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笙畫和梁平宇聊了接近四十分鍾。


    但隻有一開始是聊梁平宇、金明銳和莫爺三個人之間的複雜糾葛,然後常笙畫就換了話題,引導梁平宇說一些往事和關於自己身體狀態的描述,話題並沒有刻意往莫爺身上拐。


    聊到後頭,反倒是梁平宇自己有些疑惑了,他看著常笙畫,眼裏帶著評估的意味。


    常笙畫剛和他結束了一個話題,然後察覺到梁平宇目光裏的探究,她開口道:“梁先生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麽沒有做莫爺的說客?”


    梁平宇也沒有被她直接點出心裏話的窘迫,表情自然地頷首。


    常笙畫笑了,“雖然我是莫爺聘請過來的,但首先我的職業是心理醫生,不是說客。”


    所以,恩怨歸恩怨,常笙畫不負責理清他們錯綜複雜的過往,幫助患者渡過這段危機時期才是她的責任。


    雖說心理醫生要傾聽患者的過去才能知道他們的病症源頭,不過心理治療方案本身就是因人而異的,梁平宇對自己的過去看得很清楚,不需要常笙畫來指手畫腳評論誰對說錯。


    在這個特殊的患者麵前,常笙畫能做的隻是讓他的情緒平靜一些,不那麽痛苦。


    ……他看起來很平靜,很溫和,像是能夠包容人的海洋。


    可是他的痛苦也那麽濃鬱深沉,內心激烈的情緒澎湃奔湧如灼熱的火山,滾燙的岩漿將他的軀體無形中燙得遍體鱗傷,將溫和的海洋燒成沸騰的熱水,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不會懷疑——他的內心沒有任何生的希望。


    這種情緒太有感染力了,讓人覺得隻有死神溫柔的懷抱才能讓梁平宇徹底得到安寧,莫助理都忍不住把一支槍交給了對方,希望他能夠解脫這種痛苦。


    在這樣的心境下,梁平宇甚至還能淡淡地笑了出來,他輕聲道:“真抱歉啊,常醫生。”


    常笙畫沒有因為他突然的道歉而露出不解的表情,“你覺得我幫不了你?”


    梁平宇搖頭,“是我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幫忙。”


    常笙畫道:“因為莫爺會殺了所有幫你的人?”


    梁平宇的笑容淡了淡,悲傷像是藤蔓,絞殺著他嘴角的弧度,“在我年輕的時候,我覺得什麽事情都是可以靠努力去改變的,混亂的秩序,無聊的政治,熱烈的感情……”


    被人說是仁慈溫柔的梁爺,哪怕腳踩在黑與白交叉的灰色世界裏,曾經也有著明媚樂觀的理想,並且為之奮鬥了很多年。


    常笙畫問道:“但是你現在覺得,那些東西的確可以改變,但是人心總能把它們換了殼子,重新扭轉成原本的模樣?”


    梁平宇盯著地毯上的一個線頭,說了句很哲學的話:“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但一切仍然是不變的。”


    常笙畫思索了幾秒鍾,理順了梁平宇想表達的意思,“你想救金明銳,沒救到;你想把莫爺偏激的思緒掰正迴來,沒有成功;你想洗白灰色勢力,但是大部分人都沒興趣,所以最後你的勢力被莫爺輕而易舉拿走了……”


    梁平宇悲哀一笑。


    常笙畫摸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思路也越來越清晰了,“你不是最近才清醒的,也不是最近才和金明銳聯係上的,這麽多年了,你們一直保持聯係,所以他手頭上一直有你暗地裏藏著的勢力,可是你也不信任他……他這麽多年沒有把付家收入囊中,其實是因為你在從中作梗?”


    梁平宇似乎已經不介意這些事情了,“我告訴他,我清醒的時間很短,我們一年最多聯係一次,他以為我沒辦法離開醫生和藥。”


    常笙畫目光深沉地看著他,“莫爺對你太執著了……是你一直在刺激她,讓她放不下你?”


    梁平宇舒展開自己皮包骨的手指,“誰都得不到,這才是最殘酷的報複,我做得很好,對嗎?”


    “我可以理解你恨莫爺……”常笙畫想了想,“但是為什麽連金明銳都算在內了呢?”


    長達十幾年的報複,這麽深重的恨意,究竟從何而來呢?


    梁平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爸是莫薇汶殺的,包括我爸的兄弟——那些我熟悉的叔伯,以及我的兄弟,隻要是和我親近的人,最後都死了。”


    常笙畫了然。


    僅僅是一場叛亂,不足以逼瘋梁平宇,甚至一瘋就是這麽多年。


    他或許偶爾是清醒的,但常笙畫相信自己的專業能力——大部分時間裏,梁平宇都在逃避整個世界。


    “至於金明銳……”梁平宇的眼裏掠過幾分晦澀,“他差點被莫薇汶殺了,我很愧疚,他被付家收留之後沒幾年就聯係上了我,我幫了他,幫他在付家立足,但是他暗地裏跟莫薇汶合作了。”


    常笙畫想起金先生那天在她和井孟可麵前講故事,說他和莫薇汶的恩怨,說他看不起莫薇汶,不由得啞然。


    在顛倒黑白這件事上,常笙畫對金先生都是自認甘拜下風的。


    “那他們為什麽鬧翻了?”常笙畫覺得金先生想弄死莫爺的心情不是假的,“內訌?分贓不勻?”


    梁平宇頷首,眼角多了幾分譏誚,“挺好笑的,小時候恨透了對方,長大了還要披著人皮合作,東西到手了,又開始要彼此的命……不過金明銳還是比不上莫薇汶那麽狠,他血本無歸。”


    這才是金先生那麽多年“癡守”著梁平宇不放的原因——他打輸了,但是不甘心,還覺得梁平宇不知道真相,想打感情牌重新翻盤。


    可惜梁平宇把一切看在眼裏,即使他瘋了,仍然把這兩個人耍得團團轉。


    誰都想在他身上謀求些什麽。


    誰都想讓一個瘋子隻屬於自己。


    最終,誰都得不到。


    房門突然被推開。


    常笙畫側過頭,看到莫爺披著外套站在門口,肩胛上的傷口已經裂開,紅色的血浸濕了紗布,不知道已經在外麵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常笙畫心知肚明——梁平宇說了那麽多,無非就是想說給莫爺聽,讓她痛上加痛,最好夜不能寐,輾轉瘋狂。


    莫爺的眼眶已經紅了,沒有眼淚,但是比哭泣更絕望,她站得筆直,聲音很冷漠,冷漠裏透著虛弱:“梁平宇,你真的那麽恨我?”


    梁平宇居然笑了起來,他笑著的時候真好看,明明是病弱蒼白的麵孔,卻讓人幾乎移不開眼睛。


    莫爺幾乎是看癡了。


    梁平宇卻猛地收迴笑容,雙眼漆黑如地獄,透出森寒的冷酷:“莫薇汶,我會用我這條命來詛咒你,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莫爺從虛幻之中一下子迴神,硬生生被他激得打了個冷戰,然後她突兀地笑出了聲,笑得傷口崩裂,笑得眼裏都是淚,“你果真恨我啊……可是我都是為了誰?如果你願意迴頭看看我,我就不那麽做了,為什麽你就是看不到我的心呢?”


    “蛇蠍婦人心嗎?”梁平宇的聲音甚至是溫柔的,怨毒卻從那雙明明應該溫柔如水的眼睛裏透出,彌漫在他的四周,他說:“我看到了,恨不得挖出來呢,莫薇汶……”


    崩裂的傷口滲出越來越多的血,順著莫爺的手臂往下滴落,她怔然地看著梁平宇,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梁平宇忽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莫爺走過去。


    莫助理還記得今天早上的場景,吸了口氣,想使眼色讓常笙畫攔住他。


    莫爺卻抬手示意所有人都別動,她不顧流血的傷口,主動踏進房間,站在了梁平宇麵前。


    “你想挖了我的心?”莫爺拔出自己隨身的小刀,當著膽戰心驚的眾人塞到他手裏,神態之中都透著癲狂,“那你來啊,梁平宇,我們一起死啊!”


    梁平宇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臉。


    這個動作很曖昧,很溫柔,帶著難以訴說的繾綣,莫爺絕望的麵孔忽然就裂開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去握住梁平宇那隻拂過她臉頰的手。


    梁平宇的手被她抓住了,貼在了臉頰上。


    這種近乎親昵的接觸讓莫爺微微失了神。


    梁平宇平靜地問道:“你想跟我一起死?”


    莫爺怔怔然地看著他,“既然你活著的時候不願意跟我在一起,那就和我一起死,我會讓人把我們的骨灰裝在一個壇子裏,你死了也別想躲開我。”


    他們這輩子從生到死,注定都是要糾纏在一起的……


    梁平宇卻說:“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了。”


    莫爺一怔,猛然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幾輛直升機像是大鳥一樣飛速靠近。


    莫爺當即就想叫人把直升機打下來,卻忽然感覺到梁平宇抓住了她的手,往前一送——


    “噗嗤”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劃開血肉,滾燙的液體噴濺到了莫爺的臉色,燙得她整個人都是一抖。


    莫爺愣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看著梁平宇握住她的手,將那把刀捅進了自己的心口。


    梁平宇的血噴了她一身,和她的血液混在一起,染紅了地上白色的毯子。


    莫爺的耳朵嗡鳴一聲,瞬間喪失了對整個世界的感知,隻能本能地抱著失去力氣的梁平宇,跌坐在地上。


    梁平宇的嘴裏湧出了很多血,他一邊咳血一邊道:“莫……薇汶……”


    他用盡最後一份力氣,嗓音清晰地說:“你可別……忘了我……”


    字音落,他滿足地閉上了眼。


    常笙畫站在不遠處,低頭看著腳邊濺到的一滴血,露出憐憫的表情。


    寧韶明站在門口,愕然地看著這一幕,“他……”


    常笙畫豎起手指,貼在唇上,“噓。”


    寧韶明一下子就閉上了嘴,隻是怔怔看著莫爺和梁平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報告教官,迴家煮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MO忘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MO忘了並收藏報告教官,迴家煮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