾千百條,以致國家亡了。人種因耽宴適,萬種剝削,到了末世,休說像中古時代那種身長九尺多的大人沒有,便是七尺之軀也為希見。後來逐漸退化到今日地步,再不能與別的大國一較長短。同時人種也受了許多殘殺壓迫,實在沒法再混下去,隻得遁入深山。經過了些朝代,出了一位英主,苦口婆心,生聚教養,方才全國悔悟,發奮圖強。雖然千百年來無多進展,仍是局處山中一隅之地,可是到底還算迴到原始那一時代,穴居野外,個個身輕力健,能以群力追飛逐走;不似初來時,個個和嬰兒一般,受了禽災獸害,隻知向天哭泣。人種也一天比一天生育得多。據本族祖先傳的圖讖,若幹年以後,隻要眾心如一,仍能恢複以前冠裳文物之盛呢。這些話,即使小王本人也將信將疑。可是這裏的樂器,確是從上古傳來。又因這裏的人聰明,又有好音樂的天性,盡管國破家亡,人微族寡,依然代有改進。隻要靜心領略,自能悟撤它的微妙。


    小王的這一席話說了沒幾天,便值他們這裏祭天告廟的慶典乞複節。該節起源於亡國入山的那一時代。那時全國的人專務虛名,不求實際,競尚奢華,耽樂遊宴。年輕的終日叫囂唿號,標新立異,看去仿佛激烈慷慨,其實是一味盲從,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專與自己為難,一些也著不得邊際。要是叫他們更正去做,不但舍不得命,連一絲一毫的虧苦都吃不得。年老的多半暮氣沉沉。經驗閱曆稍富的人,一則怵於少壯威勢,不敢拿出來使用;一則時危機蹙,那些比較穩妥一點的辦法,也隻能苟安一時,並無多大用處。這兩派人中,縱有幾個公忠謀國,老成持重的人,當不起滔滔天下,舉國如是,隻手擎天,狂瀾莫挽。最厲害是全國上下十有八九為口是心非,說了不算,一張嘴能在頃刻之間說出多少樣話語。因為五官四肢、心思智能都不長於運用,單擅長於口舌,以哄騙一時,所以人身各部都逐漸縮小短少下去,惟獨這片舌頭竟變成了一個雙料的。還算國亡的前夜,有幾個明白點的人,帶了些子遺之民逃到這裏,總算沒有真絕了種。可是這些廢民都享慣了福的,荒山生活俱要自己謀求,如何能過得了?出山又經不起敵國的殺戮,每日隻好痛哭唿天,坐吃餘糧和山中天生的草果。習慣己深,仍然不知振作,既懶得操作,又沒有多少現成吃的,舌頭依然,人種還是照舊小了下去。直到過了好幾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才生出一個有能為的英主。


    為首一個老王,名叫寒俄的,起始以身作則,修明賞罰,無論何人,俱不能不勞而食。


    漸漸從一些臣民著述中查知,古時凡是飲食、服用、車馬、宮室,俱都應有盡有,享受無窮。國亡逃入山時,祖先沒有打長久的主意,除帶了些兵器和眼前動用的家具食糧外,凡是漁獵耕織等類實用的東西,一件也未帶來。於是才募集忠勇耐苦之士,出山盜取。這些東西,有時不覺得它的好處,失了再求,無殊從頭製造,難如升天。經好幾代老王和無數險阻艱難,才初具規模,以有今日。由此大家互相勉勵,人也就不再小下去了,近兩代的比前還長了數寸呢。當寒俄老王臨死之前,留有遺言,說夜夢天神垂訓,國家之亡,都壞在這根舌頭上,因為能說而不能行,才鬧到不可救藥。本族是極優秀的人物,上天必不願使其顛覆絕滅。


    目前所處境遇,乃是上天故意降罰。將來仍有中興複國的那一天,並且人也能增長到七尺八尺之軀。隻看幾時這片歧舌反古恢複了原狀,便有望了。說罷,便即死去。


    全族上下,一則害怕天罰;一則眷懷先王締造之艱,身曆之苦,便定寒俄老王逝世那一天為乞複舌節,簡稱又叫乞複節。一麵盛樂隆祭,以答天麻,一麵把這一年中舉族王臣上下的所行所為,虔心默祝,告之先王。並由當王的為首,自舉善惡,跪在先王靈位之前大聲宣讀,明示於眾。說到好處,全體臣民奏樂示慶;說到壞處,便齊聲數責不已。當王的聽到臣民指摘,便在靈位前自責請罪,臣民又奏樂賀其過而能改。王告之後,繼以民告。由王起立,抓起一把小紅豆,向台下撒去,臣民爭先恐後,各自拾起一粒。拾到的,便去靈位前跪禱,陳告這一年來的善惡。完了,再由王領臣民,互相勸勉。這一番盛典,最為整齊嚴肅,比起這裏的落花節還要過之。祭時,由當天未明前起始,一直要到午夜才止。整日不食,每人隻是飲一點山泉。除了老人產婦和小孩外,沒有不與會的。


    駝女初來時,以外人未奉王命,不能參與。後因曆次代他們辟劃墾植,建造器具之功,尊為客卿,奉命無論何處,均可隨意遊行,才得看過兩次。皆因身有殘疾,不耐久立饑餓,又見情態過於悲壯,看了令人難過,均未待多大時辰,便即離去。這次打聽好了奏樂時刻,隨樂進止,清早與完了祭,便覓地歇息,樂起又去。如是進出了十七八次。頭一兩次還不覺怎樣,三次以後,漸漸才聽出這裏的樂,不但宮律詳明,喜怒哀樂之情全分得出。而且上參風露雷霆之變化,下合山川泉石之動止,中應鳥獸草木之鳴聲,真是窮極萬籟,妙合自然。


    從此深為歎服,不敢再讚一辭了。這台下兩排樂隊,暫時容或聽不出好處。一會小王排好筵位,出來延請,等入席之後,必令樂人奏那各種象形細樂,以娛仙賓,雖然不能比天府仙音於萬一,也能看出他們的巧心慧思呢!雲鳳聽駝女說完,暗中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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