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曉霜看得分明,揚聲道:“快到泉水邊去,將他四肢沉進水裏,十二個時辰之內,不得移動。”她話音未落,雷行空的呻吟之聲已然化作撕肝裂肺的哀號,雙手互撓,抓得皮破血流。雷震無法可施,隻得依曉霜之言,將雷行空抱到泉水旁,沉了下去。雷行空著冷水一浸,癢痛之感頓時舒解許多,不再號叫,隻是不絕呻吟。


    楚仙流見狀搖頭道:“梁兄弟,第二陣該是我們輸了才是!”梁蕭心中也生出一絲悔意,但轉瞬即逝,長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出爾反爾,豈是大丈夫所為?”他拔出竹劍,道,“楚老哥請了!”


    楚仙流目放異彩,拍手笑道:“好,說實在的,為兄倒真不想那小和尚勝了,誤了這難得的好興致。”


    他摘下鐵木劍,以手輕拂,歎道:“蒙塵三十載,今日重生輝。梁兄弟,三十年來,你是第一個配我拔劍之人。”梁蕭笑道:“榮幸之至。”楚仙流正色道:“不過這鐵木劍為降龍木所製,入水即沉,尖利之處不下神兵利器,兄弟你那柄竹劍,隻怕抵擋不住!”梁蕭劍鋒斜指,灑然道:“請!”


    楚仙流雙目一亮,朗聲笑道:“好!你未必有草木為劍的本事,卻已有草木為劍的氣量,公羊羽得此佳弟子,令人羨慕。”梁蕭搖頭道:“楚老哥誤會了,我並非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是誰的弟子,有何關係?”他大袖輕拂,卻不揮劍,忽地朗聲吟道:“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春風,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梁兄弟,看我‘小桃劍’。”吟誦間,鐵木劍挽出三個劍花,飄飄刺來,招數清雋華美,看不出半分殺氣。


    梁蕭看出此招華麗在外,殺機暗藏,不敢絲毫大意,離劍道應手而出,劍勢飄忽之中鋒芒畢露,好似一團火球,烈焰所至,萬物焦枯。楚仙流脫口叫道:“以火為劍,傷我花蕊,摧我花葉,厲害厲害,可惜我既然種花,豈會隻有一株?”他哈哈大笑,歌道:“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劍法忽轉濃麗,朵朵劍花漫天揮舞,看得眾人神馳目眩。


    梁蕭看得舒暢,拆解數招,屈指彈劍,喝彩道:“詩中藏劍,劍中有詩,老哥獨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願附驥尾!”他隨曉霜行醫之時,閑來無事讀了幾本詩集,記得些許詞句,當下脫口吟道:“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霜威出塞早,雲色渡河秋。”“歸藏劍”一劍在手,萬物歸藏,這一句中有火,有風、有水,梁蕭劍中自然帶上“離”、“巽”、“坎”三大劍道的功夫,忽而溫潤,忽而暴烈,忽而肅殺,忽而幽曠,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濃霜,任你千枝萬朵,一並打殺。


    楚仙流笑罵道:“好你個憊懶的家夥,我才說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忙,慢慢來,慢慢來!”他木劍圈轉,將梁蕭劍招一一化開,歌道:“不是看花且索死,隻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劍招倏變舒緩,以慢打快,若合符節,無論梁蕭劍法如何變化,總被他輕描淡寫,一一破解了。


    梁蕭歎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雖好,但隻怕‘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總是開不長的。”


    劍成風雨之象,越發迅疾飄忽。


    楚仙流搖頭道:“你風雨雖狂,也隻掃得人間之花,沒聽過:‘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麽?”劍勢漸趨清高俊爽,飄飄然有神仙之姿,登高壯懷。梁蕭笑道:“老哥可知,山勢太高,開不得花麽?”他悠悠吟道,“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是寒。”劍走“艮”劍道,雖仗三尺竹劍,卻是鋒芒拔出,氣勢雄奇,若高峰萬丈,直欲刺破蒼穹。


    楚仙流見他將“艮劍道”使到如此地步,既驚且喜,哈哈笑道:“罷了罷了,說你不過,老哥我隻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別有天地在人間’。”劍法更為清絕,有出塵歸真,超凡入聖之態。


    梁蕭看得佩服,高叫道:“桃花流水,難免小家子氣,且看我‘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


    他倏忽之間,將“坎劍道”之威發揮入神,劍勢若黃河奔騰,觸山決堤,不可遏止。楚仙流見他一劍氣勢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劍法。”隨手化解。


    梁蕭見他逢招破招,舉重若輕,渾不費力,心頭佩服,笑道:“楚老哥,敢問小桃劍後,還有什麽招數?”楚仙流笑道:“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了。”劍勢一變,化繁為簡,疏疏落落,但流轉自如,好似簇簇青蓮,迎風搖曳,每出一劍便有極大威力。梁蕭竹劍脆弱,不敢硬接,連退七步,但不肯就此輸了氣勢,叱道:“‘蓮花劍’何足道哉,看我‘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瞬息間,下法大地江河之象,上效皓月星鬥之行,守若大地磐石,難以動搖,攻若星月運行,大江激蕩,端端無法阻擋。至此,“歸藏劍”與“天行劍法”融合如一,難分彼此。


    楚仙流長劍久曠,遇上如此對手,喜不自勝,縱聲長嘯道:“蓮花劍既不足道,看看這個。”劍招再走清逸,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白花。”自然是“菊花劍”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餘又帶有一股剛烈之氣,楚仙流隨手融入劍中,大有綿裏藏針之妙。一時間二人各逞絕學,攻守無方,忽進忽退,鬥得難解難分。


    花生從旁看得奇怪,問花曉霜道:“曉霜啊,他們打架就打架,幹嗎還說些俺聽不懂的話?”曉霜道:“他們不是說話,是在念詩。”花生撓頭道:“念詩?難道隻要念得好,對方就會認輸麽?”曉霜點頭道:“眼下情形似乎就是如此。”花生歎道:“早知這樣,俺也該跟梁蕭學念詩,念上兩句,那個老先生說不準就認輸了,俺也有酒喝!”花曉霜微笑道:“隻怕不成,蕭哥哥不光會念,還明白詩中的意思。”花生訝道:“怎麽才能知道意思?”花曉霜道:“那就要多看詩書了。”


    花生大吃一驚,倒退兩步,雙手亂擺,急聲道:“別提這個書字,俺最怕看書啦。”花曉霜歎道:“不讀詩書,怎能明白詩中的意思。”


    柳鶯鶯突然掉過頭來,冷笑道:“看了幾本臭書,有什麽了不起嗎?詩書詩書,哼,我看見臭書就想撕,見到會看書的臭女人就想殺!”花曉霜見她目射寒光,心頭打了個突,垂下頭去,但又擔心梁蕭安危,雖低著頭,也偷眼覷看。


    場上二人來來去去,起起落落,激鬥約摸四十來招。梁蕭笑道:“常言道:‘有花無酒不成歡’,老哥菊花雖好,但少了個酒字,終是不美。”花生聽到這個酒字,心頭大樂,笑道:“還是這個酒字聽來可愛。”


    他瞅著地上摔破的酒壇,兩眼放光,直吞口水。柳鶯鶯本自生氣,但見他滑稽的模樣,又忍俊不禁,“撲哧”一笑,笑聲出口,方覺不妥,複又板起俏臉,但經此一笑,心中怨氣終究是少了許多。


    梁蕭先時喝酒不少,激鬥已久,血行加速,酒勁漸漸湧上,步履開始踉蹌,如癲如狂,劍招之中當真多了幾分“酒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來。楚仙流見狀,也覺酒意入腦,暈暈陶陶,長笑道:“好啊,咱倆就來個‘攜壺酌流霞,搴菊泛寒榮’!”


    梁蕭搖頭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對我笑,正好銜杯時’!”梁蕭大笑道:“不對不對!”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兩人不夠好!哈哈,那麽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就是五個人,何等熱鬧!”梁蕭笑道:“老哥你句句不離花,我卻偏不說花。”楚仙流奇道:“怎麽說?”梁蕭大笑道:“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話才出口,梁蕭一把竹劍變化出奇,好似汪洋驚濤,莫可捉摸,一時之間,竟將楚仙流的劍招壓住。楚仙流大笑道:“罷了,罷了,你把秋都醉了,讓我這菊花兒怎麽開去?”梁蕭劍氣若虹,笑道:“我管你,自個兒想法去!”楚仙流垂名江湖數十載,此時陡落下風,看得眾人目瞪口呆,皆想:“豈有此理,這奸賊的劍法怎會高到這個地步!”


    楚仙流隨手化解梁蕭劍招,笑道:“梁蕭,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何緣故?”梁蕭道:“我怎知道你的花花腸子?”楚仙流一指花曉霜等人,笑道:“提點一下,緣由就在三人之間。”梁蕭覷眼看去,笑道:“是美人還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隻會喝酒,還是不會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聲歌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吟唱之間,劍揮目送,神態癡絕,好似眼中除卻美人如花,再無別物,劍勢極盡婉曲之妙,將梁蕭嘯傲江湖的衝天豪氣一時壓住。到此之時,楚仙流終於使出他獨步武林的絕學,“名花美人劍”。


    二人各逞奇能,頃刻間交鋒二十餘合,楚仙流身形一轉,又唱道:“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他吟唱未絕,突地淚湧雙目,潸然滴落。一時之間,劍走空奇,仿若巫山雲雨,靈幻無常,似飛燕妙舞,掌上猶輕。其中絕妙處,難以用言語形容。


    原來,楚仙流年少之時,曾與一位王妃有過一段刻骨之情。那時他買醉京都,倚馬斜橋,驚才絕豔,曠代風流,無數女子投懷送抱,但他卻隻是逢場做戲,沒一個當真瞧在眼裏。誰料那日與王妃相逢一麵,竟鬼使神差,傾心不已,由此創出“名花美人劍”。


    要知楚仙流至情至性,不動情則已,動情則一發不可收拾。那王妃長他兩歲,已有一個兒子,初時一心相夫教子,但終究年少情熱,敵不住楚仙流的引誘,終於拋棄一切,與他私奔。但心中卻始終覺得愧對丈夫兒子,隱居兩年,便染上痼疾,鬱鬱而終。楚仙流傷心欲絕,抱劍返迴天香山莊,以花為伴,終日長醉,再也不涉紅塵。武林中隻道他鬥劍敗北,故而退隱,卻無人知曉真實緣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動劍,此時驀然被梁蕭逼出這路劍法,念及往事,心與劍和,威力增長何止數倍,不出十招,便將梁蕭殺得左支右絀,遮攔不及。


    楚仙流使出這路劍法,雖占上風,卻是越使越悲,越使越愁,歎息一聲,哀聲歌道:“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唱到此處,他情難自禁,不覺淚水縱橫,號啕大哭,手中木劍卻神出鬼沒,越發犀利,眾人雖覺他時哭時笑,說不出的古怪,但見此神妙劍法,也不覺彩聲雷震,佩服無比。


    歸藏劍是遇強越強,無有涯際的劍法,梁蕭此時造詣遠勝石公山之時,遇上這“名花美人劍”,處處受製之餘,卻也被激出了無窮潛力,八方遮擋,勉力苦撐,此時聽得楚仙流哭聲淒涼,大有傷心欲絕之意,不由也為之心酸,長聲歎道:“君不見‘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劍法越發張揚,大有上窮碧落下黃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概。


    楚仙流聽其吟誦,觀其劍法,心頭倏然通亮,飄退八尺,拋開鐵木劍,拍手大笑道:“快哉,快哉,好個求之不得,何必自苦!”隻此一言,三十年心結一時解脫,揮手道:“意盡於此,無須再鬥,這一陣算平手了吧!”他驀地大袖一拂,仰天長笑,且歌且行,沒入萬花叢中,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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