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她爹之後會怎樣……


    柳焚餘一路趕去城中,隻留一半注意力在隱藏行蹤,另一半,在反複想著,見到方信我之後要怎樣。


    這其實才是柳焚餘不讓方輕霞一起去的主要原因。


    ——我要娶你的女兒。


    那白胡子的老頭子會答應嗎?柳焚餘自己搖了搖頭:不會的。那老頭子隻會氣得要殺了他,恨不得把他大卸二十八塊,可是——他一定要得到她!


    不管用什麽方式,用什麽方法!柳焚餘用力握住藏在內袍的劍——由於換了件農家的衣服,這口袖中劍再也不能藏在袖子裏去——如果老頭子答應,那是最好;如果不答應,他不惜……


    他想到這裏的時候,眼中發出一種極其狠毒的表情,以致剛向他迎麵走來的一名大漢,震了一震,幾乎把手裏拿的鮮魚活蟹,鬆手掉了一地。


    不過他隨即歎了一聲。


    他不能那樣做。


    他那麽做的話,方輕霞一定會恨他一輩子。


    他不希望方輕霞會恨他一輩子。


    他握劍的手鬆了:如果他剛才緊緊握的是一個人的脖子。現在,他已願意接受這個人任何踢、打、侮辱或責罵!


    隻要他還可以得到她!


    “一定是霞兒!”


    方信我在銀白而濃密的胡須裏一直重複著這句聽去十分肯定的話。自從他中午來到寶來城後,就聽到來寶客棧的血案,花了三兩銀子,聽到了十數個人有頭沒尾的描述,知道死的大概是番子和關大鱷,活著逃去的男女使是霞兒和那姓柳的家夥。


    他吹著胡子,揚著眉毛,眼睛幾乎突露在眼蓋之外,幾乎找遍了寶來城。


    可是那時候柳焚餘和方輕霞正在城外。


    方信我肯定了寶來城沒有他女兒的影後,方休即道:“爹,我們追出城去!”


    方信我卻轉頭走入一家飯店,道:“吃了再去。”


    方休好像殮葬答禮的人忽聽到有人祝他壽比南山一樣不可思議,急道:“爹,救妹妹要緊啊,這吃不吃………”


    方信我問在旁的方離:“我們多久沒好好吃過一頓了。”


    方離道:“好幾天了。”


    方信我又問:“你看那姓柳的出城是不是剛才的事?”


    方離答:“隻怕……我們未入城前那姓柳的已挾持妹妹走遠了。”


    方信我長歎一聲,再問:“你看姓柳的武功怎樣?”


    方離想了想,道:“我本來以為他沒什麽,可是他能出手間殺了關大鱷及其手下,隻伯……也不易應付。”


    方休咕嚕了一句:“那有什麽?”


    方信我瞪了他一眼,道:“柳焚餘既然走遠了,追上難免要費功夫,就算追上了,也不免一場惡鬥,我們趕了幾天路,沒吃飽。這一戰,要是救不迴霞兒,‘大方門’要算全栽了!”


    然後他總結道:“吃飯。”他悲笑道,“吃得飯,刀才有勁!”


    方離道:“是。”


    他心裏對父親佩服到頂點,因為他深知方信我心裏也急。也氣,也難過,但卻仍能保持冷靜、鎮定,養精蓄銳。


    方休卻大不以為然。


    他覺得吃不吃飯沒關係,最主要是擊倒柳焚餘,仿佛他是可以吃刀光吃掌風吃得飽似的。


    不過他再做也不敢頂撞父親。


    因為他知道他父親的脾氣:要真是激怒了他,一巴掌,就叫自己掉了兩顆大牙——他在五年前就曾經曆過。


    古揚州自其父死後,方輕霞又被劫後,一直很沉落,絕少說話。


    所以父子三人,和古揚州走入了“蕪陽飯店”。


    “選幾道最快、最好吃的端上來!”


    店小二大聲答應道。


    他不敢多問,也不敢多說,因為這老人背插金刀,滿眼血絲,神情傷心,但又蘊含虎威,這店子雖不是他開的,便總算也工作多年,知道什麽客人喜歡你多說兩句,什麽客人對他多說兩句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他才走進去,菜馬上就上來了。


    一鍋熱湯。


    方信我瞪著虎目.隻說了一個字:“吃。”


    方離、方休不敢不吃。


    兩人拿調羹勻了兩口,覺得十分美味,不禁多吃了一些,古揚州撈起一塊肉骨頭就啃,方信我喝了兩口湯,拿起筷子,長歎一聲,又放下。


    方離道:“爹,好吃。”


    方信我發出一聲悲沉的長歎:“叫我如何吃得下?”


    方離不知用什麽話來勸解老父才好。


    方休卻道:“你不吃,待會兒遇上姓柳的,不夠氣力,救不迴妹妹,那‘大方門’算栽了。”這句是方信我剛說過的話。


    方信我瞪了他一眼,馬上用木勺舀了一羹肉湯喝。


    喝到一半,雙目怒睜,頓住。


    方休、方離全都目定口呆,看著鍋子。


    隻有古揚州渾然不覺,還在吃。


    鍋子裏湯少了,肉骨都顯了出來,一眼看去至少有一雙人手,一顆眼珠子,一束頭發。


    隻聽一人嗬嗬笑道:“好滋味吧?這兒還有一盤。”


    這人就坐在對麵桌上。


    他一拍桌子,桌上的一盤東西就飛了過來,“乒”的一聲,碟子平平落在方信我四人的桌上,碟蓋震飛,露出一顆人頭。


    方信我目毗欲裂,因為那是一個烹熟了的人頭!


    移遠漂的頭!


    那人仍笑著說:“趁熱吃,不容氣,請,請請!”


    這個人光頭,眼睛死白,像沒有黑珠子,但一蓬胡子,像一團黑掃帚。


    這個人的頭極大,他全身的發育,好像都在脖子之上,其餘的四肢五髒像給搶去了營養,又似不及發育一般。


    這個人還在解釋:“我看看此人剛死不久,還挺新鮮兒.就煮給你們吃,我不喜歡吃老人肉,那個年輕的死鬼,就讓給我了。”他指了指他桌上的肉盤子。


    方休、方離同時拔出了刀。


    古揚州挺起了耙。


    同時間,三人隻覺天旋地轉,隻好用兵器支撐住身形。


    這個人笑了:“你們既然吃了我的肉,也一樣吃了我的藥。我的藥不會叫你們死,因為我還需要你們幾個年輕而識時務的替我到虎頭山、紅葉山莊去,來個窩裏反,裏應外合,功勞少不了你的……至於年老的那位嘛——”


    這個人笑嗬嗬他說下去:“吃古不化,隻好給我補上一刀,先煎來吃了。”


    他的胡子太過濃密,遮蓋了他的笑容,使得他在笑的時候,不住要用手撥開腮邊的胡子,讓人看到自以為十分親切的笑容。


    方休、方離、古揚州都想吐。


    但他們發覺連吐的力量都沒有,全身的氣力像忽然間被抽窮,又像一條遊魚,突然給人抽掉了脊椎骨。


    方休先倒下,他吃得最多。


    他倒下後,神智還是清醒的。


    所以他知道隻慢他片刻就倒在他身旁的人。是哥哥方離。


    古揚州吃得最少,多吃肉,少喝湯,他最想嘔吐,但中麻藥最輕。


    他怒目瞪著這個人。


    這個人笑嗬嗬,撥開濃密的胡於,才知道什麽才是“血盆大口”:“你再瞪我,我先挖了你眼珠拌涼豆腐吃了,很滋補的也!”


    方信我的白胡子根根直豎,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翟瘦僧!”


    這個人咧開嘴大笑,像臉上裂了一個大洞,臉上三分之二是一個血口:“白胡子你好!”


    方信我似還想掙紮著說些什麽,巍巍顫顫撐了起來,卻抓住桌沿滑倒下去,桌上的茶肴盤碟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這時候,飯店裏的客人早已走避一空。


    發抖的店小二躲在柱後,抱頭的掌櫃蹲在台底,全身發顫的老板和老板娘早竄迴後房——做老板的好處似乎不止麵子大一些,錢多賺一些,好處多一些,連逃命也似乎名正言順一些,好像可以對卑夷的人反質:你爛命一條,有什麽好逃!


    所以可憐的店小二抖嗦在藏不住身子的瘦柱後。


    翟瘦僧搖頭,胡子也正像一柄黑掃把掃來掃去:“嘖嘖嘖,老了,不中用,不如我替你了結了吧。”


    他的黑胡子裏發出沉濁的笑聲,大步踏了過去。


    古揚州死死盯著他,像一頭快斷氣的狼犬在盯住要踹他的靴子,突然;幹吼一聲,揚耙劈下。


    翟瘦僧沒有避。


    他足一勾,勾起桌子,砰地撞中古揚州腹部,古揚州悶哼一聲,耙擊空,丹田裏憋著一口氣給擊散,人也幾乎給擊垮了。


    翟瘦僧已走到方信我身前。


    他頓住,又“嘖嘖嘖”了三聲,仿佛在惋惜,方信我不能出手,又仿佛在嫌棄他的肉大老。


    他“嘖”了三聲之後,正待說話,突然刀光大盛,迎臉劈到!


    這一刀竟然是方信我發出的!


    他一個“鯉魚打挺”,還未站起,刀已劈出!


    可是他的刀光甫起,翟瘦僧的人影也已掠起!


    刀光快,他的身影更快!


    他的身影仿佛還在刀光之先。


    他掠起,越過橫梁,落在方信我的背後,手上已多了一把九環大刀,襠琅一連串響,一刀橫掃而出!


    他掠起的時候,手上並沒有刀。


    九環刀是大刀,配有長杆,他身上也藏不起這種巨型的兵器。


    刀是置於橫梁上的。


    所以他掠起時無刀,落下時已有刀。


    極具淩厲的刀!


    方信我聽到刀風的時候,來不及迴身,刀身豎起,貼背一旋,襠的一聲,橫刀砍在直刀上,方信我手上的樸刀被震飛,他頷下的白胡子也激得飛揚。


    翟瘦僧攻出一刀,即收刀道:“好刀法!好內力!要不是還算喝了我的‘朱門臭肉酒’.這一刀,誰也震不掉誰的刀。”


    方信我喘息道:“你怎樣知道的?”


    翟瘦僧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四人中,你湯喝得最少,而內力最高,最先倒下的,絕不會是你,你騙不了我的。”


    他捋了捋胡子又道:“別忘了,我是個殺手,好殺手都是會騙人而不被騙的。”


    方信我臉漲得通紅,銀須映得更白。


    他無疑是在養精蓄銳,全力一擊。


    翟瘦僧橫刀當胸,也不敢輕視。


    地上的瓷片、筷子,突然像炒豆子一般地彈跳著,叮叮作響。


    店裏隱隱充斥著一種胡胡的風聲,像北方荒野的厲風,在密縫裏卷刮進來。


    那是方信我蓄勢仍未發的掌風。


    翟瘦僧高舉九環刀,突然用盡氣力似地踏進一大步。


    方信我正要出掌,卻發現翟瘦僧這一步逼進,隻要他一出掌,雙手是斷定了。


    所以他疾退了一步。


    他退的同時,翟瘦僧又疾進了一步。


    方信我沒有辦法,隻有再退。


    如此一退一進,方信我退了五次,翟瘦僧進了三次,方信我已被逼入死角,但未發出過一掌。


    翟瘦僧覷準時機,大喝一聲,一刀劈下!


    正在此時,柱後的店小二疾衝而出,一劍刺入翟瘦僧背裏。


    翟瘦僧迴身,刀往店小二力劈而下。


    店小二抽劍一縮入柱後。


    木柱被翟瘦僧一刀砍斷。


    木瓦紛紛塌下,方信我兩掌,也正好劈在翟瘦僧背後。


    隻見人影一閃,翟瘦僧上衝而出。


    方信我強提真氣,急跳而起,虎抓一扣,抓住的隻是一件衣袍!


    翟瘦僧已閃出店門。


    木瓦紛落之中,他已完成了金蟬蛻殼,但也同樣地掩飾了店小二的身形。


    他早已掠至門前,在翟瘦僧掠出門的刹那間出劍。


    店小二十分明確地感受到“得心應手”的感覺,劍鋒明明是刺入對方身內,刺過心髒,他的劍上還沾著鮮血,正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可是翟瘦僧已不見影蹤。


    翟瘦僧連挨兩掌兩劍,居然還可以逃出“蕪陽飯店”!


    店子裏塌了一小半。


    方信我強吸一口氣,抱拳道:“這位哥兒,老夫的性命,全仗——”忽聽古揚州怒叫道:“他就是姓柳的!”


    方信我也看清楚了,一個箭步,俯身抄起大樸刀,厲聲道:“霞兒呢?”


    柳焚餘入得城來,見方信我等在“蕪陽飯店”裏,而翟瘦僧也在,知道這幾人有難,便趁店小二上菜之後,點倒了他,把帽於壓低,裝扮成店小二,躲在柱後,給翟瘦僧致命之擊。


    柳焚餘殺翟瘦僧,隻為自保,但也是為了救心魂牽係的人的父親。方信我這揚刀喝間,又使二人成為了敵對。


    柳焚餘撇了撇嘴唇,本來準備好的一番話,都咽下那裏去,心中隻想:要不是我及時的一劍,你早就死翹翹的了,還能對我這樣吼?


    古揚州吼道:“你把方輕霞怎麽了?”


    柳焚餘一副好以整暇超過了可惡的樣子:“我把她怎樣,關你什麽事?”


    古揚州怒喊:“她……她是我的……”


    柳焚餘冷冷截道:“她現在是我的。”


    古揚州氣得肚裏像一鍋熱騰騰的粥,唿唿地哼著氣,方休尖聲道:“淫賊!你要敢碰我妹妹一根汗毛,我要把你碎屍萬段!”柳焚餘冷笑道:“我早已把她衣服脫光,豈止動了一根汗毛!”


    方信我須發猥張:“你!”柳焚餘吃了一驚,知局麵已無可收拾,長歎一聲,掉首而去。


    方信我怒吼:“我跟你拚了!”一刀,往柳焚餘後腦直劈下去!這一刀,如果劈一塊大石,石頭也會留下鬼斧神工的裂紋。可,這一刀是砍向柳焚餘的腦袋!方信我因心愁方輕霞,動了真火!柳焚餘也因這不留餘地的一刀,動了真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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