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真側首像啟門的那個無雙弟子道了聲謝,然後,他與西門朝午、尚元乾三個人緩步走了進去。


    在昏黃黯淡的燈光下,第一個映入項真視線中的便是嚴婕,隻這不到一天的時間裏,嚴婕已經變得更加憔悴更加萎頓了,她蓬散著頭發,麵孔若白的有些發青,目光也顯得苦澀而茫然……


    在嚴婕旁邊,是一個半倚著牆的中年漢子,這漢子的身材粗壯而結實,他身上有好幾處地方全裹著白布,尚有隱隱的血漬自布中透了出來;這人有一張圖字臉,濃眉獅鼻海口,長了滿腮的胡碴子,黑黝黝的襯托得他的神色也是那般陰沉晦黯了;他受了傷,舉止之間十分艱辛,現在,他正靠著石牆想站起來,但竟是如此的吃力,連脖子上的青筋都隱隱浮突怒漲……


    梅蕊,嗯,梅蕊這小妮子卻幽靈似的獨立牆角一偶,她靜默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雪白的麵龐也木然而淡漠,沒有一絲表情,連雙眼也宛似凝凍了,僵麻……


    項真靜靜的看了麵前的三個人一陣,低沉的,他開口道:“今夜我來,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告訴各位幾句話,仇怨的結成責任在於雙方,而當非得以武力解決化怒的時候就必須流血,流血的後果,仇或是越結越深,或是就此了斷,我替你們說項,請無雙派大掌門釋放你們,目的便希望仇恨就此了斷,不要再糾纏下去,我把我的意思向你們表達了,今後如何去做,也全在各位自己……”


    沙啞的,那中年人沉沉的道:“你就是黃龍?”


    項真頷首道:“不錯。”


    他望著那人,反問道:“大約,你即是‘滔海龍’嚴章了?”


    中年人淒澀的一笑,道:“‘鎖鏈四絕,就剩下我子然一身……”


    一旁嚴婕冷冰冰的道:“你是個騙子,項真。”


    在項真背後的尚元乾一聽之下,火氣頓升,他厲顏道:“嚴婕,你說話最好留神,你忘記是誰救你的命了?”


    項真阻住了尚元乾,微微一笑道:“嚴姑娘,騙自何來?”


    哼了一聲,嚴婕道:“項真,你很會利用那短促間建立起來的情借以騙取消息,使我們受欺而不自覺!”


    緩緩的,項真道:“我們處於對立,不是麽?而兩國交兵,兵不厭詐,嚴婕,不是我會騙,而是你們太疏忽。”


    唇角往下彎了彎,嚴婕悲滄的道:“不要說得那麽好聽,項真,也用不著向我們施惠,你如真有消彌仇恨的心,為什麽你不設法救我二哥?”


    搖搖頭,項真悲憫的道:“嚴婕,你有時的想法還太天真,你需明白,在這場漫天的戰火裏我隻是屬於無雙派的客卿地位,我本身並非無雙門牆之人,換句話說,我無權,也沒有理由能如此做,無雙派是當事者,而你那常二哥又殺了無雙派的重要人物,你很清禁楚江湖的傳統,血債,便須血來償;老實說,我替你求下了命已有些逾份,無論從哪一方麵來看,我不能再為你的常二哥說話,或者他死得悲慘,但卻是注定了必得如此的!”


    嚴婕的眼眶一紅,淚水撲簌簌順頰淌落,她咽泣著道:“你……你不知我常二哥待我有多好……他待我不亞於我的親哥……你永難體會那種真摯的情感……他們……他們卻當了我的麵殺了他……任我求,任我叫,一點用也沒有……”


    冷靜的,項真道:“嚴姑娘,當你們要自百花穀來到如意府參加這場血戰的時候,你們就應該準備那最壞的事實來臨,作最惡劣的打算;幹戈本來就是殘酷的,就是冷硬的,你不可期望它對你仁慈,對你寬恕,慘事發生了,因為它原來就會發生,如果沒有發生,那才叫幸運。”


    說到這裏,項真轉向嚴章道:“朋友,希望你也能同樣了悟這個道理。”


    嚴章臉孔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他暗啞的道:“項真,不用你說,幾十年的顛簸生活,我所明白的人生也不會比你少到哪裏……”


    唏噓一聲,他又道:“如今,我早已萬念俱灰,一片空茫……迴到百花穀後,我將永與青山綠水為伴,再也不作複出之想了……”


    深沉的一笑,項真道:“這是上策,嚴朋友!”


    嚴婕卻淚零零的插口道:“項真,我恨你……縱使你救了我。”


    微喟著,項真道:“嚴姑娘,我救你,原也沒有指望過你感激我,在生命的裏程上,我想,你也曾經過波折,打擊,與磨難,你也一定曉得能享受生命的可貴;我不願你死,主要的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繼續活下去,在精神上覓求一個寄托,在心靈上托到一些慰藉……”


    悲切的失聲痛哭起來,嚴捷雙手掩麵,兩肩聳動,嗚咽著低唿:“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下去……”


    西門朝午冷冷的道:“嚴朋友,你不照顧照顧你妹子?”


    看了西門朝午一眼,嚴章沉重的移動了一步,他輕輕將嚴婕拉了過去,低柔的勸解著自己這曆盡滄桑的妹妹……


    退後一步,項真朝獨立牆角的梅蕊笑道:“梅姑娘,你也可以恢複自由了……”


    梅蕊雙目倏忽一閃,變得像兩柄利劍般凜烈的注視著項真,冷冰冰的,寒煞煞的,她道:“你真好心,項真。”


    項真和善的道:“我希望,我們之間最好能消除敵視……”


    麻木的,梅蕊道:“在你殺了我的義父與六個叔叔之後?在你毀了整個長虹派之後,在你暗算了我之後?”


    籲了口氣項真道:“你的義父及叔叔們想殺我,梅姑娘,我不得不采取行動,你應該知道,我們彼此是敵人對不?”


    僵凝的梅蕊道:“我與你不共戴天,項真。”


    望著她,項真搖搖頭,道:“你不要傻,梅姑娘,你不會是我的對手,而我一向有個習慣;不輕易寬恕想對我報複的人!”


    梅蕊青著臉道:“那麽,最好你現在就殺了我,也可以斬草除根。”


    淡淡一笑,項真道:“你知道我不會殺你,否則,我也用不著費這麽大的功夫了;梅姑娘,我並不求你諒解,我以現今的地位無須如此,但我卻需要你明白,幸運與寬恕不會一再的降臨到你身上。


    仇恨之極的點點頭,梅蕊緩緩的道:“是的……假如我今夜不死,假如我還能活著出去,我的有生之日便隻有一件事要去完成,這件事,便是如何殺你,一點一點的殺你,眼看著你輾轉哀嚎著痛苦死去……”


    她的目光中仿佛有一團熊熊的火在燃燒,而顯然的,這團火不隻燒在她的眼中,還燒在她的心裏。


    項真低沉的道:“梅姑娘……”


    一揚頭,梅蕊又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道:“你聽著,項真,我以我身上的血起誓,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將傾我之力,用任何方法來報複你,不管那方法是高尚的,卑陋的,光明的,仰或下流的,我隻要你死,要你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咆哮一聲,尚元乾的大彎刀“霍”的出手,他狠烈的道:“賤人,現在我就成全於你,讓你自己先慢慢嚐試你所說的方式!”


    一把拉住了欲待衝向前去的尚元乾,項真歎了口氣道:“梅姑娘,你真想如此?”


    用力點頭,梅蕊毫不畏縮的道:“一點也不假。”


    項真低沉的道:“你不怕我反悔了對你不利?或者,就在這裏結束了你?你知道,這是一件相當容易的事!”


    淒生生的一笑,梅蕊淡漠的道:“我等著了,而且,不以為奇。”


    連西門朝午也忍不住了,這位“千騎盟”的大當家吼了一聲,雙目暴瞪口沫橫飛的厲聲道:“他媽的,你這熊丫頭莫不成是吃了狼心豹子膽竟在我們麵前賣狠稱兇?操的,我先挖出你那雙狗眼來!”


    冷冷一哼,梅蕊以極度不屑的目光橫了西門朝午一眼,隻硬板板的自齒縫中迸出兩個字來:“粗俗!”


    一怔之下西門朝午不禁氣得雙眼發紅,暴跳如雷,他叫道:“什麽?你,你這賤人竟敢罵起我來?好呀,你是活的不耐煩了?來人給我掌嘴。”


    答應一聲,尚元乾挺刀便上,如狼似虎的一把拖過了梅蕊,而梅蕊卻木然的閉上眼睛,居然不懼的仰起她那張柔嫩的麵龐來。


    厲烈的一笑,尚元乾毫不憐惜的揚起了手掌,但是,卻在他正要揮下的一刹被項真阻住,拍拍他的肩頭,項真道:“罷了,尚兄。”


    尚元乾不敢違抗,悻悻的收手退下,西門朝午卻一跺腳又氣又急的道:“項兄,這混帳丫頭一再的辱你咒你,你就這麽白白便宜了她?媽的,她想你死,老子就先要她死,看看是她兇還是我橫!操的,水裏火裏全滾了幾十年了,還吃她個胎毛未脫的臭妮子唬住不成?”


    搖搖手,項真道:“不要氣,當家的,她口中雖這麽說,做不做得到卻是一個大大的問題,你又何必與她一樣見識?”


    仍然瞪著眼,西門朝午怒道:“黃龍,你留著這個禍害幹啥?放在心裏煩麽?你看看她這德性,活像我們就拿她莫可奈何似的,我就從來不信這個邪,給她嚐嚐架子也好叫她知道天高地厚!”


    淡然一笑,項真道:“放她去吧?”


    西門朝午急得連連搓手,叫道:“放她去了,項兄啊項兄,你莫不成吃錯藥了?媽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哪你不要迷糊!”


    一側,尚元乾亦躬身道:“項師叔,此人眼鬱深仇,情凝血怨,隻怕她已執迷不悟,難以渡化了,尚請項師叔再加斟酌,準許弟子執之以法!”


    項具俏俊而灑逸的麵容上有著一抹疲乏的紅暈,他深沉而智慧的笑了一笑,雙目中,有著湛然無畏的清瑩光彩,絲緩的他道:“我說放她去。”


    愣了半晌——


    西門朝午長歎一聲,道:“你錯了,項兄……”


    項真的唇角微撇,他道:“或許我錯,但就是如此吧


    對麵梅蕊古怪的凝視著項真,良久,她冷森森的道:“我並不感激你,項真。”


    冷淒淒的一笑,項真道:“記得我已說過,我不殺你並不需要你的感激,那原因很簡單,其一,你僅是個涉世未舉深的純真孩子,其二,你曾對我十分友善,而且在不知情中告訴了我很多我急需知道的事;其三,你長虹一派潰頹瓦解,我應該給他們留條根僅是如此而已,當然我明白,這條根留了下來,對我是極其不利的,但我不在乎,因為我早已如此做了,假設你要來找我尋仇,梅蕊,你聽清楚了,無論在何時,何地,你用何種方法,手段,我全接著;在你來前,你隻需記得一件事,你要有一定的把握取我命時再來,否則,你的運氣也就到那一天為止了!”


    唇角浮起一抹冷酷的笑意,項真讓開兩步道:“現在,你們各位可以離開了。”


    梅蕊一場頭,冷冷的道:“我記得你的話,項真!”


    說罷,她已毫不迴顧的走出石室,雖然、她的身子因為過度的暈沉及囚製而有些搖晃不穩,但是,她卻仍舊那麽強撐著走了。


    嚴章與嚴婕兄妹互相攙扶著出去,來在項真身邊,嚴章停住了腳步,他深深的看著項真,良久,他又低啞的道:“謝謝你,黃龍。”


    項真報以微笑,沒有說話,而嚴婕的目光也奇異的掠過他的臉上,這一刹中,項真已從這一對兄妹的眼裏讀到了他們的心頭的話,那是感激的,懷恩的,坦誠的;雖然,嚴婕曾在表麵上提過那些“恨”。


    望著他們的背影蹣跚而遲滯的消失於石室外的黑暗中,聽著那沉重的步履聲逐漸遠去,良久——


    項真輕輕籲了口氣。皺著眉,西門朝午低緩的道:“看吧,項兄,這丫頭片子早晚要給你增加麻煩,或多或少,總是有麻煩就是了。”


    項真沉和的一笑,道:“我曉得,但她也會多加考慮,我並不是時常發善心的人,是麽?”


    喟了一聲,西門朝午道:“有時候,你的度量太寬大了,寬大的令我吃驚,令我懷疑你是不是我一向聽說的黃龍?”


    一笑之下,項真道:“不會錯的。”


    往石室四周又看了看,他又道:“我們也出去吧,這裏的戲,已經唱完了。”


    尚元乾搶先一步侍立門口,於是,項真與西門朝午已迸肩走出了這幢陰暗而腐潮的石室。


    夜,十分冷,風吹著像能鑽進人們的骨縫子裏,那麽寒冽,那麽尖銳,可不是嚴冬了?唉,真個淒涼的冬啊……


    迴過頭,項真和聲道:“尚兄,連日征戰,你也一定異常疲勞了,便請早些迴去安歇,並謝謝你一直陪伴我們。”


    尚元乾搖頭道:“弟子不累,項師叔,分別在即,重見之日也渺渺,尚請你老允許弟子多做親近。”


    微微一怔,項真笑道:“方才,你不惱麽?”


    尚元乾恭敬的道:“迴稟項師叔,弟子當時也有些覺得忿然不平,因為那女子實在太過氣人,但如今迴想,或許你老所作所為隱含深意,弟子愚魯,未曾體悟也未可定了;至於是否著惱,迴稟項師叔,弟子再大膽也不敢如此無禮失態!”


    項真一笑道:“謝謝捧場了,尚兄。”


    西門朝午連連搖頭道:“我卻還是覺得不是那迴子事,媽的,這賤人……”


    抬頭望望黑沉沉的夜空,項真低徐的道:“不要盡想這些了,值得我們去想的事情還多得很呢,又何必斤斤拘泥於這一丁點?”


    猛一搖頭,西門朝午道:“是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項真道:“不錯!”


    略一沉吟,西門朝午道:“老荊呢?一道麽?”


    項真頷首道:“當然。”


    搓搓手,西門朝午道:“送他迴鄲州?”


    笑笑,項真道:“是的。”


    踱了兩步,西門朝午又道:“那麽離開鄲州以後呢?”


    項真淡然道:“你也該迴你的‘千騎盟,看看了,偌大的一幫人長久不見了瓢把子也不是道理呀!”


    哈哈一笑,西門朝午道:“項兄,說真的,我不管你去不去大草原,我那一畝三分地你可得跟著去逛逛,也順便看看我土皇帝的威風。”


    沉吟了一會,項真道:“隻怕暫時也去不成……”


    西門朝午發火道:“為什麽?”


    項真揉揉麵頰,道:“我還得去看看我的幾位老友,他們還受了傷在療養……而且,我的姐姐也正在那裏等著我!”


    “你的姐姐?”西門朝午愣愣的道:“你還有個姐姐?怎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怪了……項兄,可是親姐姐?”


    項真笑著道:“不,義姐,但也和親的差不多了。”


    一拍手,西門朝午道:“好,我和你一起去,然後接你的朋友和姐姐都到我那裏,咱們好好聚上個十年八年的……”


    項真有趣的道:“那要把你吃垮了……”


    嘿嘿一笑,西門朝午傲然道:“媽的,千多人都吃不垮,多了幾個又算什麽?就此一言為定了!”


    笑笑,項真道:“我得再想一下,老實說,我還有些事要辦。”


    西門朝午不耐煩的道:“一句話,我陪你去辦!”


    項真笑道:“你真叫死纏活賴啊,當家的!”


    摸著下頷,西門朝午道:“不,這乃臭味相投,項兄,我們的緣分可深得很呢。”


    旁邊,尚元乾依戀的道:“假如可以,弟子也真想跟著二位跑了……”


    一後他肩膀,西門朝午豪邁的道:“機會多得很,老弟,另心急。”


    尚元乾低低的道:“項師叔,西門當家,日後,無論如何都請光臨大草原一遊,無雙派上下一體,全盼著呢


    項真頷首道:“放心,我們全會來的。”


    吸了口氣,西門朝午抖了抖道:“暖,對了,我們在這如意府裏逛逛吧,明天以後,這裏就將成為一片瓦礫焦土了;將來如意府在人們的記憶中隻會是一個陳跡,再也找不出這等風光啦……”


    項真輕輕的道:“也好,起二更我們就去休息,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也真有些倦了……”


    於是,三個人安靜而悠閑的在這寒冷而凜冽的夜色中蹀躞散遊起來,他們誰都知道這不僅僅是在散步而已,主要的,還在於珍惜這一段殘酷血腥後的安寧,憑吊那方才逝去的金鼓風雲,以及,對死難者的哀悼及即將分離前的短促相聚心契……


    夜深了,寒風唿嘯,枯樹幹枝在抖索著……這一切,即將成為過去,就像風裏枝丫顫栗般的蕭煞,滿眼錦繡花草,頓又一片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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