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羽頷首道:“你這混賬小子,心思卻還不笨。”梁蕭沉吟片刻,道:“如此說來,這功夫和蕭千絕的‘弓弦勁’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兩眼一翻,啐道:“放屁,什麽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勁全無關係。”說到這裏,又哼一聲,“就算有些關係,那也是蕭老怪參得野狐禪,不算正道。他以身子為弓,我以氣機為弓,上達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裏計。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又道:‘將欲翕之,必固張之。’碧微箭的訣竅便在於此,比之‘弓弦勁’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罵了一陣,一吐心中悶氣,才又細說如何走脈,如何運勁。梁蕭悟性本高,抑且華山之後,他曆經陰陽龍戰之劫,內力兼具陰陽剛柔。聽罷公羊羽的話,拈起一枚鬆針,加以五成剛勁,五成柔勁,剛勁外張,柔勁內斂,倏忽二勁相交,隻聽“嗖”的一聲,那枚鬆針應聲飛出,插人泥裏。


    公羊羽點頭道:“孺子可教也。記清楚了,外剛內柔謂之出,外柔內剛謂之入。”


    梁蕭一點頭,唿地一拳擊上蒼鬆樹幹上,鬆針簌簌而落,他這掌卻與適才相反,柔勁外吐,剛勁內收,其勢便似倒轉長弓,弓背在內,弓弦在外,將箭反射迴來一般。百餘根鬆針被他掌力一引,頓然射將迴來。梁蕭袖袍一攏,盡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說起來,這道理也並非局限於鬆針傷人,來日若你內力臻達化境,吹秋毫,射微塵,那也未嚐不可。不過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間,怕也無人是你敵手了。”


    梁蕭聽出他話中的遺憾之意,微微苦笑,勁分剛柔,鬆針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個陣形,似方非方,似圓非圓。


    公羊羽目光一閃,冷笑道:“你也用這個?”


    “‘天地玄黃陣’乃百陣之王,無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無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見識。”一揮袖,地上鬆針如被風吹,玄天二十四陣運轉開來:“立春陣”若殷雷滾滾;“雨水陣”如斜風吹雨;“驚蟄陣”蛟龍擺尾;“春分陣”自分陰陽;“立夏陣”奔騰似火;“芒種陣”銳如麥芒;“小暑”、“大暑”前後勾連;“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陣”若六合飛霜,無所不至;“寒露陣”似葉間露水,聚散無方。一時間,陣形依四季變化,分進合擊。


    梁蕭也拂袖轉動“玄天二十四陣”,但方位頗有不同。“冬至陣”對上公羊羽的“夏至陣”“秋分”對“春分”,“大雪”對“小暑”,“處暑”對“清明”,“寒露”對“穀雨”。玄天二十四陣合節氣之變,自有陰陽生克,公羊羽陣法遭克,頓然凝滯。


    梁蕭再一揮袖,“成土陣”從正北出,“隱土陣”自東北來,“晨土陣”自東南出,“滔土陣”從西南來。一時後土九州九陣各依方位,紛紛殺出。


    公羊羽冷笑一聲,大袖輕揮,玄天陣散至兩冀,九州九陣居中突出。所謂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陣”抵擋梁蕭西方的“並土陣”;東木鎮北水,以正東“信土陣”抵擋梁蕭正北“成土陣”。其他七陣,也各依五行克製。其勢便如白鶴展翅,縹緲間暗藏殺機。


    梁蕭識得這是“天地玄黃陣”中“玄黃九變”之一的“鶴翔之變”,當下雙眉一挑,揚聲道:“虎踞之形。”


    他內勁到處,後土陣內收,玄天陣外突,形如一隻踞地猛虎,與衝天白鶴遙相對峙。公羊羽深知攻不可久,鬥得片刻,陣勢內斂,變“贔屭之勢”。


    贔屭為龍生九子之一,幼時其形如龜,成年後脫掉外殼,化龍而去。這一變寓攻於守,後續變化甚多。梁蕭即變為“風翥之勢”,易守為攻。公羊羽立成“黃龍之變”,玄天、後土二陣忽前忽後,勢若神龍,不見首尾。梁蕭陣變“玄龜之形”,任其來迴衝擊,不動如山。


    兩人雖以內力遙遙駕馭鬆針,鬥的實則卻是智謀。“玄黃九變”頃刻變完,二人又另創新陣,仿佛弈棋一般。“玄黃九變”好比定勢布陣,布陣已畢,再隨機應變,各出新意。隻不過這比鬥陣法,蘊含許多五行生克、八卦九宮之理,較之棋理卻又繁複許多了。


    公羊羽越鬥越驚,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算學怎地如此了得。此陣他不過初涉,我卻鑽研多年,卻占不得半點便宜。”殊不知梁蕭也是窮思竭慮,不敢疏忽半分。初時他不過為求自保,後來漸得妙趣,於學問之專注,反倒勝過關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為當世一等一的聰明人。此番鬥智,真可謂棋逢對手。初時變陣尚且疾如狂風,鬥到艱深處,漸漸放緩,各各皺眉苦思,過得一時半會兒,方才各出袖風,交換一輪變化,變到山窮水盡處,又才各自托腮長思。直到一方萌發靈感,重又變陣應對。


    如此鬥了兩個時辰,勝負未分。忽聽得西方山中傳來一聲鷹唳,尖細悠長,久久不絕。公羊羽雙眉一動,微有不耐之色。


    那鷹唳響良久,仍不見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揮袖,兩枚碧鬆針射向梁蕭。梁蕭沉浸於陣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兩穴一麻,頓被製住。


    隻聽公羊羽笑道:“陣法呆會兒再鬥不遲,那兩個賊貨鬥得許久,也不知勝負如何,咱們先去瞧瞧熱鬧。”


    梁蕭被他提在手裏,隻覺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閃而沒。公羊羽起落如飛,轉瞬奔出數十裏路程。


    到得一處山坳,公羊羽躍上一塊巨石,笑道:“到啦!”說罷將梁蕭放下。梁蕭定睛望去,隻見遠處群山,翠峰橫空,雲環霧繞,不見天色;近處則是一片蘆葦蕩,蘆花搖曳,好似堆銀積雪一般。蕩邊立著一黑一白兩個人,黑衣的是蕭千絕,白衣人則五旬年紀,鼻高目深,麵白無須,嘴唇薄似刀削,白發一絲不亂,如佛陀般堆在頭頂。


    梁蕭見這人怪模怪樣,不類中土人士,又見他身邊坐著一名元軍兵土,氈帽已脫,黑發落至腰間。他這一瞧之下,隻覺心中劇震,若非穴道被製,幾乎立時便要大叫起來!敢情那元軍兵士不是別人,竟是阿雪!


    梁蕭驚駭之餘,再一細看,卻見她渾身僵直,愣在當場,就似一個石人。那白袍人唇邊橫著一支血紅長笛,鷹唳聲正是從那笛中激發出來。


    隻見天空之中,七八隻蒼鷹、鷂子發出淒厲嗚叫,與兩隻禿鷲鬥得羽毛亂飛。那兩頭禿鴛悍勇無比,一啄一抓,便有一隻鷹鷂墮下。梁蕭想起母親曾說少時養過兩隻禿鷲,想來便是這兩隻了。


    隨那白袍人笛聲高起低伏,四麵八方時有山鷹岩隼飛至,片刻間已不下數十隻,團團圍住那兩隻禿鷲,亂啄亂抓。


    梁蕭暗暗吃驚:“難不成這人竟能以笛子驅策鷹隼?”


    隻見那兩頭禿鷲漸漸寡不敵眾,頭翅中爪,身形搖晃,鳴聲淒厲。銀袍人笛聲忽地一揚,數十隻鷹隼、鷂子一擁而上,嚎爪齊施。隻見半天中血雨紛飛,那兩頭禿鷲轉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蕭千絕見狀,八字眉向下一聳,怒哼一聲。白袍人歇了笛聲,揚聲道:“蕭老怪,你不是說這兩隻禿鷲長空無敵麽?而今輸了,還有什麽話說?”說罷哈哈大笑,笑聲中隱有噝噝異響。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原來一早先聽到的怪笑聲便是他的。”


    蕭千絕冷然道:“好,這一陣算我敗了。說好了,先鬥鳥兒,再比武功,賀陀羅,有本事的,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見蕭千絕作勢欲上,他忽地橫笛於口,發出一串清亮鷹唳。


    隻聽唿啦啦一陣亂響,漫天鷹鷂唿嘯而下,齊向蕭千絕撲來。梁蕭心頭凜然:“這人真有禦鷹之能,卻不知是何來路?”


    蕭千絕見群鷹撲至,大喝一聲,雙掌揮舞。要時間,半空中似有無形刀劍飛舞,那些山鷹、岩鷂紛紛折翅斷頭,當空落下,未死的掙紮亂飛,卻無一個近得蕭千絕身側。


    頃刻間,漫天鷹隼盡遭屠戮,僅存一隻山鷹,驚惶著展翅欲飛。忽聽一聲虎嘯,一頭黑虎從側旁林中躥出,縱起一丈來高,自半空中將那隻鷹撲將下來,按到地上時,已然不活了。


    賀陀羅噝噝笑道:“蕭老怪,你的‘天物刃’越發淩厲了。”蕭千絕兩眼一翻,冷笑道:“屁話少說,還我鷲兒命來。”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賀陀羅手足不動,人卻橫飄兩丈,讓過蕭千絕一掌,笑道:“蕭老怪少安毋躁,再讓你見識見識。”


    他橫笛於口,吹奏起來,此次卻是嘰嘰喳喳,尖細嘈雜。梁蕭忖道:“這是什麽鳥叫,好生耳熟。”


    蕭千絕聞聲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當下凝立不動,刷刷刷又是三掌。賀陀羅雖在數丈之外,已然左右閃避,退到十丈處,臉色雖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絕。


    一時間,隻聽四周嘰嘰喳喳,應和之聲大起。梁蕭但覺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見空中出現無數麻雀,如一片灰麻雲彩,向這方飛快移來。梁蕭恍然大悟:“這人吹的是麻雀叫聲。”


    卻見那些麻雀便似瘋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從天而落,射向蕭千絕。蕭千絕掌風到處,麻雀屍身猶如雨落,但一群墮地,二群又至,前仆後繼,渾然不知死為何物。


    蕭千絕初時出掌尚且從容,漸漸越變越快,使到後來,雙掌此起彼落,疾如風輪。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好似整個黃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來。


    麻雀聚集已多,經那賀陀羅笛聲催促,分作兩群。一群裹著蕭千絕,密密層層,猶如鐵桶一般;另一群則衝向那頭黑虎,尖嘴亂啄。黑虎厲聲咆哮,揮爪搖尾,但那麻雀無孔不入,黑虎顧首難顧其尾,不多時,便聽得一聲嚎叫,黑虎雙眼流血,驚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窮追不已,對準它爪牙不及之處,啄得血肉飛濺。黑虎奔出二十來丈,口中厲吼變成聲聲哀嚎,驀地四爪一軟,癱在地上。


    蕭千絕的“天物刃”掌風雖厲,但遇此怪異情形,也覺無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鳥之中至為低賤弱小者,但因數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強竟是遠超鷹隼。蕭千絕殺透一層,又來一層,隻殺得地上雀屍堆積盈尺,而那頭黑虎卻為群雀啄食,血肉已盡,隻餘白骨了。


    梁蕭縱然統領千軍萬馬,馳騁疆場,但見此情景,也覺心寒。


    忽聽蕭千絕一聲大喝,唿唿數掌,將雀陣衝出一個口子,身若一朵黑雲,徑向蘆葦蕩飄去。


    梁蕭見他使出這路輕功,也不由暗讚一聲好,揣度道:“無怪他往蘆葦蕩去了,此時除了鑽入水中,委實擺不脫這些怪鳥。”


    誰料蕭千絕貼著蘆葦尖滑出三百步之遙,並不入水,而是落在對岸,手裏卻多了一杆蘆葦,色澤淡綠。


    蕭千絕眉間含煞,將蘆葦摘枝去葉,便成一支蘆管,湊到嘴邊,嗚嗚咽咽吹奏起來。蘆管聲本就淒怨哀絕,再經蕭千絕內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腸。


    梁蕭隻覺眼角一酸,但他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驚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蘆管之聲。


    蘆管聲升起,與賀陀羅的笛聲糾纏一處,麻雀被這一擾,無所適從,撲棱棱一陣拍翅,繞著同類屍體上下亂飛,哀鳴一陣,四麵散去。


    這一陣委實血腥慘烈,梁蕭眼看群雀散盡,長吐一口冷氣,頗有撥雲見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蕭千絕這釜底抽薪之計委實高明,麻雀因笛聲而起,笛聲一破,雀陣自然破了。”


    雀陣雖破,蕭千絕卻不敢大意,蘆管聲更是哀怨,如離人夜哭,怨婦悲吟,繞梁穿雲,千迴百轉,淒傷之意布滿山穀。賀陀羅則變出百鳥之聲,鶯語關關,黃鸝啾啁,乃至鴉鳴鶴唳,變化無窮。


    兩人樂聲皆以內力催逼,搖魂動魄,十分難當。梁蕭以“洗心入定法”抵禦,始能無虞。凝神間,忽聽嚶嚶之聲,不覺一驚,張眼望去,隻見阿雪如梨花帶雨,哭得哀切至極。


    敢情蕭千絕蘆管樂聲太過淒傷,阿雪聽得難過至極,血氣上衝,突破禁製,哭出聲來。但禁製又未能全解,是以她雖欲號啕大哭,卻又覺中氣不足,隻能嚶嚶啜泣,胸中哀痛越積越厚,宣泄不得,漸漸麵色發白,雙目失神。


    梁蕭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勢必傷心而死。但他苦於穴道被製,無法施援,情急間運功衝穴。但“碧微箭”何等厲害,他連衝數次,均然無功。


    正當此時,忽聽公羊羽大笑一聲,聲震林穀,繼而盤膝坐下,撤出青螭軟劍,橫於膝上,屈指勾捺劍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斷玉之聲。


    隻聽公羊羽哈哈笑道:“蕭老怪,子曰‘哀而不傷’,你這蘆管吹得亂七八糟,叫人聽不下去。”說著以劍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宮商,琴音婉妙處,竟不啻於烏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調歡快跳脫,令哀苦之意為之一緩。隻聽他應樂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檄,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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