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就是這樣上了凝碧崖的。


    秦泰不認識土豆子。


    但他因長久跟隨過項氏夫婦,對項笑影的感情,無疑要比李布衣深,他知道項氏夫婦可能有險,幾乎沒立即跳起來,往山上衝去。


    事實上,他已經跳了起來了。


    在他未往迴衝之前,李布衣已拉住了他。


    “不可。”


    “為什麽!”


    “不要打草驚蛇。”


    “可是……少爺、夫人可能遇難啊!”


    “土豆子說的可能是假話,咱們貿然衝上去,反而中了他的計,那就不好……”李布衣深鎖雙眉。“而且,如果遇危,項兄卻不明示,定有隱情我們不能誤事。”


    秦泰這才考慮真假的問題,想了半響,還是忍不住問:“看來,少爺在崖上還好好的,沒什麽事呀。”


    李布衣沉吟道,終於肯定地道:“出事了。”


    這次到秦泰有些兒不相信:“我看不見得吧……可能是那個土豆子詭騙求存,也不一定。”


    李布衣道:“不,剛才測字,項兄有難。”


    秦泰動容道:“怎會?剛才在龍風堂上的測字,根本沒有測完。就——”


    李布衣接道:“就一刀飛來,是不是?”


    秦泰道:“是呀,這怎能測——”


    李布衣道:“測字講靈意,這一刀飛來,我避開了,飛刀不偏不倚,射入‘巴’字上,‘巴’字頭上加一把刀,不正是‘色’字,所謂‘色字頭上一把刀’.這一把外來的刀,嵌入項兄寫的‘巴’字上,隻怕項兄難免色難!”


    秦泰將信將疑,咕嚕道:“不會吧?少爺一向不好貪色……”李布衣道:“隻怕不是項兄好色誤的事,我從前麵看去,項兄未寫字前,那樊大先生肩膀微動,我猜測他已威脅項兄,隨便寫一個字……‘巴’字,可能是他隨心想起項夫人原是‘巴山劍派’的女弟子,這時卻正好一刀射來,也可能是他故意攪局的設計……”


    秦泰急道:“這麽說……?”


    李布衣道:“我看是樊大先生動了色心,‘巴’字是他的主意,項兄寫的‘巴’字,給他外來一刀,射中了頭,項夫人沒有出現,隻恐已落在樊大先生手裏,因而要脅住項兄的。”


    秦泰還是不能盡信:“這說法……牽強一些吧……夫人也不是個隨便的女子……”


    李布衣歎道:”我知道,她不是,可是命裏有很多東西,是很難說的,項夫人英風颯颯,性子貞烈,但眼帶桃花,難免……何況,我適才看見項兄雙眉,像塗了層膠似的粘在一起,又似給水浸膩了般的,眉毛有這樣子的情形,自身或配偶,必有奸媾的情形出現,我因而特別留意項兄的手掌,發現他寫字的時候,掌沿側的婚姻線有一道顯著的刀疤,把線紋割斷,這可對配偶大大的不利,而樊可憐……”


    秦泰怒問:“他又怎樣?!”


    李布衣微歎道:“他眉心,山根之間,有數條青黑微紋,隱在膚下,橫貫雙眼頭……大凡男女間有奸情,難免會在這部位出現黑紋,愈近亂倫,此紋愈顯,樊可憐跟項兄已結為兄弟,隻怕樊可憐……”


    秦泰怒喝:“我幹他——”


    李布衣一把按住,道:“要救人,先隱忍!”


    秦泰好一會才說得出譜來,澀聲道:“少主人……你既能領悟天機、洞察人心、能卜未來、料事如神,為何不能早先引領,使少爺、夫人消災度厄呢?”


    李布衣給這一問,愣了半晌;才長歎道:“泰伯,天威莫測,天意難問,命是不可更變,運是常易的,我盡可能,不過參透一些因果循環、掌握一些統計與經驗的學識,領悟到命運在人的臉上、掌上、行動裏的一些暗示與符號,哪能未卜先知,事事如意?”


    他苦笑反問:“君不見為人化災除兇的相士、法師,多是貧困潦落之輩?若他們能事事轉危為安,逢兇化吉,自己早就棄貧就富了!但他們依然營營擾擾,為口奔馳,這還不是命也!欺神騙鬼,不學無術的相士不算,真正有本領的相師,一樣無法掙脫起落浮沉,一樣要度運命危劫,隻不過,他們因掌握智識,較能指示一般人趨吉避兇,進取守成,一個相師,同樣怕窮、會死、恐懼失敗、常不如意,就算他想救人,明知對方在求利過程裏遭劫,但對方聽了他的話,就真的不求富貴了麽?就算救人、救己,也講緣法,講究命,不然,一個善泳的人掉下了靜潭,也會給水蛇咬死,一個不會遊泳的人墜下了急湍,也可以抱住浮木,衝上了岸。”


    他見秦泰神態落拓,拍拍他肩膀道:“難道一切命定了,就不努力麽?非也。因為努力改變命運,也是命,掉下水裏等死的人,可能就真的死了,掉下水裏拚命抱住根木頭的人,可能就活得了,在漩渦裏抱住根木頭,不給它溜走,也需要很大的決心與力量,這才是決定生死成敗、榮辱得失的關鍵。”


    他對秦泰道:“我想,項兄夫婦目前,正需要這塊木頭,而我們就是木頭,隻怕項兄夫婦已無力往我們這邊遊來,幸好我們是活的,我們現在就向他們遊去。”


    他澀聲道:“我們要盡我們之力,但他們能不能度劫,就要靠他們自己的福緣了。”


    秦泰顫聲道:“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李布衣道:“前麵山道,有一個陡彎……”


    秦泰頓時明白:“我們……?”


    李布衣點頭道:“我們迅速轉過了彎,貼近山壁,那人一過來,我們就製住他。”


    秦泰憂慮地道:“看來,還是把這人打下懸崖容易一些。”


    李布衣道:“能不殺人,最好不要殺人,誰也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


    秦泰道:“不過……要是這人放出火箭訊號,隻怕項少爺、夫人就……”李布衣臉有憂慮地道:“我也是怕這種情形……”


    說著之際,兩人已轉過了彎角。


    二人隨即緊貼石壁,等跟蹤的人追躡過來,便一齊下手。


    但等了半晌。並沒有人走過彎角。


    李布衣變色,低聲道:“不好,隻怕給他警覺了……”


    突聽山彎後有人喚聲道:“布衣神相,我叫黃八,是樊大先生派我來跟蹤你的。隻要你一有異動,我就施放訊號,全寨就會嚴加戒備……”


    黃八靜了一會。並沒有立即說下去。


    秦泰低聲道:“他在試我們是不是在山彎之後伏擊他?”


    忽聽黃八又道:“我知道你們就在轉彎後山壁旁等我,隻要我轉一個彎,就是死,不過,我可以不轉彎。”


    秦泰怒道:“你想怎樣?”


    黃八道:“我想你們過來,點了我的穴道,或者擊昏我。”


    李布衣反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黃八昂然道:“因為我不想放出箭號,”他頓了頓接道,“昨天,樊大先生要我冒充閹黨走狗黃九之弟,向項大俠施暗襲,然後把我擒住,問項大俠要不要殺我,好令項大俠信任他,討一個功,但是,項大俠不記前嫌,放了我,要不然,我知道大先生的手段,犧牲我這樣一個手下,不算什麽。”


    他激昂地道:“項大俠既保住我一條命,我也希望你們去救他。我要你們封我穴道,是怕萬一你們救不著人,反被人殺了,他們也不會疑心我故意不放訊號。”秦泰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們發現了……?”


    黃八笑道:“這有何難!我從背後追蹤,見你暴跳如雷,兩人竊竊私語,我黃八雖是小人物,但從未看輕過名動江湖的神相李布衣!”


    李布衣現身愧然道:“我倒小覷了閣下了。”


    黃八豪笑道:“那有什麽要緊!我就是希望李神相也知曉,綠林裏,也有漢子的,未必人人都跟姓樊的同流合汙!隻是有心無力,虛與委蛇罷了!”


    黃八橫步在道上,把掌中箭號丟落深穀,道:“閑話少說,項氏夫婦此刻大概是關在燈樓上,生死未卜,您快來點我穴道吧!”


    李布衣向秦泰道:“看來天意的巧妙安排,比起人的刻意為之,巧妙何止千百倍!”兩人點了黃八之後,往凝碧崖潛伏過去,李布衣邊疾掠邊深思道:“項兄這次如能無恙,是因為他積了一點善緣,放了黃八。”


    秦泰道:“黃八這次得以不死,也是因為他種下了這一點善因,否則,他縱來得及放出訊號,也難免不死於你我之手。”


    李布衣怔了怔,有所悟答:“是。”


    燈樓裏,燈是點著的,樓裏還是不夠亮。


    因為是黃昏,外麵夕陽黃亮一片,把秋意都往樓裏趕,樓裏很暗。


    樓內有項笑影、茹小意,更有樊可憐,織姑與黃彈。


    樊可憐有點不耐煩地道:“現在這樣子的情形,我實在不大喜歡。”


    茹小意神色一片冷然,夕陽從她身後欄杆外的古樹枝葉,照射在欄前白花,再照在茹小意臉上,使得人看去一眼就混合了古樹、白花、美人的感覺。


    一陣晚風。


    花落數瓣。


    風吹過花朵微晃,剛好顯襯出茹小意領衽上白玉鋪瓣布的耳朵與細頸,淡綠色的衽邊染上了夕陽的黃色,變成很薄命的黃花綠草顏色。


    茹小意靜不作聲,世間上的一切,似不比花落一瓣重要。


    樊可憐徑自說下去:“我最討厭得到一個女人之後,丟又不是甩又不是的感覺。”他見茹小意堅定的樣子,很是不快,故意狠狠地用語言打擊、挖苦。


    項笑影跳了起來:如果他能夠跳起來的話。


    他道:“你真……不是人!”


    這在他而言,已經是能說得出口的最惡毒語言。


    樊可憐笑了,笑著去擰項笑影的臉肌,道:“我的大哥,你這個不是人的老弟已經想到辦法了。”


    他洋洋得意他說:“殺了你們,怕李布衣生疑,不殺你們,你們不像織姑、林秀鳳,可收為己用,留著是禍患,所以……我用給湛若飛吃下的藥,再放你們出去,讓你們幹出喪心病狂的壞事來,那時……”樊可憐笑眯眯地道:“縱我不殺你,武林人也會不放過你,然後,我盡可能安排你們死在李布衣手上,再設法給他一個殺友奸妻之罪名。”


    項笑影臉色變了,變得比白花還白,他不怕死,隻是,不能這樣死。


    黃彈邪笑道:“大先生,這樣幹之前,不如……”樊可憐嘿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我看你對項夫人早動色心了——”


    忽聽一人道:“太過分了。”


    這語音一出,局麵大變。


    首先是樊可憐,黃彈,織姑臉色大變,而項笑影、茹小意臉露喜色。


    隻是在他們連臉色都未及變之前,一個人,拿著一根竹杖,已攔在項氏夫婦身前,麵對樊可憐、織姑與黃彈。


    樊可憐長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有力地、一字一句地咬吐出三個字,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這三個字所代表的人嚼爛咀碎。


    “李布衣!”


    微白的燈光,漸漸變黃,淡色的蒙光,漸漸刺目,這是表示黑夜已經到來。


    樓上燈多,反而更亮。


    燈下的人,全沒有移動過。


    欄杆上的那盆花。已落了一地。


    是什麽催花落得特別快?


    秋天的晚上,在山上,也不該蕭煞到這個地步。


    李布衣乍現之時,黃彈想動手,樊可憐要走,織姑正要叫.李布衣卻說了一句話。


    他的話說得很慢。


    但很有分量。


    “不要跑,不要叫、不要動,你們要做任何一件事,我就立即出手,因為,我不想放過你們,不想多殺其他的人,更不想被你們所殺。”


    他淡淡地道:“我想,我的出手肯定快過你們的身法和聲音,就看,快不快得過你們的出手了。”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隻杖尖指地,很是安詳。


    “貓蝶杖法”,本就是以靜製動,動則極速,神清意閑的。


    樊可憐、黃彈、織姑等果然沒有動,也沒有跑,更沒有叫。


    因為他們知道,誰來也趕不及這一戰的下場。


    他們都是久經戰陣的高手。


    他們了解一切最重大的戰役,往往是頃刻間決定勝負,而不須久戰。


    真正高手會把精、氣、神集中於一擊,隻有埋伏在道上不敢出戰的箭手才矢如蝗雨,何況李布衣身上有傷,不宜久戰。


    所以他們都沒有動。


    他們也在集中精力。


    集中一切力量於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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