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肆稍歇,亥時中,朱厚照起駕返迴宮城。


    頭頂繁星閃亮,月如銀盤。


    燈市人流穿梭,接踵摩肩,火燭光照,仿佛一條長龍。


    難得出宮一次,行在路上,目及左右,頗有些戀戀不舍。


    “天色已晚,夜風漸冷,不好多做停留。”楊瓚提著彩燈,將一張蔥油餅遞到朱厚照麵前,“陛下-欲-再出行,日後總有機會。”


    不能遍覽名山大川,偶爾出宮城一趟,絕不是問題。


    曆史上,朱厚照幾次跑出神京,差點住到北疆。現如今,多出楊瓚這個變數,天子未必會偷溜出京,北疆之行仍不可避免。


    朱厚照最崇拜的不是親爹,而是太宗皇帝。


    想同朱棣一般武功赫赫,威懾草原,韃靼的小王子必須拍扁。


    親自拍,遠超借他人之力。


    至於朝中的阻力……絞盡腦汁,拉上謝狀元顧榜眼,應該能想到辦法。


    無論如何,事先製定計劃,帶著禁衛出行,總比熊孩子偷溜更安全。


    “真的?”


    “真的。”楊瓚道,“臣可曾在陛下麵前妄言?”


    “朕信楊先生。”


    得到楊瓚承諾,朱厚照心情大好。


    接過蔥油餅,咬一口,滿嘴脆香。


    “比禦膳房的手藝好。”


    又是一口,腮幫鼓起,小半張餅已然下腹。


    楊瓚沒接話,張永和穀大用記在心裏,迴宮之後,必要到尚膳監走一趟。


    天子奉行節儉,每日膳食,均按聖祖高皇帝傳下的規矩。


    節儉歸節儉,伺候的可不能偷懶。


    為宮中奉膳,不好新奇,手藝總該過得去。其他倒還罷了,麵食做得不好,也不嫌丟人。尚膳監掌印都該找塊豆腐撞死。


    張永和穀大用互相看看,暗中交換過眼神,打定主意,事情趕早不趕晚,迴宮就去!


    一張蔥油餅沒多大分量,朱厚照幾口吃完,擦擦嘴,道:“朕往奉天門,楊先生同幾位卿家無需隨駕。”


    楊瓚幾人拱手行禮,目送朱厚照走遠,卻沒有真的各迴各家,而是遠遠的跟著,確定天子進了宮城,繃緊的心弦才告放鬆。


    幸虧天子說到做到,沒有再偷溜,否則,今夜別想安穩。


    “謝兄,小弟尚有事,就此告辭。”


    提心海圖之事,楊瓚先出言,同謝丕等人告辭。


    謝丕顧晣臣決定返家,向楊瓚拱手。


    王忠和嚴嵩則需再往燈市,明日罷燈,依照傳統,家中妻兒將繞城走百病,需買兩盞新燈。


    “告辭。”


    幾人各懷心事,互相道別,在奉天門前分頭而行。


    謝府家人分作兩撥,一撥護送謝丕返家,餘下拿著銀角銅錢,往幾個精致攤位前購燈。


    顧晣臣登上馬車,轉向城南。


    王忠和嚴嵩先後走進人群,頃刻不見蹤影。


    伯府家人候在茶肆前,見楊瓚行來,立即挽馬套車。


    “楊老爺可要迴府?”


    “不迴伯府。”將彩燈交給車夫,楊瓚登上車板,道,“去詔獄。”


    “詔獄?”


    車夫微愣。


    因未跟隨楊瓚行動,他尚不知海圖一事。隻曉得燈市內有歹人搶劫,現已被錦衣衛押走。


    楊瓚沒有多做解釋,隻讓馬車快行。


    見楊瓚麵帶疲色,車夫雖滿心疑惑,到底沒有再問。


    離開燈市,喧囂漸消。


    走得越遠,四周越是寂靜。


    木質樓閣民居鱗次櫛比,廊簷房角均掛有燈籠,或精美雅致,或造型簡單。


    無邊夜色中,燭光在燈罩中閃亮,織就數條光帶,綿延街市兩旁。


    馬蹄噠噠作響,車輪滾動,壓出清晰的轍痕。


    車廂裏,楊瓚忽感一陣煩躁。


    推開半扇車窗,遙望萬家燈火,不安的情緒漸漸沉澱。


    思緒漂浮,仿佛要融入古老的神京街巷,隨夜風飄散。


    咻——啪!


    車夫甩出響鞭,破開瞬間靜謐。


    馬蹄聲加快,楊瓚從寂寞中轉醒,收迴目光,輕輕-擼-過眼眶,壓下驟起的情緒。


    早下定決心,要在這個時空生活下去。


    七想八想,不過徒增煩惱,於己無益。


    詔獄中,五名壯漢逐一在口供上畫押,分別被獄卒拖走,關進囚室。


    囚室內空空蕩蕩,冷意沁骨。


    趴在堅硬的石床上,鞭傷疼得厲害,幾道檁子已腫得發亮。放任不管,不去見閻王,也會痛苦難熬,恨不能撞牆。


    詔獄很少請大夫,楊瓚是特例中的特例。


    獄卒隨身備有傷藥,對鞭傷棍傷相當有效。


    手掌長的陶瓶,圓肚細口。去掉蠟封,辛辣味道刺鼻。


    壯漢扭頭,隻看一眼,差點從石床上蹦起來。


    這樣一瓶子粉末,黑漆漆炭灰一般,是傷藥?


    毒--藥-還可信些。


    “老實趴著!”


    壯漢的心思表現在臉上,獄卒很是不滿。


    看著不起眼,聞著刺鼻,實打實是永樂年間傳下的方子。多少犯官被用刑,都是靠它保住性命。


    現如今,太醫院都沒有這麽好的傷藥。


    不識貨不說,還敢嫌棄?


    若不是顧千戶明言,這五人日有用,一捧草木灰就能對付。管他是不是留下病根,不死就成。


    “咬著!”


    獄卒放下陶瓶,取出一根竹筷,遞到壯漢嘴邊。另兩名獄卒按住壯漢手腳,手下用足力氣,確保其不會掙紮過頭,從石床滾落。


    “忍著點。”


    說話間,獄卒疊起布巾,在盆中浸濕,均勻倒上藥粉,招唿不打一聲,直接敷到腫起的檁子上。


    哢嚓!


    藥剛敷上,竹筷即應聲而斷。


    火-燒-般的疼痛自傷處蔓延,壯漢咬緊牙關,仍沒能撐住,不到兩秒,古銅色的臉膛慘白一片,涕淚橫流。


    “出息。”


    見多同樣的情形,獄卒不以為意,接連浸濕布巾,重複之前動作。


    壯漢開始奮力掙紮。


    疼成這樣,能忍住的就不是人。


    “按住了!”


    眼見布巾滑落,獄卒厲聲喝道:“這點疼算什麽?忍住!”


    沒法忍!


    哪怕被搶船的同道砍上百八十刀,也好過這樣!


    活了三十年,從沒這麽多丟臉過。他算是明白,為何廠衛被視作-兇-神。落到他們手裏,當真會生不如死。


    “真是……”


    獄卒終於不耐煩,取下腰牌,咚的一聲,砸在壯漢腦袋上。


    選正位置,掌握好力度,不傷人命,隻將人砸暈,祖輩傳下的手藝,非一般熟練。


    壯漢暈倒,一動不動趴著。


    敷藥的過程變得格外順利。


    鞭傷都被藥粉覆蓋,獄卒站起身,擦擦手。


    “走,下一間。”


    不出意外,明早就能消腫。


    海盜就這點能耐?


    不及成化年的文官硬氣。


    “班頭,這邊。”


    一名年輕的獄卒舉起鑰匙,打開鐵鎖。


    門內的壯漢聽聞弟兄慘叫,強撐著不想露怯。隻可惜,蒼白的臉色,縮到牆角的動作,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別過來!”


    壯漢聲音嘶啞,雙手護在身前。


    獄卒齊齊黑線。


    至於怕成這樣?


    當他們-調-戲-良-家-婦-女?


    “抓起來!”


    映著火光,獄卒走進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斷拉長。


    壯漢退無可退,終於被押上-石-床。


    “娘啊!”


    痛唿傳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


    餘下壯漢都握緊欄杆,透過木欄間的縫隙,緊盯傳出慘叫的囚室,麵色慘白如紙。


    隔間內,慶雲侯世子靠在門前,手探入衣領,抓了抓肩膀。


    關在獄中幾月,從雲端跌落塵埃,沒瘋就算好的。


    唾罵無用,掙紮更是無用。


    盼著親爹?


    要是能救他出去,也不會等到今日。


    周瑛搖搖頭,開始抓背。


    對比後進來這幾個,顧靖之對他稱得上客氣。好歹早晚膳食不缺,也沒對他下狠手。


    聽著壯漢的慘叫,周瑛收迴手,整理一下外袍,望著囚室一角,發出一聲感歎,相當富有哲理。


    痛苦和幸福,果真都需要對比。


    顧卿取得口供,沒有急著遞送宮中,而是離開刑房,前往關押番商的囚室。


    不知趙榆用了何等手段,三個番商皆老實跪在地上,問什麽答什麽,半點不敢摻假。


    “這幾人確是大食後裔,祖上卻不是黑衣大食,而是白衣大食。”趙榆站起身,麵上依舊帶笑,道,“據說還有王室血脈。”


    “白衣大食?”顧卿蹙眉。


    “顧千戶不曉得?”


    顧卿搖頭。


    “難怪。”趙榆道,“白衣大食在黑衣大食前立國,末代王朝距今,少說有四五百年。”


    “趙僉事如何確認?”


    “本官先祖曾隨船隊出海,中途遇上過大食的商船,往來經過均有記載。”


    顧卿沒有多問,取出壯漢的口供,翻過兩頁,道:“五人祖籍徽州,三人為農戶,兩人為軍戶。弘治二年隨商隊輾轉至江浙,私-結-番商走-私貨物,其後更淪為盜匪。”


    “海盜?”趙榆收起笑容,“可同倭賊勾結?”


    “沒有。”顧卿道,“五人招募的海匪均同倭賊有仇。海上遇到,無論真倭假倭,必斷頭沉海。”


    趙榆神情微緩。


    “這三名番人,居我朝日久,表明經營雜貨,實從事-走-私-行當。手中握有兩艘海船,同倭國暹羅等貿易。市貨之外,暗中繪製海圖,為倭人傳遞消息。”


    顧卿說話時,三名番商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據言,三人私賄寧波府衙官吏,多行不法。”


    “賄賂何人?”


    “因做得機密,外人皆不知。”


    “不知?”


    趙榆冷笑,轉向麵如死灰的三名番商,道:“爾等在這裏說,還是想到刑房再開口?”


    “我、我……”


    目睹五名海盜的慘狀,三名番商均已嚇破膽,不敢隱瞞,當即招認,用金銀珍珠買通寧波府通判,為走-私大開方便之門。幾處沿海衛所,也有文吏被買通,暗中傳遞消息。


    “衛所?”


    趙榆顧卿同時臉色大變。


    江浙福建衛所俱有錦衣衛鎮撫,這麽大的事,竟無人迴報?


    “爾等所言確實?”


    “迴大人,千真萬確,不敢有半句虛言。”


    番商抖抖瑟瑟,汗不敢出。說話時,牙齒互相磕碰,聲音清晰可聞。


    派駐各衛所的鎮撫,俱出自北鎮撫司。若真出現問題,自牟指揮使以下都要吃掛落。


    趙榆斟酌片刻,沒有當場深問,壓低聲音,交代顧卿兩聲。後者立即喚來校尉,飛馳往北鎮撫司,將此事報於牟指揮使。


    “事起何因,暫不好猜測。未必如你我所想。牟指揮使遣人之前,南鎮撫司不會馬上插手。”


    “多謝趙僉事。”


    “不必。”


    此事按下,顧卿展開海圖,請趙榆幫忙,同番商核對藏寶之地。


    番商不敢隱瞞,將何處藏有金銀珠寶,原因為何,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番商不隻從事走私,更同倭賊海盜交易,獲利巨大,胃口也越來越大。


    借登島交易之機,暗中查探,記下海盜行船路線,推測出幾處可能的藏寶地點,繪製在圖上。隻等日後有機會,親自前往一探。


    “爾等不懼海盜報複?”


    “迴大人,海盜之間常有廝殺,占據這兩處的盜匪,均為另外一股盜匪吞並,沉船海中。”


    “小的獲悉此事,原想著,離京後即前往查探,未料……”


    簡言之,藏寶的海盜團滅,此處暫無人接管。三名番商知情,計劃趕在其他海盜發現之前,先一步前往尋寶。


    找到了,自然好。


    找不到,也不損失什麽。航程歸來,繞到倭國貿易,同樣能大賺一筆。


    “銀礦又是怎麽迴事?”


    “銀礦……”


    三名番商咽了口口水,略有些遲疑。


    “說!”


    “是,小的說,小的這就說!”


    “倭國之地,銀貴金賤。小的乘船市貨時,常備有金銀,作價交換。”一名番商抖著聲音,小心道,“弘治十七年,小的運綢緞至石見,同船的佛郎機夷人知曉如何勘探礦藏,一次外出歸來,告知小的,該地有銀礦脈,儲量很是不小。”


    “佛郎機夷人?”


    趙榆和顧卿表情都些古怪。


    本就是番人,喚他人為夷狄,豈不可笑?


    番商壯起膽子爭辯:“小的久居華夏,受文明教化,不敢自比大國之民,卻也不是這些佛郎機人可比。”


    提起佛郎機人,三名番商臉上都閃過厭惡。


    常年不洗澡,頭上爬虱子,一身的味。見到米飯沒命的吃,連話都說不好,簡直是沒開化的野人。


    不是會打鐵看礦,有一把子力氣,早扔進海裏喂魚,省得浪費糧食。


    “銀礦在倭國?”


    這倒是不太好辦。


    “稟大人,倭人的一個什麽將軍死了,現正打仗。”


    “哦?”


    “小的和倭人打了多年交道,”見趙榆顧卿臉色驟冷,番商硬著頭皮,打著哆嗦,繼續說道,“掌握石見的大名實力弱小,正四處購買武器,隻為不被周圍大名吞並。”


    “接著說。”


    “是,”番商不敢放鬆,繼續道,“隻需少量兵器,即可換得藏銀之地。”


    確定銀脈存在,番商就打定主意,借倭國生亂,大肆漁利。


    換得山地,立即開采。在事情泄露之前,采多少是多少。幾乎是五本的買賣,得多少都是賺。


    番商的口供,由趙榆顧卿親自記錄。


    聽到番商的計劃,兩人都是筆下一頓。和這樣的做生意,不被坑才是出奇。


    口供錄完,囚室門關上,趙榆沒有馬上離開。


    算算時間,前往北鎮撫司的校尉應該抵達,得知消息,以牟斌的性子,必會馬上趕來。


    兩人在二堂用茶,半刻不到,即有力士來報,有馬車停在詔獄門前。


    來人不是預想中的牟斌,而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


    趙榆放下茶盞,笑道:“正好,本官早聞楊侍讀大名,神交已久。機緣巧逢,還請顧千戶幫忙引見。”


    “自然。”


    顧卿頷首,嘴角掀起一絲笑紋。


    趙榆有幾分好奇,顧卿的脾氣,南北鎮撫司上下,都曾領教過。這位翰林院侍讀到底是何等能人,可與之相交莫逆?


    詔獄外,楊瓚躍下車轅,半點知,出了顧卿,還有另一個人在等著自己。


    學士府中,謝丕提著彩燈,抱著竹筆,快步穿過迴廊,前往後廂。


    夜闌人靜,水波無痕。


    屋脊上的瓦獸,似也陷入沉眠。


    整座府內,除守夜的家人,靜悄悄不聞半點聲響。


    剛行過槅窗,邁步走進五廳,謝丕立時頓住。


    廳堂內,數盞戳燈點亮,明晃晃,照得室內仿佛白晝。


    山居圖下,茶香嫋嫋。


    身著圓領袍,頭戴烏紗帽的謝遷,坐在上首,桌上放置一麵棋盤,棋子縱橫交錯,似已等了許久。


    “父親。”


    謝丕不敢繼續發愣,忙放下彩燈,拱手行禮。


    “迴來了?”


    謝遷神情淡然,撚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盤右上角,“來同為父下完這盤殘局。”


    “是。”


    謝丕領命,行到桌旁,坐下之後,執起一粒黑子。


    “去燈市了?”


    謝遷又落一字。


    “是。”


    謝丕跟上。


    “同行何人?”


    “幾位同僚。”


    “哦?”


    謝遷的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


    謝丕額頭冒汗,說與不說,實在難以決斷。


    說了,陛下那裏不好交代。不說,日後消息走漏,親爹必會讓他好看。


    咚。


    一聲輕響。謝丕走神的時候,謝遷連吃數子,勝負已定。


    “心不敬,力有未盡。抄錄資治通鑒漢紀,後日交於我看。”


    說完,謝大學起身離去,高情逸態,很是瀟灑。


    謝郎中獨坐廳內,已然石化。


    漢紀足有六十卷,後日抄完,還要查閱?


    望著謝大學士的背影,謝小學士淚流滿麵。


    親爹?


    果真是親爹?


    謝遷迴到正房,撫過長須,哼了一聲。


    和他藏心眼,小子還太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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