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飛卿蹈空淩虛,臉上血色也無,方才他情急之下,將身上紙蝶一隻不剩盡數放出,誰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飛卿之孤傲,也不由神為之奪,魂為之驚。


    狄希長笑一聲,撫掌道:“島王神功,誰人能敵?”


    那寬袍人正是穀神通,聞言笑而不語。狄希又道:“島王怎麽來的?”穀神通淡然道:“遠遠瞧見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動,便來瞧瞧。”


    左飛卿聞言更驚,穀神通先見而後登,卻能後發先至,搶先趕到峰頂,方才自己二人同時向他出手,又被他輕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覺背生冷汗,轉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動,右腕驀地一緊,耳聽穀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飛卿自負身法迅捷飄忽,當世無雙,不料穀神通渾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無所覺。情急間,左飛卿左掌飄飄,翩然拍出,白發亦是曲直無方,刺向穀神通麵門。穀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齊飛,化解左飛卿三十餘掌,拂開白發九輪纏繞,左手卻始終緊握左飛卿右腕,絕不鬆開。


    左飛卿將白發化為武器,“白發三千羽”無法施展,霎時間,兩人如隕石星墜,向下疾落。左飛卿掌法、腿法、白發,手段用盡,均被穀神通輕描淡寫,一一化解,有生以來,左飛卿第一遭生出技窮之感,眼看山壁鬆石如箭後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離峰底不足百丈,一片驚唿聲從山下傳來,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聲。左飛卿低頭望去,一點紅影奔馳若電,向著這方掠來。


    “她心裏終究還是有我的。”刹那間,左飛卿心頭一酸,似喜還悲。他心性一貫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鏡也似,有生以來的種種悲歡離愁有如夢幻虛影,如電而逝,一時間倍添感傷,抬眼仰望,天穹如整一塊蒼青色的玻璃,明淨皎潔,浮光微動,白雲如細羽綴成,靜蕩蕩流過天際。靜聽流風,臥看閑雲,本是他生平極愛,然而此時此刻,望見風雲,卻不由悲起來。


    忽聽穀神通輕輕一笑,說道:“你想與我同歸於盡?”左飛卿心頭咯噔一下,未及轉念,便覺一絲暖流由穀神通掌心透入經脈,左飛卿運功抵擋,不料“周流風勁”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盡被化去。霎時間,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鑽入左飛卿丹田,就如一點火星落入幹柴堆裏,蓬的一下,左飛卿丹田處騰起一股熱氣,所練風勁受了激發,不由自主循著經脈衝上頂門。左飛卿頭皮一震,滿頭白發自行張開,將穀、左二人雙雙承住。


    左飛卿本已存有死誌,要和穀神通同歸於盡,為西城除去這個絕世強敵。誰料穀神通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氣運行,以絕頂神通,將一股真氣打入左飛卿體內,反客為主,強行驅使“周流風勁”,讓左飛卿不由自主使出“白發三千羽”。


    蕩蕩悠悠,兩人並肩攜手,飄然墜下,不似仇敵,倒似一雙摯友。仙碧先前從下方瞧見左飛卿神情,心中不安,隱約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間趕將過來,望見如此情形,微覺錯愕,方欲上前,忽見穀神通大笑一聲,撒開左飛卿的手腕,朗聲道:“夢塵公有子如此,理當含笑九泉。”


    左飛卿一愣,道:“足下見過家父?”穀神通點了點頭,歎道:“我年少時與他曾有一麵之緣,令尊風采清絕,令人傾倒。當年他本有心化解東島西城的恩怨,親來東島,與家伯父深談,原本已經成功,不料返迴西城,便為萬歸藏所算,含恨仙逝。”


    左飛卿聽了,迴想前事,不覺默然。原來,東島西城百年爭鬥,傷亡慘重,雙方有識之士漸漸感覺,冤冤相報,永無了時,漸漸有了主和一派。左飛卿之父左夢塵即是主和派中最為積極者,被選為城主之後,便向東島休戰示好。恰逢穀神通的伯父穀元陽登上島王之位,亦主和談,得知左夢塵的心意後,邀其往東島一晤。


    當時西城中,戰、和兩派尚有爭論。左夢塵力排眾議,前往東島,與穀元陽一見如故,長談竟夜,決議終結百年仇殺,並且換劍結盟。左夢塵將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劍贈與穀元陽,穀元陽則以鎮島之寶、“鏡天”花鏡圓所留的“太阿古劍”相贈。東島眾人眼見雙方百年恩怨終得善果,大都如釋重負、歡欣鼓舞,以百條大船傾島而出,浩浩蕩蕩,將左夢塵送歸中土。


    左夢塵多年心願得償,喜樂無極,攜和議返迴西城,誰料就在他一去一迴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劇變,萬歸藏妙參天道,神功大成,趁機聯合主戰的水、火、澤三部,軟硬兼施,逐一壓服地、風、雷、山四部。左夢塵還在途中,西城便已易主,然而左夢塵還蒙在鼓裏,返迴西城,立時大會八部,宣布和議。


    就在大會之上,萬歸藏突然發難,大斥左夢塵背祖忘宗,出賣西城。左夢塵起初甚是錯愕,故意不理萬歸藏,隻是詢問其他七部,不料要麽反對,要麽沉默,竟無一部讚同議和。左夢塵方知大勢已去,心中卻又不甘,立意斬蛇斬頭,先用武力製服主腦,其他脅從之輩便容易對付。左夢塵本也是風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敵手。但千算萬算,算不到萬歸藏竟然參透“周流六虛功”,與之交手,不啻於以卵擊石,五招不到,便被當場擊斃。“周流六虛功”重現西城,威懾八部,場上再無一人膽敢出頭,共推萬歸藏接替城主之位。


    左夢塵死後,左飛卿的母親叔伯,乃至於兩位兄長,均被萬歸藏借故鏟除;左飛卿一則年幼,二則地母溫黛憐憫,苦求萬歸藏,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飛卿親眷盡喪,孤苦無依,又是溫黛將他收留養大。左飛卿當日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心誌受了極大衝擊,從此落落寡歡,不愛言語,除了仙碧、虞照,再無朋友,但他武學上悟性極高,兼之報仇心切,苦練不已,萬歸藏死時,他的神通已然小成,隨後重返風部,技壓同門,成為風部之主。


    這段往事刻骨銘心,不堪迴首,左飛卿心潮起伏,正要說話,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神通,你丟下我們不管麽?”眾人轉眼望去,隻見白湘瑤明豔嬌媚,款款而來,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銀衫煜煜,通身若有淡淡光芒,右首則是穀萍兒,早換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溫柔,媚態天然。


    仙碧見這三女如此並肩而來,掩映流麗,奪盡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讚了聲好。


    穀神通聞聲,溫文一笑,歉然道:“有贏伯伯與明夷兄弟守護,我便不在,想也無甚幹係。”


    贏萬城氣色灰敗,顫巍巍拄著拐杖,由明夷攙扶,隨在三女身旁,為那豔光映襯,尤顯得老朽不堪,仿佛精神盡去,僅餘一具軀殼,苦笑道:“島王太抬舉老朽了,我這把老骨頭若不丟在天柱山,便已是萬幸了。”


    穀神通一笑,正要說話,穀萍兒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呀,贏爺爺這樣老啦,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裏像爹爹,人又俊,脾氣又好,武功更是天下無敵,有你陪我們,才算威風呢。”


    穀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說好話,我哪有你說得好。”穀萍兒笑道:“我說得還不夠好,爹爹比我說得還好十倍呢。”穀神通不覺莞爾,捏捏她瑩白尖翹的鼻子,說道:“你這丫頭,什麽時候學會拍馬屁了?”穀萍兒笑道:“你又不是馬,我才不拍你呢。”


    穀神通作勢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來,此時白湘瑤亦漫步上前,拉住穀神通的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通,你年紀也不小啦,怎麽還是這麽嚇唬人,方才從山上跳下來,嚇得人家氣也喘不過來。”


    穀萍兒伸出纖指,刮臉笑道:“不羞,不羞,媽這麽大年紀,還跟爹爹撒嬌。”白湘瑤白她一眼,笑道:“媽老啦,再不撒嬌,你爹爹都不記得我呢,隻認得你這乖乖女兒,一心疼你,卻忘了還有一個妻子。”


    穀萍兒掩口直笑,穀神通麵露尷尬之色,避開白湘瑤勾魂目光,轉頭道:“妙妙,明夷。”


    施妙妙和明夷齊聲應了,移步上前。穀神通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護夫人、小姐和贏伯,待我了結幾件俗事。”穀萍兒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兒就不能幫你麽?”


    穀神通笑笑,撫著她豐美烏發,歎道:“乖乖的,在一旁瞧著,免得屆時誤傷了你。”


    穀萍兒還要撒嬌,忽見穀神通笑容漸斂,目透銳芒,頓時心頭一寒,知趣放手,與白湘瑤退到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聲嘀咕,穀萍兒嘴裏說笑,目光卻有意無意,不時投向遠處的穀縝。


    穀神通笑道:“左飛卿,我方才從後出手將你製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飛卿輕輕哼了一聲。穀神通道:“原本夢塵公一代達人,深受我東島尊重,你是他的獨子,我若傷你,於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穀某落難之時,她夫婦二人曾經網開一麵,放我逃生,穀某銘感五內,日思報答;至於虞照,雷部中人大多疾惡如仇,都是響當當的好漢,聽說他此次西來,大行天罰,許多宵小望風授首,連那昏君的欽差派來采花的元龍子也死在他手裏,掛在南京馬軍校場的旗鬥上……”


    話音方落,忽聽宏聲長笑,虞照高叫道:“哪個在背後說我的閑話?”說話間,唿地一掌逼開葉梵,一陣風奔將過來,兩手按腰,揚聲道:“穀神通,前幾日輸給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氣,你來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場,不死不休。”


    穀神通搖頭道:“穀某若要殺人,何必多說廢話。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輩中的絕頂人物,前途無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成大敵。天道無常,屆時穀某倘若不在,豈不是禍留子孫,遺患無窮嗎?”


    左飛卿冷冷道:“那麽島王有何高見?”


    穀神通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隻要你三人自廢武功,今後東島上下決不與你們為難。但若覺得自廢太難,穀某代勞,也無不可。”


    左飛卿和虞照對視一眼,虞照驀地前仰後合,狂笑起來;左飛卿亦是莞爾,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無,雖為男子,卻有一種奇美。


    二人一個狂笑不禁,一個譏笑淡然。穀神通卻似一無所覺,背負雙手,笑著凝視地上一隻螞蟻,仿佛十分入迷。那螞蟻羸弱細小,背上一隻死蒼蠅比其大了數倍,螞蟻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極慢。


    眾人見他神色奇特,均覺詫異,虞照亦收了笑,目視這生平大敵,露出好奇之色。穀神通注視片刻,忽地歎道:“小小螻蟻,朝生暮死,卻為一隻死蠅所累,恁地辛苦,唉,上天造物,再也殘忍不過。”


    說罷彎腰,輕輕將螞蟻背上死蠅拈起,那螞蟻驟然失了拖拽目標,茫然打了個轉,纖足齊動,一溜煙爬遠了。穀神通慢慢直起身來,輕輕歎道:“其實這螞蟻兒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性放下,豈不更好?”說到這裏,他目視虞、左三人,臉上帶著深深倦怠,“螞蟻負的是不過是一隻死蠅,我們武學中人,背負的卻是武功。說起來,武功和這隻蒼蠅,又有什麽分別?一旦有了武功,便要爭勝負,要爭勝負,便要傷人,傷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報複。浮生百年,彈指即過,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無窮負累,比這負蠅的螞蟻還要疲憊。既然疲累,何不放下?”


    仙碧不覺莞爾,嬌聲道:“島王此言差矣,你勸別人放下,自己怎麽放不下?”


    穀神通流露一絲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別人不放下,我又怎麽放得下?”左飛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沒法子。”


    “不錯。”虞照也道,“仇恨也罷,報複也罷,練了武功,躲也躲不開的,要來任他來,虞某決不放在心上。”


    穀神通微微皺眉,望天片刻,神色憂慮,忽道:“要起風了。”


    這句話如飛來橫峰,突兀絕倫,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覺涼意漫生,一陣微風撲麵而來。


    穀神通指著附近一棵大樹,歎道:“這棵大樹,會被吹落六片葉子。”


    話音方落,微風轉急,樹葉沙沙有聲,蕩蕩悠悠,落下六片樹葉。三人吃了一驚,左飛卿駭然尋思:“這人練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機?若真讓他說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風。”當即暗捏功訣,施展唿風之法,欲要引風動樹,搖落眾葉,好讓穀神通無法說中。


    不料心法才動,穀神通已轉頭瞧來,眼中含笑,驀地抬起一指,徐徐點出,不知為何,左飛卿隻覺那一指雖慢,卻正正刺入“周流風勁”最為薄弱處,左飛卿連運兩次風勁,均是不能讓開破綻,一時間不及多想,飄身疾退。


    穀神通笑了一聲,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轉疾,瞬息間,距離左飛卿眉心不過數寸。


    白光迸射,貓叫尖利。穀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為一圈土牆,縛住雙腳。


    穀神通嗯了一聲,頭也不迴,反手虛抓,竟將射來的那條無形電龍抓住,那條白煙光宛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幾下,倏爾消滅。


    穀神通飄然一縱,漫不經心踏上牆頭,那土牆尚未拱到最高,立時急劇下沉,平複如初,竟似被他一腳踏平。


    “喵。”北落師門慘叫淒厲,仙碧真氣混亂,也似被這一腳踏散,俏臉刷地雪白,雙腿發軟,忽覺肩頭一痛,左飛卿白發飄飄,拽著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來。”穀神通一聲輕喝,左飛卿未看清他如何動作,穀神通便已搶到,手臂一長,攥住左飛卿左腳。一股無儔真氣透脈而入,以破竹之勢直透丹田,左飛卿雙頰漲紅,幾欲沁出血來。


    “咄!”又是一喝,聲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飛卿右腳足踝。


    一刹那,左飛卿白發根根直立,衝天而起,穀神通虎口劇震,遽爾脫手,不覺咦了一聲。


    左飛卿淩空提著仙碧,仙碧踏著虞照肩頭,虞照則握著左飛卿右腳足踝,三人連接成環,如耍雜技一般。仙碧驀地低聲道:“當心,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出咱們的真氣強弱,虞照,你還記得麽,穀縝說過,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氣,談笑殺人’。”


    穀神通背負雙手,靜靜打量三人,臉上倦容揮之不去,他玄功通神,百丈方圓,落葉可聞,聽得這話,不覺微微一笑,歎道,“‘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那卻是抬舉穀某人了。”說著邁開步子,跨出一步,這一步漫不經意,卻是越過丈餘。


    刹那間,虞照隨他邁進,亦飄退丈餘,三人姿態如故,卻未稍變。左飛卿臉上火紅漸退,慢慢迴複雪玉之色。


    穀神通目視三人,倏爾笑道:“風雷相薄,後土靈樞,風、雷二主真氣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處,再以地部土勁為樞紐,轉化風、電二勁,去其戾氣,令其混成,如此連接成環,相生相融,委實難以克製。”他說著目視三人,麵露微笑,閑適之意,有如觀花賞月一般。


    三人卻是汗如雨下,不知為何,穀神通的目光淡定,射將過來,卻似直入靈魂深處。


    忽聽穀神通徐徐笑道:“雷帝子性情剛明,但流於魯莽,以至於武功宏大有餘,細微不足。風君侯性情淡泊,但留戀細處,進取不足,慣於批亢搗虛,卻不能險中求勝。至於仙碧,總想事事求全,麵麵俱到,往往不能當機立斷,顧此失彼。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氣,你三人是什麽性情,練出的真氣也就是什麽性情,攻其心則破其氣,破其氣則攻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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