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繼續進行,由四大聖僧不眠不休的親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尋常的感覺。徐子陵雖不曉得無邊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眾生,卻隱隱感覺到這場法事標誌著一個祥和時代的開始。


    石青璿在他抵達前離開東大寺,徐子陵緊記石青璿的叮囑,懇辭李靖夫婦陪行,獨自進入隔鄰的玉鶴庵。


    忽然寒風陣陣,綿綿春雨從天灑下,把靜穆的庵堂籠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霧中,徐子陵並沒有被天氣的變異惹起愁思哀緒,心中充滿小別重逢的美妙感覺。


    玉鶴庵靜悄無聲,隻佛堂出射出黯淡的燈火,在雨霧裏形成一團充盈水分的光蒙。


    穿過蜿蜒竹林間的小徑,他的心在想,會否碰上石之軒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璿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軒仍是蹤影杳杳。


    石青璿站在門外,全身素白,頭戴白花,像溶在雨夜裏的幽靈。想起今夜何夜,再聯想到她淒涼的身世,一陣比以前任何時刻更強烈的感覺潮水般掠過、緊攫他心靈,令他再毫無保留,願用盡所有氣力去愛護她。但他卻發覺自己,雙腿有若生根般釘立登門的石階前,艱澀地吐出一句“青璿”的唿喚。


    石青璿玉容蒼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後似乎認出他是徐子陵,低唿道:“徐子陵,你終於來哩!”接著緩緩扭轉嬌軀,進入屋內。


    油燈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璿優美的體態,小廳一端安放著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莊嚴神聖的氣氛。油燈那點火焰,就像連接幽冥和人間的媒介。


    石青璿別首朝他瞧來,那雙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憶,可以是沉幽哀愁,又可以變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額輕蹙,現出幾條微細而可愛的波紋,輕柔地道:“呆子!待在那裏幹啥?還不進來給娘磕頭請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動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與冰冷的距離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溶解,忙急步登階入室,來至她旁,隨石青璿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耳邊響起石青璿甜美的聲音道:“娘!徐子陵來見你哩!”


    徐子陵的目光從供奉在靈位前的玉簫轉往跪在他旁肩並肩的石青璿處,她美麗的側臉輪廓顯現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似半點不覺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續向碧秀心的靈牌道:“你不是說過,當愛情破門而來,是無路可逃嗎?女兒終於明白你的意思,因為那道門是設在心內的。所以女兒決定嫁與徐子陵為妻,今晚在你靈前結為夫婦,縱使將來被他無情拋棄,永不言悔。”


    徐子陵劇顫道:“青璿!”


    石青璿仍沒朝他瞧來,柔聲道:“有什麽話,直接對娘說,娘在聽著哩!”


    徐子陵唿吸口氣,壓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緒,誠心誠意的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愛護青璿,我和青璿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能得青璿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賜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寵。”


    石青璿道:“娘聽到嗎,娘以後請安息哩!”


    一陣清風從門口卷進來,帶來一蓬春雨,灑落他們身上。


    石青璿喜孜孜的朝他望來,道:“娘同意哩!”


    夜雨連綿中,寇仲飛馬出城,截著尚秀芳的車隊,登上她的香車,無名則任它翱翔夜空。


    尚秀芳坐直嬌軀目不轉睛的瞧著他關上車門,挨到她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


    寇仲無法移開目光的瞧著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覺到什麽似的,顧左右而言它:“城外密密麻麻盡是軍營,岸旁泊滿戰船,他們是否開往前線的軍隊,很多人哩!”


    四目相對,寇仲愛憐地細審她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微笑道:“今次保證不會出現血流成河的駭人情況,隻是互相嚇唬,虛張聲勢,看誰撐不下去,卻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悅中帶點慌亂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開寇仲灼灼目光的嬌羞神態,偏又無法辦到。寇仲可聽到她芳心在忐忑亂跳,心中一熱,雙手把她整個摟抱膝上,這動人的美女輕唿一聲,玉手纏上他強壯的脖子,摸著他的黑發和麵頰,歎息道:“寇仲啊!別忘記這是大街大巷,噢!”


    寇仲的嘴巴雨點般落在她的臉蛋、鼻子、香唇,心底再無半分內疚,熾熱激烈的情緒推動他的心魂,滿足地歎道:“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哩,致致答應了我們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後,皺眉道:“少帥有些誤會哩,誰要嫁給你呢?”


    寇仲像給一盤冷水照頭淋下,呆瞪著她道:“你不願嫁給我嗎?”


    尚秀芳溫馴地伏入他懷裏,貼上他臉頰,輕輕道:“你忘記刮胡須。”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臉蛋,迫她四目交投,重覆道:“說!你是否肯嫁給我。”


    尚秀芳抓著他雙手,又緩緩放下,微歎道:“人家不是早說清楚,想嫁你是過去的事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頹然垂手,道:“這個誤會真大,原來尚秀芳再不愛我寇仲。”


    尚秀芳緩緩搖頭,道:“人家若不愛你,那肯任你放恣。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隻是少帥一夜恩情。”


    寇仲搖頭生氣的道:“不!你根本不愛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聲道:“還記得秀芳說過嗎?世上並沒有恆久不變的愛情,永恆隻能從樂藝中尋覓,那才是秀芳托負終生之所。秀芳從小對相夫教子、生兒育女沒有興趣……”


    寇仲繃緊著臉截斷她道:“我從沒聽過!”


    尚秀芳不解地審視他,忽然發覺他嘴角逐漸擴張的笑意,粉拳驟雨般的落往他寬敞的胸膛,大發嬌嗔道:“你詭詐!”


    寇仲不理她的拳擊,忽然掀簾探頭往車窗外,大喝道:“誰告訴我?武功城最好景觀的房子在那裏?我今晚要在那裏借宿一宵。”


    尚秀芳“嚶嚀”嬌唿,霞生玉頰,紅透耳根,狠狠用盡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記。


    前後眾侍衛給他問個措手不及,啞口以對。


    李世民的聲音從城門方向傳過來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別館,在武功城南十八裏渭水濱,碼頭東的山林內,少帥肯借宿一宵,當令別館蓬蓽生輝。”


    寇仲大笑道:“謝主隆恩,兒郎們給我改道。”


    頭縮迴來,向羞得無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龍生地的活龍氣應是不錯吧!”又籲一口氣喃喃道:“幸好適逢天子出巡,問路問對人。”


    漫天雨粉,層層飄舞,降往大地,玉鶴庵融化成幻境般天地,水霧把殿舍和林木覆沒!


    模糊了物與物間的分野,愈顯得供奉在靈位孤燈滴焰的淒清冷美。


    石青璿與徐子陵十指緊扣,另一手拿起玉簫,倚著徐子陵跨步出門。


    “當,當,當!”禪鍾聲響,從隔陵的東大寺傳過來,於此時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揚鍾音的禪機深意。


    忽然庵內某處傳來歌聲,有人唱道:“大風卷兮,林木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苦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歌聲疲憊嘶啞、情深悲慨,彷似畢生飄蕩,孤獨賣藝於街頭的歌者,又若浪跡天涯無有著落的浪子,曆經千山萬水,心疲力累的迴到最後歸宿之地,唱出懺情的悲歌,而歲月已滌盡他曾一度擁有的光輝。


    石青璿抓著他的手更緊,卻沒有說半句話,美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雨霧迷茫的院門,花容轉白。


    石之軒終於來了。


    “空潭瀝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聲漸近,徐子陵心中暗歎,不論才情武功,石之軒肯定是魔門第一人,沒有人能超越他。若非與碧秀心苦戀,他大有機會振興魔門,主宰中土。


    歌音一轉,變得荒涼悲壯,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後,如蠶吐絲的獻上命運終結的悲曲。


    “三十年來尋刀劍,幾迴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徐子陵心神劇顫,此曲正是石之軒自身的真實寫照,而他終闖不過青璿這唯一的破綻,向碧秀心俯首稱臣,表白衷情。


    石青璿輕輕把手抽出,舉簫湊唇,令徐子陵心弦顫抖的簫音像時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間流轉,破入漫夜綿雨中,一切就像個濃得化不開的夢,彷似蒼天正為簫曲愴然淚下。


    石青璿奏起的簫曲與夜空和春雨交錯成哀美虛無的旋律,醞釀著充滿沉鬱壓抑的感情風暴。使徐子陵感覺置生命的長河,正作著滄海桑田的轉移,一時峭拔挺峻、一時溫柔如枕,疊砌出石青璿的獨白,備受宿命的包圍、纏繞的生命,又隱含令人心顫的靜滌之美。


    他終於現身,初時是院門外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最後竟是滿臉熱淚,曾縱橫天下從沒有人能奈他何的“邪王”石之軒。


    簫音消去,天地迴複先前的寧靜。


    徐子陵溫柔地握上石青璿下垂、抖顫、冰冷的玉手。


    石之軒於丈許外直勾勾的瞧著石青璿,雙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傷神色,兩唇輕顫,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當!當!”


    禪鍾聲響二度從東大寺傳來。


    石之軒軀體劇顫,忽然舉步朝他們走過來。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是要往碧秀心靈前致祭,拉著石青璿移往一旁,出奇地石青璿柔順的遵從。


    石之軒在兩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璿,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內供奉的靈牌,歎息道:“采釆流水,蓬蓬遠春,窈窕徠穀,時見美人。青璿此曲《織嫁》,深得秀心太華夜碧、月出東鬥之旨,且青出於藍,我石之軒尚有何話可說?何憾可言?”


    說罷負手登階,步履輕鬆。


    徐子陵仰望夜空,涼浸浸的夜雨灑到他臉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幾可想見當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軒那知音人時才子佳人邂逅的景況,隻可惜卻是悲劇收場!而糾纏多年的事已抵終結的一刻,因為石青璿終向石之軒吹奏出碧秀心遺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軒立下死誌,將自絕於碧秀心靈前,而他卻沒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軒這唯一解脫方法的理由。


    石青璿的手抖顫得更厲害,神色仍然平靜得教人心碎。


    石之軒在靈前止步,搖頭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東君第一枝。秀心啊!還記得當年我問你‘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現在你已抵無憂患的淨土,我石之軒仍在人間世的苦海浮沉上,是否我必須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價?”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輩!”


    石之軒聞喚一震,背著他們慘然道:“我多麽希望子陵叫的是嶽丈大人。”


    石青璿死命抓緊徐子陵的手,不斷搖頭,一對美眸神色茫然,雖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從,自己卻是六神無主。


    石之軒緩緩轉身,臉上老淚滂沱,苦澀的道:“我的小青璿,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璿沒有準備送爹一程嗎?”


    石青璿軟弱地靠往徐子陵,全憑他的手輕托粉背,垂首咬著下唇,好一會櫻唇輕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沒有半句怪責你的話,她……”接著淚水淌流,再說不出話來。


    石之軒全身抖顫,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卻似無法依賴一己的力量立穩,前後搖晃,雙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


    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時,梵喝聲起,佛頌之聲從東大寺遙傳而至,念道:“圓覺妙心幻空花,空花滅已金剛性,依幻說覺亦名幻,幻覺無覺未離幻,知幻即離離方便,離幻即覺未漸次;一切眾生本來佛,無修無證現金剛,輪迴空花本無生,空花滅時無所滅。”


    竟是四大聖僧齊聲頌唱,於此關鍵時刻清晰傳來,充滿了佛法無邊、普渡眾生的禪機意境。


    石之軒這苦海夢裏迷人露出驚慌錯愕神色,彷似如夢初醒。


    “非性性有圓覺性,循諸性起無取證,實相無無無無,幻化現滅無證者;如來寂滅隨順得,實無寂滅寂滅者;一切障礙究竟覺,得念失念皆解脫。”


    禪音消去,石之軒迴複往昔神采,但又異於平常,跨步出門,往梵唱來處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雙目閃閃生輝。


    徐子陵生出似曾見過他這神態的感覺,倏地心中一動,記起此正為他化身為大德聖僧,於無量寺主持法事時寶相莊嚴的神態。


    石之軒忽然立定,雙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璿,忽又哈哈一笑,垂下雙手,步下台階,筆直朝院門走去。


    “爹!”


    石之軒安然立定,頂上頭發在細雨飄灑中紛紛連根落下,隨春風雨四散飄飛,轉眼成禿,雙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各涅般,智慧愚癡成般若,菩薩外道同菩提,無明真如無差異。


    他日石之軒能得證正果,全賴小青璿喚這句爹。”


    仰天一陣長笑,灑然而去,消失在院門外雨霧深迷處。


    石青璿的玉手不再顫抖,神色迴複平靜。


    徐子陵暗唿一口氣,對石青璿,對石之軒,對他,這該是最好的了結。


    石青璿柔聲道:“子陵啊!我們找個地方埋葬娘的玉簫好嗎?青璿為娘守孝七天,以後將再無牽掛,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


    春雨仍下個不休,卻再沒有先前淒風苦雨的況味。


    耳鼓裏似又在響起石之軒得法前的悲歌:“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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