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鉞為人原極平和機警,酒保初同他說時,語近恐嚇,知道話出有因,其中必有緣故,本不想同他計較。忽然看見大桌子上坐著七八個人,裝束相貌,周身俱是匪氣。內中有一個人更生得兔耳鷹腮,一臉橫肉,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輩。許鉞同酒保爭執,他不住地在一旁斜視,帶著一種極難看不屑的神氣。許鉞先還想忍耐下去,後來一想:"日前聽說長沙城內出了一個惡霸,叫作老疙疽羅文林。另外還出了一位英雄,叫作玉麵吼白琦,非常了得,看今日酒樓上神氣,必與這兩人有關,何不趁此機會見識見識?自己不久便要出世,倘在此遇見不平之事,何妨伸一伸手,替人民除去禍害,自己再趕迴家中料理料理,遠走高飛。"想到這裏,不禁勾起雄心,故意大聲說話,原是取瑟而歌之意。心源過來解勸,一見麵便知不是常人。及至問起姓名,才知是好友陶鈞的師父,那一個道士也是劍俠一流。心中大喜。雙方敘禮之後,許鉞又把陶鉤已得了一位劍仙為師之事說了一遍。他為人持重,因為俠僧軼凡是否收他為徒,尚說不定,故此把這一節沒有說出來。


    三人在酒樓上正談得投機,忽然樓下一陣大亂。接著樓梯登登直響,上來一人。生得非常矮小,手中拿著四個鐵球,在手上滾得叮當亂響;招耳掀鼻,尖嘴鷹目,眼光流轉,一臉精悍之氣。這人未上來時,樓上麵酒客吃酒豁拳,聲音嘈雜。這人剛一上樓,立刻全堂酒客停杯放著,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九大爺",隨即深深施了一禮,滿堂鴉雀無聲。那人連正眼也不看他們,仿佛在鼻孔裏哼了一下。早已由一間官座裏擠出來的七八個人,眾星捧月一般將那人簇擁到官座裏去了。心源等坐的地方在偏角上,本不容易被那人看見,偏偏從官座出來的那一群當中,有一個身體高大的漢子,看見全堂酒客隻心源等三人未曾起立,狠狠地打量了心源等一眼,竟自進屋去了。那矮人進去後,全堂酒客重又亂將起來,這一次可與適才喝酒時情形不同,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俱都是交頭接耳,嘰嘰咕咕。那些酒保也全都上來,趕往官座內張羅去了。先前伺候心源這一桌的酒保,卻跑過來悄悄對心源說道:"客官酒飯如果用畢,就請迴吧。"心源正要答言,忽見那官座內有一個人走出來,對著樓上麵那一夥人隻招唿得一句話,滿樓酒客轟然四起,拿東西的拿東西,穿衣服的穿衣服,隻聽樓板上一陣雜亂之聲,一霎時這百多酒客爭先下樓,走了個幹淨。許鉞耳聰,恍惚聽見那人說的是"戴家場"三字。那酒保見心源假裝聽不見,知道他們三人尚無去意;又見這一班酒客紛紛走去,知道不會再有什麽差錯。恰好樓下有人喚他,便自走去。


    許鉞問心源:"酒保是不是又來催走?"心源道:"你猜得正對。我看今天這些人皆非善良之輩,想必是又要欺淩什麽良善,在此聚齊,也未可知。"許鉞道:"後輩日前來此收帳,一路上聽見人說,長沙出了一個惡霸,名叫老疙疽九頭獅子羅文林。想必這些人當中就沒有他,也必與他有關。適才我仿佛聽見他們說出''戴家場''三字,大約就是他們去的地點了。"還要往下說時,黃玄極忽對二人使了一個眼色,便都停止不語。迴頭看時,官座門簾起處,那矮子已慢條斯理地走了出來,其餘七八個人跟在後麵。內中有一個生得特別高大,走到樓梯跟前,猛迴頭看見黃、趙、許三人,便立定了腳,待要說些什麽似的。正在此時,樓梯登登直響,又跑上來一人,朝那矮子悄悄報告了幾句話。那矮子聞言,雙眉倏地一豎,也不再顧黃、趙、許三人,喊一聲走,由這一夥人簇擁著下樓而去。


    他們走後,先前酒保才上來招唿心源等道:"這番清靜了,諸位請自在安心吃酒吧。我們東家知道三位是過路人,適才多有怠慢,特意叫我們這裏的大師傅做了幾樣拿手菜,補敬三位。三位還要什麽,我一同去取來吧。"說罷,轉身要走。心源連忙一把將他拉住,說道:"你們有好菜何不早說?我們如今業已酒足飯飽,改日再擾你們吧。隻是我不明白,你們開的是酒飯鋪,先前我這位朋友要酒要菜,你們那一個夥計竟然不願賣他,仿佛欺生似的,如今又來賠話,是何緣故?"酒保聞言,先抬頭四下看了一看,才悄聲說道:"本不怨三應生氣。今天因為羅九太爺在此請客,這座樓麵原不打算讓給外人的。偏偏羅九太爺手下什麽樣人都有,照例不許人問的,我們這本地差不多都知道,隻要遇見,自己就會迴避。先前你老同這位道爺上來時,我們也不知是不是羅九太爺的客。及至坐定,要完酒菜,才知二位是過路客官,已經要了酒菜,怎好說出不賣來?後來東家知道,著實埋怨了我幾句,說今天九太爺請客,是在怒火頭上,非比往日,忠心伺候還怕出錯,如何將座賣給外人?話雖如此說,但是也不便催二位走,隻得叫大師傅勻出工夫,將二位酒菜一齊做得,端了上來。原想二位吃完就走,不想又上來了這位客官,我們那個夥計不會說話,招得這位客官生氣。幸而所說的話,因是外鄉口音,沒被他手下人聽了去;又多虧你家解勸,給請了過來。要被他們聽見,那亂子才大呢!雖然三位在這裏吃喝,我們背地裏哪一個不捏著一把汗?也怪我們剛才不預先打個招唿,以致九太爺上來時,三位連起立都不起立。幸而在偏角上,九大爺不曾看見;他手下人,又因為九太爺心中有事,顧不到這裏,沒有閑心和三位淘氣。如若不然,慢說九太爺不答應,連他那一班手下人也不肯甘休的。"心源聞言,笑問道:"這羅九太爺這般勢要,想必是做過大官的吧?"酒保聞言,抿了抿嘴笑道:"你家少打聽吧,三位俱是外路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耳不聽,心不煩,吃喝完了一走,該幹什麽幹什麽,比什麽都好。"


    心源知他不敢明說,還待設法探他口氣,樓下已有人連聲喊他。這時樓上除心源三人外,並無他客。許鉞起身漱口,無意中挨近樓梯,聽見店主人嘴裏嘰咕,好似埋怨剛才那個酒保,耳邊又聽得"戴家場"三字。知道酒保決不再吐真言,便迴桌對心源一說。心源道:"我想這裏頭必有許多不平之事在內,店家恐怕連累,未必肯說實話。許兄如果高興,何不問明戴家場地址,我們一同去探看個明白何如?"許鉞自然深表讚同。當下重喚酒保,果然不是先前那人,三人也不再說什麽,將酒帳開發。下樓之時,走過櫃房,許鉞順便問了問戴家場路徑。櫃上人一聽問的是戴家場,臉上立刻有點驚異神氣,反問許鉞找誰。許鉞心中卻不曾預備有此一問,因日前聽說過一個姓白的俠士,隨口答道:"我找一位姓白的。"櫃上人聞言,愈加驚惶,忙說道:"這個地方我們不知道,你出了南門再問吧。"三人見櫃上的人如此說法,知道他們怕事,便不再問。聽他說話神氣,料那戴家場在南門外,便一同往南門外走去。


    出城走了十多裏路,問了好幾個路人,才知道那戴家場在白答鋪西邊,離長沙還有五六十裏路哩。再一打聽羅九同白琦的為人,提到白琦,差不多還有肯說一句"這是個好漢子"


    的;再一提羅九,便都支吾過去。三人問不出所以然來,見天色尚早,好在沒事,雖然許鉞不會劍術,也能日行數百裏,索性趕到戴家場去看個明白。行路迅速,走到西初光景,已然到了白箬鋪。從路人口中打聽出戴家場還在前麵,相隔有六七裏地。趕到那裏一看,原來是位置在一座山穀之中的一個小村。這時天已黃昏,四野靜蕩蕩的,看不出絲毫跡兆,疑是適才許鉞聽錯了地方,或者長沙城外另還有個戴家場也未可知。不過既然到了這裏,索性打聽個明白,便往村內走去。走出不多遠,見有人家,是一個鄉農,正從山腳下撿了一捆枯枝緩步迴村,看上去神態很安閑。心源便上前打聽這裏可是戴家場。那鄉農朝三人上下望了兩眼,點頭道:"我們這裏都姓戴。三位客官敢莫是尋訪我們戴大官人的麽?請到裏麵去,再尋人打聽吧。"心源道聲"打擾"後,同了黃、許二人,照他所說的路徑走去。隻見前麵高山迎麵而起,擋住去路,正疑走錯了路。及至近前一看,忽然現出一個山穀,兩麵峭崖壁立,曲折迂迴,車難並軌。這地方真是非常雄峻險要,大有一夫當關之勢。在穀中走了有二三裏路,山穀本來幽暗,天又近黑,三人走路的足音與山穀相應,越加顯得陰森。三人不時抬頭,看見半山崖壁間有十幾處類乎大鳥巢的東西,也沒做理會。又走了裏許路,穀勢忽然平展開來,現出一方大廣場,場左近有百十戶人家。近山麓有許多田壟,方格一般,隨著山勢,一層層梯子似的,因在隆冬,田都是空的。


    這時天已昏黑,心源走近那些人家一看,且喜俱未關門,不時聽見績麻織布的聲音。恰好這家人家正走出一個中年漢子,見心源等在門外盤旋,便問作什麽的。心源仍照先前一樣,問這裏可是戴家場。這時房內又走出一個年輕漢子,先前那人不知嘴裏說了一句什麽,這後出來的便朝心源看了一眼,走向後麵去了。先前那人便向心源道:"這裏正是戴家場。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何事到此?"可笑心源、許鉞在江湖上奔走多年,隻因在酒樓上看見羅九那般大氣焰,疑心他率領多人,到戴家場欺壓良善,激起滿腔義俠之心,一路趕來,逢人便問,匆忙中竟會沒有預備人家迴問。黃玄極又是素來不愛多說話的人,這一下幾乎沒有把心源問住。隻得隨便編謊道:"我等聽說戴家場明天有集,特意前來趕集辦年貨的。"那人聞言,隻冷笑了一聲,迴身便走。心源也知自己答得不對,豈有住在城裏的人,除夕頭兩天還連夜到鄉下趕集的?三人吃了一個沒趣,隻得離了那家。


    黃玄極猛道:"我們真是太呆了。你想那一夥人下樓不多一會,我們便追了出來,我們三人的腳程何等快法,那羅九縱然了得,他帶的那一夥人差不多都是些無用之輩,豈有我們追趕不上的道理?這條路上通沒有見那些人的蹤跡,我們莫非上了當吧?"趙、許二人恍然大悟,暗笑自己魯莽。正商量迴轉嶽麓,等明早再設法打聽時,忽然一道九龍趕月的花炮,從廣場北麵一家院落中衝霄而起,一朵碗大的星燈,後麵隨著九條大花,飛向雲霄,煞是好看。許鉞道:"想不到這一個山凹小村裏,還造得這般好花炮,這裏居民富足也就可想了。


    "說罷,正要轉迴來路,忽聽當當當一片鑼聲,山穀迴音,響聲震耳。先還疑是打年鑼鼓過年,一會工夫,遍山遍野四麵俱是鑼聲。黃玄極道:"鑼聲之中帶有殺伐之音,莫非許居士沒有錯聽,畢竟那話兒來此尋釁吧?"話音未了,鑼聲停處,廣場北麵卷出一隊人來,接著遍山火把齊明。黃、趙、許三人正在驚異,那一隊人已走離三人立處不遠,為首二男一女。


    兩個男的,一人手持兩根十八環鏈子架,一人手持一杆長槍;那女的手持雙劍。除那使槊的年紀稍長外,其餘一男一女都年約二十左右。走到近前,一聲號令,隊伍倏地散開。那使槊的首先喝道:"羅九門下走狗速來納命!"


    許鉞見那使槍的少年非常麵熟,手上的兵器又和自己門戶中所傳的式樣一般,好生奇怪。還未及三人還言,那使槍少年已縱身上前,失聲喊道:"來者不是馨哥麽?"許鉞聽那人喊他乳名,越發驚異,近前仔細一認,隻覺麵熟,還是想他不起。那人卻已認出許鉞,一麵止住眾人,上前施禮道:"我是你離家逃走在外的十三弟許鐵兒,現在改名許超的便是。馨哥事隔十二年,不認得兄弟了吧?"許鉞這才想起,這人便是十二年前因為學武逃走的一個叔伯兄弟許鐵兒,彼時他才九歲。他的父親原和許鉞的父親是同胞,生了有七八個兒子,最後一個便是許超,乳名鐵兒。從前在書房中不喜歡讀書,時常偷偷去看叔伯哥哥許鉞練許家的獨門梨花槍,將招式記在心頭,背著人練習,書卻不愛讀。到第九歲上,因為逃學習武,被他父親打了一頓,便從家中出走,久無音信。不想在這裏見麵,如何不喜。


    當下許鉞便將黃、趙二人介紹見麵,許超也把他同來的人引見。那使槊的便是此間地主飛麒麟戴衡玉。那女的是衡玉的妹子戴湘英,人稱登萍仙子。大家見麵之後,知是自己人,戴衡玉便邀三人至家中敘話。黃、趙二人正要打聽羅九為人,許鉞又是骨肉重逢,自是願意。心源便問衡玉道:"如今大亂之後,地方倒還安靜,貴村設備這般周密,莫非左近還藏有什麽歹人不成?"許超搶著答道:"話長著哩,三位迴到家中,見了我們大哥再說吧。"這時山上火把依然通明,隊伍也跟在眾人後麵,步列非常整齊。衡玉笑道:"隻顧招唿遠來嘉客,也忘了開發他們。"說罷,把手一揮,一聲梆子響處,這些隊伍倏地左右分開,化成兩隊,一隊往南,一隊往北,遠望過去,好似兩條火龍,婉蜒緩向村後。遍山火把,通都不見,仍是一片空廣場,靜蕩蕩地一個人影也無。隻剩明星在天,寒風吹到枯樹上颼颼作響。迴望來路,山崖上麵也有十幾處火光依次熄滅。才知適才進來的山穀中所見烏巢一般的東西,皆是埋伏,不禁佩服此中人布置得周密。若不是許鉞同來,兄弟重逢,自己同黃玄極會劍術的話,要想出去,還不一定怎麽樣呢。


    一行談談笑笑,走到北麵一家人家,迎麵有座照壁,門牆高大。門首站定一人,後麵跟著許多長年。見眾人走近,迎上前來迎接,笑道:"適才聽人誤報,說是羅九又派人公然尋上門來。不想俱是自己人,做張做勢的,好叫嘉客見笑。"許超忙向黃、趙、許三人引見道:"這位便是我們的大哥玉麵吼白琦的便是。村中行兵部署,全是大哥出的主意呢。"戴湘英見許超毛急,瞪了他一眼,說道:"也沒有你這人這般猴急,什麽話都怕說不完似的,無論什麽人見了麵,恨不能連家譜都背出來哩。"許超吃了一個搶白,低頭不語。這時黃、趙、許三人同白琦、戴衡玉又說了許多仰慕和客套話,才一同進內。裏麵房屋甚是闊大,傭人也甚多。未及敘話,長年已來催客人席。白琦道:"今日是我二弟先父忌日,備有酒筵,適才上祭之後,正預備吃年飯,忽聽人報說陳圩來了奸細,滿以為這年飯要吃不舒服。不想來了三位嘉賓,真是幸會!我們索性人座再談吧。"黃、趙、許三人見這三個主人英姿勃勃,非常豪爽,倒也不客氣,由主人邀進廳堂入座。


    上酒菜之後,問起根由,衡玉道:"那羅九原是長沙城外一個破落戶,因為他生得雖然矮小,卻是力大如牛。他能運氣,將一隻臂膀上鼓起九個疙疽,於是人家都叫他作羅九疙疽。後來因為在賭場和人打架,被一個有名武師衛洪打了一頓,栽了跟頭,立腳不住。不知怎的,會跑到陝西大白山積翠崖峨眉派劍仙萬裏飛虹佟元奇門下,學了一身驚人本領,去了九個整年頭,去年年底才迴轉長沙。第三天,便去尋衛武師報仇,才兩三照麵,便被他用內功將衛武師心髒震碎。迴去不到三天,生生腹痛腸裂而死。衛武師本是資江人,長沙城內有一家姓俞的富家,名叫俞允中,請來教武的。他死之後,羅九便托人向俞公子說,打算要謀那教師席位。偏偏俞公子雖然年輕好武,人卻正派,並且念舊,不但拒絕了他,還要四處聘請能人給衛武師報仇。聽說我會幾手粗拳粗腳,幾番著人前來聘請。我因自己原是務農為業,不願招惹是非;再說衛武師是長沙有名的人物,尚且不是敵手,那廝又是劍仙門徒,不知他的深淺,萬一抵敵不過,白白丟人,隻得托詞拒絕。


    "離我們西南二十裏一個山凹中,有一個村莊名叫陳圩,同俞家因是世仇,聽說羅九本領了得,忙用卑詞厚禮聘到家中。羅九因見俞家不用他,本已懷恨在心,陳家派人前去聘請,正合心意,當下一請就到。陳圩的首領名叫陳長泰,外號人稱地頭蛇追魂太歲,原來就橫行鄉裏,無法無天。羅九一來,更是如虎生翼,不多幾日,便尋俞家開釁。俞允中自知不敵,又親來尋我。我彼時正為先人營墓,無法分身,又自知不是對手,才教俞允中差人與陳圩送信。大意說:你無須倚仗人多逞強,我姓俞的自有個交代,請等我一年,讓我把家務料理清楚,明年今日,我準到陳圩來領教便了。那天恰是今年二月初三。自從迴複他們之後,按照江湖上的規矩,雖未再去尋俞允中生事,可是把俞家挨近陳圩的一條水溝硬給霸占了。俞允中無法,隻得忍氣吞聲,四處訪請能人。直到中秋節前,白大哥從善化迴轉長沙,在嶽麓山腳下遇見一夥人打群架,勸解不從,被白大哥將山腳下一塊六七尺方圓大石舉將起來,將眾人鎮住,一時威名傳遍了長沙。俞允中聽見信,連夜趕到此地,苦苦央求,給他助拳出氣。白大哥先還不肯,經不住我在旁邊苦勸,才得應允,隻叫他在期前不要傳揚出去。白大哥原是湖南善化大俠羅新的表弟,在長沙頗有名聲,從幼小便和我在一起長大。他家隻在長沙城內開一家筆鋪,除了有老年寡嫂同兩個幼年侄兒外,並無他人。出門時節,叫我代為照應。我索性就請搬來同內人們一起住,又方便,又熱鬧。所以他每次迴來,總住在我這鄉下,很少往長沙城內去。俞允中迴家之後,因為遵從大哥之言,隻說大哥謝絕了他。羅九聽了愈加高興。


    "也是合當有事。陳長泰原是懼怕衛武師才搬到鄉下去住,住了兩年,未免嫌厭。衛武師已死,又添了一個厲害爪牙,還怕誰來?過了中秋,便同羅九帶了一班狗腿,重迴城中居住。俞允中知他迴來,便避著他,不常出門。起初兩人不見麵倒還沒事。到了臘月初頭上,俞允中因有人與他提了一門親事,往城外嶽家前去行聘。這女家姓淩,也是練武的世家,世代單傳。未後這一代名叫淩操,隻生一女,名喚淩雲鳳,生得非常美貌,武藝超群。陳長泰以前幾番慕名求親,淩操本精於風鑒,見麵後,背地告訴別人:陳長泰腦後見腮,三年之內必遇奇禍,執意不允。陳長泰雖然懷恨在心,怎奈自己本領奈何淩操不得,隻索作罷。後來另娶了一個妻子,又買了許多美妾,把此事早已忘卻。這天聽見淩雲鳳反要嫁給他的仇人,如何不恨?便想不等明春之約,就在期前將俞允中打成殘廢,把兩種仇做一起報。叵耐羅九以前在長沙落魄時,受過淩操許多好處;他被衛武師打傷,又是淩操用家傳金創藥給治好的,於心不忍。但是吃了人家的飯,平日又說得嘴響,怎好不從?隻得含糊應允。當俞家向淩家提親時,曾有人警告淩操說,現在陳長泰同羅九正與俞允中尋仇,這場親事恐有波折。淩操道:''我見允中為人敦厚,氣度端凝,文武兩麵都來得,決非夭折之相。羅九那廝曾受過我的大恩,憑他敢怎樣?''不但立刻應允了媒人,因為愛女的緣故,很鋪張了一下。至於俞允中的心裏,未嚐不知事情危險,一則久聞淩女才貌,二則知道淩家父女本領,想多得一個好幫手,到了行聘這日,親自前往淩家過禮。才走離淩家門前不遠,陳長泰同羅九的埋伏忽然出現。正在不可開交,淩操得信趕到當場,把羅九痛罵了一場。羅九羞惱成怒,同淩操動起手來。淩操到底上了兩歲年紀,一個不留神,中了羅九一掌。俞允中見乃嶽受傷,情急不顧利害,奮身入場,他哪裏是羅九的對手。正在危急之間,恰好三弟從四川迴來,路見不平,上前助陣;淩雲鳳也得了信從家中趕來。雙方一場混戰。陳長泰手下傷了不少人,三弟同淩氏父女和俞允中四人,還是敵不過羅九,淩操左手又受了內傷,一路打,一路走,直打出南門外十幾裏路。我同大哥得著俞家飛馬報信,迎個正著,將他四人接迴來。從此,便與陳長泰、羅九等結下深仇。


    "轉眼就是明春二月,彼此都戒備很嚴。羅九因見我們這裏人多,還另約了好些助拳的。我們這裏雖是一個山村,卻是富足。那年吳三桂起事失敗,到處都鬧土匪。自從經大哥用兵法部勒村民,設了許多守望,我們這裏的人都會幾手毛拳,又加上地形太好,深藏山穀之中,稍差一點的地痞棒客,輕易也不敢前來侵犯。這兩年地方逐漸平靖,大哥常往善化,本用不著像早先那樣戒備。偏偏本村人民因見以前設備收有成效,仍願再照式辦下去。推我作個臨時首領,在農事之餘,輪流守望,練習武藝,雖在平靖時節,也是戒備極嚴。此次同陳、羅二賊結仇,自是小心在意,早派人在穀口同沿崖險要處守望,一見麵生可疑之人,馬上用號燈遞信。那號燈之法也是大哥所教。用一個方燈籠,三麵用木板隔住燭光,一麵糊上紅油紙。如果看見夜間穀內有人行走,沒有拿著本村的號燈,立刻由崖上守望的人將紅燈按照來人多少,用預定暗記,向第二個守望的人連晃幾下,由第二個人再接著往下傳。似這樣一個傳一個,傳到廣場前麵山崖的總守望台。我們也同時看那總守望台上的號燈上所示的人數準備。如果估量來的人多,白日是放響箭,晚上是放起一朵流星火光。這隻不過片刻的工夫,全村會武藝的人全體出動,各人奔就各人的行列,隨著我的號令前進。無論來人的腳程多快,還未到前麵廣場,我們業已準備,以逸待勞。我們埋伏既多,地勢又非常險要,來犯的人十個有九個成擒的。


    "可笑羅九不知厲害,前天晚上派了一個著名飛賊,叫作雙頭鼠文寶黃的,跑來窺探動靜,才進穀口,我們便接著號燈報信。因見來人不多,不似今晚大舉,隻由我同三弟、舍妹三人,帶了數十個壯丁迎上前去。文賊見勢不佳,迴頭就跑,逃到山穀中間,被預先埋伏下的龍須網罩將下來,像網兔一般,將他擒了迴來審問。起初見他不過是一個小小毛賊,本不打算要他的狗命。後來問出他的真姓名,知道他是雙頭鼠文寶薰。這廝曾將親兄弟毒打趕逐出去,將家產並吞以後,還嫌他的母親白吃閑飯,強逼著他生身的母親改嫁旁人;平日又在長沙城內無惡不作,是有名的梟獍惡賊。所以容他不得,我問明白了他的真情以後,便將他送到山上活埋。並從他身上取了一個符號,著人與羅九送去。聽說陳、羅二賊得知此事,暴怒如雷,等不到明春,日內便要前來報仇。今晚三位進來的時候,我們接著穀中傳報,還有三位去的那一家也前來送信。因聽說三位進來時節舉動自如,滿不在乎的神氣,疑是陳、羅二賊請來的能者,不敢怠慢,才全體出動。若非三弟與許兄骨肉重逢,幾乎傷了和氣,那才是笑話哩。"眾人哈哈大笑。心源又將城內所聞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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