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翻牆入庵,直抵中園,前方碎石小徑穿竹林而去,往左走最終可抵石青璿寄身的精舍,他卻止步竹林前,沉聲道:“邪王請現身相見。”


    一聲歎息在後方響起。


    徐子陵緩緩轉身,“邪王”石之軒立在一株老鬆樹月照下的暗影裏,仰首觀天,滿臉陰霾不散。


    四周蟲鳴唧唧,令人想像到花叢茂葉丙生氣盎然的天地。


    半闋明月正往中天攀昇,色光滿園。


    石之軒長叮出一口氣,平靜的道:“是否你教青璿到長安來的。”


    徐子陵道:“可以這麽說。”


    石之軒目光往他投來,內中充滿矛盾複雜的神情,徐徐道:“走吧!帶著青璿有那麽遠走那麽遠,你和寇仲是沒有半絲機會的。”


    徐予陵直覺感到石之軒果如所料的清楚他們所有秘密,故語氣這麽肯定。淡淡答道:“邪王該曉得我的答案,這是我們唯一化解中土大禍的機會,不論如何艱難,我們隻好全力以赴。”


    石之軒雙目殺機大盛,不眨眼的盯著他道:“你可以愚蠢,可以不自量力,可以冥頑不靈,可以自尋死路,卻不可把我女兒卷入此事裏,更不可以對她不負責任。”


    若可從新選擇一趟,他徐子陵肯定不會讓青璿到長安來。長安形勢在第一天立即急轉直下,令他們陷於捱揍的劣局,是事前無法想像的。


    徐子陵迴敬他淩厲的目光好半晌,輕輕道:“邪王有盡過父親的責任嗎?”


    石之軒全身衣衫拂動,頭發根根直豎,在頂上搖擺,就像化身為人的魔王,忽然顯露真身,詭異非常,一聲“你找死”,下一刻他出現徐子陵前方半丈處,一拳轟至。


    徐子陵感到對方此拳充天塞地,即使協生雙翼,還是避無可避。更曉得石之軒動了真怒,全力出手,此拳實威不可擋,卻是不能不擋。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石之軒驚天動地,彷如破開九重天又或十八層地獄攻來的一拳吸個一滴不剩,使徐子陵覺得整個人虛虛蕩蕩,無處著力似的,難過至極點。


    刹那間,他的心神晉入通明境界,無有遺漏的體內真氣自然而生,一指點出。


    寶瓶印氣像一根最鋒銳的針般筆直激射對方拳頭核心處,生出刺耳的破空聲。


    “蓬”!徐子陵全身劇震,斷線風箏的往後飄退,到離石之軒近兩丈,倏然立定,舉袖拭去脣角逸出的鮮血,沉聲道:“邪王為何不乘勢追擊?”


    石之軒凝立不動,呆看著自己的拳頭,好半晌始垂下右手,往他瞧來,發衣迴複原狀,訝道:“這究竟是甚麽功夫?竟能震散我的拳勁?”


    徐子陵壓下翻騰的血氣,道:“最強的一點,正是最弱的一點,最強可變成最弱,不過邪王若非心中動氣,無跡變為有跡,我實無從掌握。”


    石之軒的怒火竟似雲散煙消,雙目射出迷惘神色,仰望天上明月,點頭歎道:“是的!我根本沒有怪責你的資格,子陵對青璿的愛是無可置疑的。


    唉!子陵!可否聽幾句逆耳的忠言呢?徐子陵道:“邪王請指點。”


    石之軒背負雙手,腳步緩慢卻肯定的來到他石側,低聲道:“子陵走吧!且要立即走,迴梁都後,集結所有力量,當頡利大軍南下,便進軍洛陽,然後分兵進攻關中和太原,那時頡利隻餘退返塞外一個選擇,長安將是你們的囊中之物,隻要你們行動迅捷有效,頡利能造成的破壞仍是有限,關鍵在你們何時重奪洛陽。此是唯一明智之舉,在長安你們是死路一條,你們以為最可憑恃那最強一點,恰是你們的至弱之處,根本不堪一擊,李世民完了,你們堅持留下隻是陪他一起上路。石某人的話到此已盡,子陵好好想清楚。唉!”


    說罷橫閃開去,沒入林木暗黑處。


    寇仲甫離司徒府,香風吹來,婠婠鬼魅般來到他身後,銀鈴般的悅耳聲音送入他耳內道:“隨我來!”


    寇仲迫在她身後,逢屋過屋,往興慶宮方向掠去,心忖若能下手把她殺死,那就剩下石之軒曉得寶庫的秘密,事情會簡單得多。但他更曉得的是自己根本沒有置婠婠於死地的把握,且對地出賣自己一事仍隻在揣測階段。如此下殺手實理不真氣難壯,過於魯莽。


    不由暗歎一口氣。


    婠婠似乎比他對興慶宮更駕輕就熟,領他途北牆入宮,直奔沉香亭。


    興慶宮的防衛遠及不上大唐宮城,隻七道宮門有人把守,避開建築物和巡衛,高明者可如入無人之境。


    最後兩人在沉香亭坐下。


    寇仲訝道:“你怎曉得我會到司徒府去?”


    神采飛揚的婠婠笑道:“人家到花萼樓找你,卻人去樓空,當然是另有去處,於是到司徒府碰碰運氣,看來我運道不差哩!”


    瞧著她如花笑臉,親切的神情和語氣,寇仲感到很難相信她會害自己和徐子陵,不過徐子陵的感覺該不會錯到那裏去,心中矛盾,通:“你竟沒有驚動老跋和侯小子?”


    婠婠微聳香肩道:“有甚麽稀奇,人家聽慣你和子陵的唿吸運氣聲音,不用入樓可知你們是否在裏麵。”


    寇仲一呆道:“其叫人難以置信,你的天魔功愈來愈高明哩!”


    婠婠道:“心中沒有煩惱,不用像你和子陵般天天奔波勞碌,當然容易進步些兒。唉!你們日下這一著,似乎錯得很厲害,現在有甚麽打算?”


    寇仲道:“眼前當務之急,是要化解奸人對李世民的陷害,你有甚麽好提議?”


    婠婠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半晌後歎道:“建成此招謀走後勤,配合妃嬪的煽風點火,加上李淵對世民誤會太深,我還可以有甚麽提議?”


    寇仲心忖若婠婠真的在騙他,她確非常成功,不露絲毫破綻。


    婠婠道:“你有甚麽辦法?”


    寇仲苦笑道:“我請了空出動去警告李淵。”


    婠婠失聲道:“甚麽?你不是說笑吧?”


    寇仲直到此刻仍沒有向她說半句謊言,為的是不願惹她生疑,那才能在更重要的事上騙她信任。頹然道:“你可予我更佳的選擇嗎?”


    婠婠微搖螓首,接著雙目精芒大盛,沉聲道:“你們可否提早發動?”


    寇仲暗想若婠婠真如徐子陵所猜估的,這句話不但可試探他們的情況,更將引他們入絕路。苦笑道:“我們已改變計劃,決意先與李淵聯手,擊退外敵,再論其他。”


    婠婠微顫一下,蹙起秀眉,額際現出幾道可愛的波紋,不瞬眼的凝視著。


    寇仲解釋道:“這是秦王的主意,他怕長安會因兵變元氣大傷,政局不穩,無力抗拒頡利聞風速至的大軍。”


    婠婠問道:“你的人到齊了嗎?”


    寇仲道:“我著他們返漢中候命,以免惹起不必要的誤會。”


    婠婠不悅道:“你太魯莽哩!怎可以低估李建成,他有尹祖文和趙德言在後麵為他籌劃,弄得現在你想反擊亦有心無力。”


    寇仲沉聲道:“若明天了空對李淵的警告不生效力,我們隻好從宏義宮帶走李世民,冉設法安排他的家人手下從寶庫離開,這是最壤的打算,希望不用發展到如此地步。”


    婠婠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你絕辦不到。”


    寇仲道.“我已想得頭痛發脹,所以再不願費神動腦筋,一切看老天爺的意旨。”


    稍頓後向她道:“有甚麽辦法聯絡你婠大小姐。”


    婠婠道:“人家自會找你。唉!:寇仲,你和子陵走吧!長安的局麵已不到你來操縱,你們離開,說不定反可救李世民一命,因為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


    寇仲搖頭道:“知子莫若父,李淵該明白自己厚彼薄此的拙劣處理手法,傷透兒子的心。即使李世民以前沒有在外據地為王之心,現在亦該改變主意。我和子陵均是講江湖義氣的人,死而無悔,我們會留在這裏,待至最後一刻。若李世民遇害,我們會殺出長安,當我重臨關中之日,將是李家滅亡的一天。”


    婠婠露出凝神思索的神色,半晌後語調平靜的道:“了空的警告能否生效,明天會有答案。”


    石青璿靜悄悄坐在精舍外的木梯階處,手支頷、肘枕膝地仰望天上明月,看得入神,似全不知徐子陵的來臨。


    倩影人目,徐子陵心底湧起不可遏止的幸福感覺,暖流般走遍全身,與這動人女子的愛再非鏡花水月,而是無比的實在可觸。


    她的神態表情自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味兒,今他不敢驚擾,隻敢靜悄悄在她旁坐下,輕籲一口氣。


    石青璿仍沒朝他瞧來,櫻脣轉放的柔聲道:“徐子陵!是否你來哩?”


    徐子陵差點不懂迴答,拙劣的道:“是的!是徐子陵來了!”


    石青璿仍保持原有的仙姿嬌態,道:“你今天遇上甚麽不如意的事呢?為何足音這麽沉重?剛才曾和人動手嗎?青璿聽到聲音哩!”


    徐子陵忍不住偷看她的測臉,她看得那麽深情專注,若有所思,令徐子陵想到幽林小穀的深黑星空、小溪和水瀑,現在雖換過另一處境,但因她的存在,一切又變成夢幻般不真實、夢幻般醉人甜美,動人心弦。


    在這般情況下,他那還有閑心去想她以外的任何事,師妃暄的愛戀,像發生在上一轉輪迴的記憶。


    自今早踏足長安後,他被卷入城內波譎雲詭的鬥爭中,與堪稱當世最強大的諸般勢力較量,任何錯失,均將陷於萬劫不複之境地,使他整個人像一條棚緊的弓弦。但在這一刻,他完全放鬆下來,不知處身於何時何地何世。


    石青璿的聲音在他耳旁呢喃細語道:“徐子陵!青璿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陣陣夜風中,徐子陵心花怒放的點頭道:“徐子陵洗耳恭聽。”


    石青璿仍是仰視夜空,像喃喃自語的問道:“何謂幸福!”


    徐子陵被問得啞口無言。那就像在問甚麽是愛情?恐怕沒人能有肯定的答案,那是恆古以來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事實上,他從未思索過幸福究竟是甚麽一迴事,幸福純是一種感覺。


    徐子陵呆看她半晌,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仍是那一句話,幸福便該像眼前這樣子,有青璿伴在我身旁。”


    石青璿尚未肯迎接他的目光,柔聲道:“青璿以前認為,當你每晚上床睡覺時,心中沒有任何煩惱,又不害怕醒來後的明天,就是幸福。不過現在對這幸福的想法已改變哩!我的幸福就是你這獃子。”


    徐子陵劇震道:“青璿!”


    石青璿終收迴目光,往他瞧來,噗哧嬌笑道:“好玩嗎?”


    又垂首低聲道:“對青璿來說,你是個離奇的人,是一個沒有人能解開的謎,脾氣還大得很哩!可是當我感覺到你像一個謎後,青璿又二曉得難以自拔,因為愛情正是一個謎。即使最懂頌讚愛情的詩人,最具才慧的智者,仍沒法破悉愛情的秘密。”


    徐子陵聽得目定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石青璿會以這種思考方式來看待他,但卻清楚她正毫不隱瞞地開放自己,讓他分享她心內的奧秘。


    正是這種有別於常人的意境心態,令她可吹奏出動人如斯的仙曲妙韻。


    石青璿低喚道:“凱子又在想甚麽呢?”


    徐子陵脫口而出道:“我在想你。”


    石青璿不依的撒嬌道:“又在不老實,你是在想著令你煩惱的事吧?”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有若被一盆冷水照頭淋下,從最深最甜的夢境醒過來,迴到冷酷兇險的現實世界。


    蟲鳴聲從四方八麵襲耳而至。


    徐子陵深深凝視著她,心中湧起萬丈豪情,和沒有人能改移的鬥誌,因為若他稍有退縮,勢將護花無力。


    深吸一口氣,以堅定和一往無前的語氣道:“青璿願意嫁我徐子陵為妻嗎?”


    石青璿嬌體猛顫,“啊”的一聲垂下螓首,霞生玉頰,豔紅直透耳根,顯是芳心大亂,措手不及。


    徐子陵正要追問,石青璿採指接上他嘴脣,迎上他的目光,喜不自勝的含羞道:“不嫁你嫁誰呢?呆子!還要問人家。”


    寇仲迴到花萼粵樓,沈落雁正和政鋒寒、侯希白兩人在樓下大堂靠湖一角圓桌說話。


    寇仲坐下道:“希望沒再有壞消息。”


    沈落雁橫他一眼道:“還不夠壞嗎?”


    寇仲歎道:“情況如何?”


    沈落雁道:“皇上處理此事的手法太不公平,激起天策府上下人等極大憤慨,以李靖為首的天策府摹將,陪秦王一道往宏義宮去,誓死保護秦王。”


    寇仲道:“李淵那老傢夥有甚麽動靜?”


    沈落雁道:“皇上方麵一切如常,太子則在長林門集結長林軍,顯是心懷不軌。”


    頓了頓沉聲道:“我今晚來,是要代李靖等天策府將士問你一句話,可否於今晚發動?”


    寇仲歎道:“我也想得要命,不過時機尚未成熟,且敵人正嚴陣以待,我們倉卒起兵,隻會墮進敵人陷阱。你的李大將軍有甚麽話說?”


    沈落雁點頭道:“我有相同看法,世勣現正坐鎮洛陽,不在長安。”


    跋鋒寒沉聲道:“一天洛陽在李大將軍手上,李淵絕不敢以激烈手段對付秦王。”


    寇仲喜道:“那了空的警告,將可發揮更大的威力。”


    眾人愕然,寇仲逐解釋一遍,道:“我們兩手準備,文的不成來武的,頂多是殺離長安,讓秦王稱帝洛陽。”


    沈落雁道:“希望了空能生出作用。”


    侯希白道:“像了空這類與世無爭的方外人,忽然來個嚴詞警告,多少總可影響李淵的決定,教他不敢輕舉妄動。”


    寇仲不解的向沈落雁問道:“此事確離奇荒誕,以秦王的精明,玄甲衛的忠誠精銳,怎會教人把至少十多箱火器偷放在清涼齋而毫不知情?”


    沈落雁慘然道:“但願我們能知道,清涼齋有個藏酒的地庫,火器被偷放在那裏。這應是秦王迴長安前完成的,其時掖庭宮內缺乏高手,防衛稀鬆,令建成有機可乘。我要迴去報告秦王,到宏義宮後秦王獨處一室,沒說過半句話。”


    寇仲道:“告訴秦王,我寇仲永遠站在他的一方,請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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