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聽得“陷身囹圄,受盡折磨”兩句,不覺渾身一震,寒聲道:“你又耍什麽詭計?”韓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襲,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罷,何必做出這等模樣來唬人?想殺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卻休想得知鶯鶯的下落。”


    梁蕭一時語塞,沉默一陣,冷冷道:“她的下落與我有什麽相幹?你這些話,留著給雲殊說得好。”韓凝紫失笑道:“你這小子,骨子裏倒是小氣得緊,可憐柳鶯鶯一顆癡心,卻被狗吃了。”說罷拂袖便走。


    梁蕭臉色微微一變,一拍桌案,揚聲道:“韓凝紫,你這話若不說明,便留下腦袋吧。”韓凝紫飄然迴身,淡淡笑道:“你們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過,念著鶯鶯一片癡心,還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鶯鶯被楚仙流生擒,關在九華山中的天香山莊,至於其後如何,非我所知了,不過,這般嬌美的人兒,落入那老色鬼的手裏,隻怕……”她見梁蕭兩眼精光迸出,當即住口,咯咯咯一陣大笑,揚長去了。


    梁蕭定定望著她背影消失,臉色漸漸蒼白,不一會兒,額上涔涔落下汗來。花曉霜見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擔心,她雖不明韓凝紫言中之意,卻也知那人對梁蕭極為重要,便道:“蕭哥哥,你沒事吧?”梁蕭唔了一聲,掏出一串銅錢扔給夥計,也不待找錢,便匆匆出門。花曉霜見狀,忙牽著白驢,招唿花生追趕。


    梁蕭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邊坐下,望著滔滔黃河,呆呆出神,花曉霜見他神色苦惱,不知發生何事,又不便驚擾他,便與花生遠遠觀望。花生早將剩下的酒肉饅頭兜在僧袍裏,此時無話,便坐下來吃得高興。


    梁蕭對著河水,足足坐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站起身來,迴望花曉霜,神色猶豫,半晌方道:“曉霜,隻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這話可見外了,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天下蒼生,不分南北,醫者醫病,北方南方均是一般。”


    梁蕭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反複念了數遍,露出一絲慘笑。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你怎麽啦?”梁蕭歎道:“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我也答應過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卻沒能做到。”


    花曉霜見他眼中盡是傷痛之色,不知為何,心中一酸,脫口問道:“她……她是誰?”梁蕭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曉霜,我是一個百死餘生的大壞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沒了你。”


    花曉霜一愣,繼而眼圈泛紅,顫聲道:“蕭哥哥,你怎麽,怎麽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我不愛聽。”說到這裏,眉梢一顫,兩點淚珠便滾出眼角。梁蕭見她落淚,勸她迴家的話再也出不了口,幽幽歎了口氣,伸袖給她拭去淚痕,說道:“好好,我再不說這些話了。”轉頭望去,卻見花生嘴裏叼著半個肉饅頭,瞪眼望著自己二人,神色驚疑。


    花曉霜覺出外人在側,微覺羞赧,岔開話道:“蕭哥哥,咱們去南方吧。”梁蕭點點頭,讓她騎上白驢,一手牽著,走在前麵,花生負著行李,步行在後,三人迤邐南行。


    梁蕭一路上沉默寡言,閑下來隻是修煉拳劍。花曉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納悶,無奈鑽研醫書。他二人說話既少,花生靦腆,也隻得做個悶嘴葫蘆,好在他性子簡單,隻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滿意足了。


    走得些許時日,三人渡過長江,進入皖境,這日午時,三人到了一處客棧,打尖用飯,方才就座,便聽馬蹄聲響,停在客棧之外。那騎士尚未入內,聲音當先衝入:“夥計,兩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將來,爺兒們吃過還要趕路。”聲若驢鳴,十分響亮,梁蕭聽得耳熟,又聽另一人道:“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賊左右是甕裏的王八,萬萬逃不掉的。”梁蕭不禁恍然,又想起後麵說話者乃是“九頭鼇”白三元。此人口中女賊,當是柳鶯鶯無疑了,一時忍不住側耳聆聽。


    雷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齊心協力,非要楚老兒交出那小娘皮不可,他媽的,楚老兒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著那小淫婦兒不放手,哼,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聲道:“對,那賤人殺害你我愛子,又作下那麽多大案,輕易放過,天理不容。多虧雷老弟來知會白某,哼,無論如何,這迴定要楚仙流交出人來!哼,不將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兒,我就是狗娘養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不堪,汙言穢語,層出不窮,百般詆毀柳鶯鶯。罵了片刻,酒肉皆盡,便將剩下牛肉用油紙包了,再要了一葫蘆燒酒,會鈔出門。


    他們縱馬疾馳,不一會工夫,花木漸繁。紅花綠樹間,隱隱露出數處飛簷,轉過一個林子,但見前方百花散落,迷離人眼,花叢中矗著一所青瓦白牆、方圓數裏的大莊子。雷震揮鞭遙指,道:“白兄,那處就是‘天香山莊’了!”白三元見莊子四周花團錦簇,樓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這姓楚的龜孫子倒會享福。”說話間,已到莊前,但見莊前廣場上,兩群人對峙而立,個個須發箕張,一觸即發。南邊那群人看見二人,有人叫喚道:“雷大郎來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馬,團團作了個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與白前輩路上耽擱,來得遲了!”


    雷行空一點頭,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態親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賞臉前來,那是最好不過。楚老大說咱們興的是不義之師,你來說說,咱們究竟是有義還是無義!”白三元雙眉陡揚,慨聲道:“有義無義,各人心中自有公道,當年,我奉靳大俠之命,與我孩兒在江上捉拿韃子元帥伯顏,不想那女賊不但勾搭上那韃子元帥,並且害死我兒,無論為公為私,我與女賊,都是不共戴天。”


    楚宮不待他說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當著眾人唾了靳飛的麵頰,今天卻又大俠長,大俠短。嘿,楚某一輩子,沒見過你這麽兩麵三刀,不要臉的。”他存心貶低白三元,讓他說話無人信服,故而搬出舊事損他。白三元卻神色一黯,頹然道:“不錯,當日小老兒確是豬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沒臉沒皮的勾當。靳大俠肝膽照人,那是天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給他舔腳也不配。那日之後,小老兒日夜捫心自責,但又沒臉再見靳大俠,與他並肩殺敵。數月前,聽到他殉國消息,小老兒真恨不得一死了之,隨他於九泉之下……”說到此處,他猛地掉轉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顆牙齒應手而落,嘴裏鮮血長流。


    雷行空驚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這張嘴唾了靳大俠,罪該萬死,便是割舌斷喉,也難贖萬一,隻是我兒大仇未報,難以甘心。今日若能殺了柳鶯鶯那賤人,小老兒立時摘下這顆腦袋,祭奠靳大俠在天之靈!”在場南北武人,見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狀好不淒涼,再想起家國仇恨,紛紛動了義憤之心,喊罵唿喝,向莊門奔去。楚宮未料出言譏諷,反而弄巧成拙,眼見群情洶湧,不由臉色大變。


    雷行空見此情形,驀地瞠目大喝,聲若霹靂,將場中喝叫一時蓋過,場中一寂,隻聽雷行空沉聲道:“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女賊為非作歹,幹盡無恥勾當。嘿,楚仙流鐵木劍雖利,卻也未必壓得住一個理字。”雷震跳將出來,大聲道:“不錯,楚家不講理,咱們也不必跟他講理!”


    楚宮冷笑道:“雷老大,你如此說,擺明是要以多為勝,滅了我天香山莊麽?”雷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這麽說,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講道理了?”楚宮自覺失言,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歎道:“如今國家淪亡,山河破碎,眾位何由斤斤計較於此等小事?不如齊心協力,加入義軍,如靳大俠和雲公子一般,報國殺敵!”眾人舉目望去,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何嵩陽,但見他鬢發蒼蒼,竟是衰老了許多。


    何嵩陽神色凜然,又目視楚宮道:“楚兄,那賤人不過一個江洋大盜,天香山莊世代清白,何必為這賤人與江湖為敵。不如將她交出,大家三人對六麵,數出她的罪過,然後剖腹挖心。一則解了大家的冤仇,不傷和氣;二則伸張了江湖正氣;三麽,這賤人與梁蕭那魔頭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結成一支義軍,奔赴江西,與韃子大戰一場,也好過為這些小恩小怨,埋沒了大丈夫的誌氣!”


    群豪聽得這話,哄然叫好,有人大聲道:“聽說雲殊雲大俠尚在人間,可有此事?”雲殊死守襄陽,屢摧強敵,堪負天下之望,江湖中人無不折服,聽得這話,群豪個個屏息,望著何嵩陽,眼中滿是期盼之意。


    何嵩陽見此情形,心中激動,慨聲道:“何某當日相助官府,犯下許多錯事,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入雲大俠麾下,此次前來,正是奉雲大俠之命,招集眾位豪傑,以圖義舉。常州一戰,雲大俠得異人相救,死裏逃生,如今率領舟師,正與韃子在海上鏖戰;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韃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數十萬大軍,與韃子一決雌雄,如今可說形勢大好,相信不出兩年時光,便可恢複大宋江山。”


    群豪聽得雲殊尚在人世,無不振奮,又聽說興複在望,更是歡欣鼓舞,紛紛嚷道:“有雲大俠在一日,韃子休想得逞!”“不錯,雲大俠武功蓋世,韜略過人,有他領袖,韃子兵都是草紙糊的,不堪一擊!”眾人越說越是氣壯,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時便上沙場,廝殺一番。


    雷行空此番前來為的隻是純陽鐵盒,對這家國之事全無興致,但他老奸巨猾,見此情形,大聲道:“何老弟說得有理,咱們先拿女賊,再殺韃子,揚我大宋威風。”眾人此時個個頭腦犯熱,隻想尋個地方出氣,聽他一說,齊聲叫好。楚羽見狀歎道:“大哥,公公說的是,那賤人作惡多端,要想保她,千難萬難,三叔這麽大把年紀,怎麽還這麽糊塗,難不成他真被那女賊迷惑了麽?”她雖敬服楚仙流,但日日聽雷震等人誹謗,加上始終以為兒子乃柳鶯鶯所殺,懷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動了疑念,隻當楚仙流人老心熱,貪戀柳鶯鶯的美色,不願將她交出。


    楚宮微一遲疑,搖頭歎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說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勝得過他的鐵木劍!”眾人麵麵相覷,場上為之一靜,忽有人嚷道:“一個人不成,難道不能兩個人麽?”雷行空也道:“不錯,眾人同心,其利斷金,楚仙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擋得住這許多好漢嗎?”眾人紛紛附和起來,楚氏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握緊劍柄。


    楚宮見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這份膽量,請。”左移兩步,讓開大門。他若執意阻擋,眾人或許真來個橫衝直闖,誰知他一反常態,竟讓開大門,雷行空甚是驚疑:“楚仙流尚未露麵,門中虛實難知,隻怕設有惡毒陷阱,若是進去,難免上當……”一時躊躇不前。雷震卻轉過身來,大聲道:“便是沙場殺敵,咱們也是不怕,哼,天香山莊也算不得什麽龍潭虎穴,咱們這就進去,別讓人瞧小了!”眾人聽他這番話,大覺膽粗,紛紛鼓噪,便要殺上。


    楚宮瞧著雷震背影,雙目忽地一亮,笑道:“雷兄厲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轉過身來,冷笑道:“不敢,雷某別的沒有,就是有些膽子!”楚宮笑道:“不是這個,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寫字的功夫。”雷震麵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說些什麽?”


    楚宮話一出口,眾人目光盡皆投到雷震背上,隻見他衣衫之上沾滿油漬,初看隻當是不留神潑上的脂油,細細一看,卻是四個大字:“我乃蠢豬!”龍飛鳳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過飯後,隨手用殘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時沒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時經風一吹,油光明亮,凸現出來。眾人看得清楚,驚詫之餘,又覺好笑,一時議論紛紛,雷公堡一幹人的臉色卻是說不出的難看。


    雷震聽得眾人議論,偏又不明所以,心頭惶惑,左顧右盼,全沒了方才的氣勢。楚宮笑道:“雷老大,既然你自認蠢豬,老夫生而為人,也不能與你一般見識……哈哈哈,請!請!”將手一伸,指著牆角一個狗洞。雷震怒道:“放你媽的屁,你才是蠢豬!”將拳一晃,便要撲上與他放對,卻聽楚羽叫道:“大郎,怪不得他,隻……隻怪你的衣服!”說罷麵皮漲紅。雷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會罵人麽?”楚羽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與雷震交情不淺,心一熱,上前道:“雷兄,你脫了外衣瞧瞧!”雷震略一錯愕,三兩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頓時傻在當場。


    白三元此時背對群豪,眾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話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緩過神來,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頭認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無怨無仇,幹什麽出口傷人?”踏上一步,眼露兇光,鹿大樵臉色發白,抗聲道:“你背上能寫,就不許人念麽?”白三元臉色一變,慌忙脫下衣衫,隻見上麵油漬淋漓,寫著“我放狗屁”四字,觀其字跡,與雷震背上所寫,出自一人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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