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頹然步出小茅屋,來到在傅君綽墓碑前呆立的徐子陵旁,苦笑道:“我沒法說服他,他就像枯坐至心如死灰看破世情的老僧般,世上沒有能令他動心的事物,我還以為憑我三寸不爛之舌,怎都可說動他,此刻始知自己錯得多麽厲害。”


    徐子陵心中暗歎,當他見到宋師道不但為傅君綽立碑,更在其旁自建簡陋的茅舍,擺明是要長伴心上人之旁,早知大事不妙,偏又毫無辦法。


    寇仲懊悔道:“我們實在不應告訴他這小穀的位置。他的爹說得對,你最心愛的女人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今趟怎辦好?”


    徐子陵雙目凝望沒有寫上任何文字的空白墓碑,沉聲道:“你和二哥說過甚麽?”


    寇仲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說盡一切能想到的好話,例如須他幫忙勸美人兒場主站在我們這一邊諸如此類,都給他一口迴絕。他還說對在小穀的生活,感到無比的滿足。我開始懷疑商秀珣對他的吸引力隻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徐子陵雙膝下跪,重重叩三個響頭,起立道:“我試試看!”


    寇仲道:“說不動他我們隻好離開,這種事是沒法勉強的,必須他心甘情願。”


    徐子陵點頭答應,往亮起一點燭光的小茅舍走去。茅舍內床幾椅桌具備,全是宋師道親手製造,簡單結實,宋師道安坐椅上,麵色平靜,卻明顯比前消瘦,使人感到幽穀清苦的生活。


    徐子陵在另一椅子坐下,與宋師道隔著小木幾,淡淡道:“我在龍泉城街頭巧遇妃暄,她一句無心的話,把我的命運徹底改變過來,更使我在龍泉有一段畢生難忘,既神傷魂斷又是無比美麗動人的迴憶。”


    宋師道訝然往他瞧來,劍眉輕皺道:“子陵當說客的本領確比小仲高明,令我不由生出好奇心,很想如道師妃暄說的一句是甚麽話。”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是要說服二哥去做任何事,隻是怕二哥重蹈我的覆轍。沒有妃暄那句話,我可能永遠不曉得自己錯過甚麽,辜負自己的生命倒沒甚麽要緊,因為那是自己找的,自應承擔一切後果,付出代價,但辜負別人,卻是不可原諒的錯失。”


    宋師道發呆片晌,歎道:“說吧!師妃暄究竟說甚麽?”


    徐子陵沉迷在當日美麗而傷感的迴憶中,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輕柔的道:“她說我從不懂得去為自己打算,我卻誤以為她指我沒有追求她的勇氣。就是這個美麗的誤會,使我壓抑不下對她的愛意,與她發生一段純粹是精神上,始於龍泉、止於龍泉的熱戀。除寇仲外,沒有人曉得此事。我本不打算告訴第三個人,今晚在娘的身旁,忍不住向二哥傾訴。”


    宋師道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會舒出一口氣低聲道:“為何要告訴我?難道你認為我該去爭取商秀珣嗎?”


    徐子陵柔聲道:“這隻是故事的啟端,妃暄這個勸告,是對我和石青璿的關係有感而發的。一直以來,我不敢對師妃暄有任何妄念,既怕被她看輕,更怕壞她清修,可是當愛火燃起時,發覺所有的人為抑製都是徒然。”


    宋師道迎上他的目光,問道:“那你後來有沒有遵從師妃暄的忠告?”


    徐子陵目光投往以小石鋪砌凹凸不平的地麵,緩緩道:“妃暄之所以有此忠告,是因為曉得我沒有到幽林小穀見青璿,竟不辭而別,卻不知我因誤解青璿,以為她對我沒有愛意,心灰意冷下黯然離蜀!可是當我再到小穀探望青璿,才曉得自己差點錯過生命最大的轉機。若沒有妃暄的忠告,我和青璿將隻影形單的各自渡過餘生。”


    宋師道雙目射出複雜的神色,劍眉輕皺道:“子陵是玲瓏剔透的人,怎會對青璿有此誤會?”


    徐子陵歎道:“因為她告訴我要保持獨身的生活,這句話對我造成嚴重的傷害。事後想起來,我始知道自己對她的鍾情深愛,絕不在妃暄之下。我和妃暄的事已告終結,若我不去爭取青璿,隻證明我對她的愛仍未足夠,真正的愛是可以推倒任何人為的障礙,並可以為對方作出任何犧牲的。”


    宋師道一顫道:“我明白你這番話的用意,唉!我該怎辦呢?”


    徐子陵道:“二哥勿怪我過於坦白,娘隻是二哥不能自拔的一個既美麗又悲痛的夢!我和寇仲敢肯定娘對二哥很有好感,所以帶我們應邀登上二哥的船,隻恨時間根本不容你們間有發展的機會。二哥和娘有些像我和妃暄,始於丹陽,止於大江。假設娘沒有死,由於一漢一麗和我們間的民族仇恨,她恐怕會像妃暄般對二哥有同樣的忠告,現在隻是由我和寇仲代她說出來。二哥到小穀隱居伴娘,為的是自己,若二哥肯隨我們到飛馬牧場去爭取,為的卻是商秀珣,而那就要看二哥對商秀珣的愛有多深。至於事情的成與敗,更是次要。”


    宋師道沉沉的呆望著地麵,倏地抬起,雙目芒光閃閃,斷然道:“我隨你們走一趟飛馬牧場。”


    徐子陵道:“不是隨我們去,而是二哥單刀赴會,以顯出二哥的誠意和勇氣。”


    宋師道為之愕然時,一直在外竊聽的寇仲旋風般衝進來,嚷道:“我為二哥收拾行裝,立即起程。”


    寇仲和徐子陵把宋師道送抵飛馬牧場山道的入口處,告別分手,趕往巴蜀。


    寇仲尚是首次入蜀,既心儀蜀道難行的險峻奇景,又不想錯過三峽雄荷的風光,猶豫時,徐子陵為他作出選擇道:“將來若你一統天下,必會往巴蜀集結水師,順道滅蕭銑,而不會自討苦吃走蜀道,所以今趟還是享受穿山過嶺的樂趣吧!”


    寇仲有感而發道:“自離揚州後,我們尚是不用偷偷摸摸,左閃又躲的到某方去,這感覺是多麽動人。”


    議定後兩人循徐子陵當年入蜀的路線,先抵大巴山東的上庸城,入住客棧養足精神,準備明早登山入蜀。


    此城本在朱樂的手上,現下因朱樂敗亡而形勢曖昧,由地方勢力主持大局,采取觀望的態度,暫保中立。


    兩人到澡堂痛快的浸沐一番後,徐子陵迴房打坐,寇仲則往外打聽消息,半個時辰後迴來道:“此地確是千奇百怪,層出不窮,無論如何荒誕的話,都有相信的人和市場。”


    徐子陵瞧著神情興奮的寇仲,大字平攤連靴不脫的往床上躺下,皺眉道:“這是你今晚睡的床,對嗎?”


    寇仲嗬嗬笑道:“陵少何時變得這般愛潔起來,定是因認識妃暄這粒塵不沾的美人兒後養成的習慣。”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說廢話,甚麽消息令你如此興奮?”寇仲在床沿坐起來,欣然道:“老爹沒有誑我們,他已向天下公告全力支持我統一天下,消息轟動這個偏遠的小城,街上沒有人說的話可離開此話題,把李小子攻陷洛陽的威風全掩蓋過去。另外最多人談論的是宋缺,大部分人均相信宋缺肯兵出嶺南,天下再非是李家的天下。更精采處是我在這裏的聲譽極佳,人人都說我少帥國的人民不用納稅,不用被迫當兵。哈!不是不用課稅,是稅額少許多而已!”


    徐子陵不解道:“這些不算得是謠言,為何你說謠言滿天亂飛?”


    寇仲欣然道:“我是把謠言經我的小腦袋過濾挑選後告訴你,當然沒有人更比我曉得孰真孰假。我不敢肯定的是巴蜀的情況,有個從巴蜀商旅聽迴來的消息是解暉不理四大族的反對,一意孤行召唐軍入蜀,希望這是謠傳,否則戰亂難免。”又笑道:“若這還不夠離奇,尚有另一版本,就是西突厥與李世民暗結聯盟,對抗東突厥的頡利和我們的兄弟突利,教人聽得啼笑皆非,李世民哪有機會和西突厥扯上關係。”


    徐子陵沉聲道:“你好像忘記雲帥曾到長安。”


    寇仲微一錯愕,點頭道:“我真糊塗,雲帥是西突厥的國師,以他的手段才智,入寶山理該不肯空手而迴。隻要透過長安聚族而居的波斯商,可神不知鬼不覺的與李世民秘密會麵。”


    徐子陵不解道:“這樣一則理應屬最高機密的消息,怎可能從巴蜀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傳出來?”


    寇仲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空穴來風,非是無因,據傳解暉之所以敢一意孤行,不理四大族的反對,正因有西突厥人和黨項兩大西邊異族在撐他的腰,所以現時獨尊堡不時見到大批西域人出入。”


    徐子陵皺眉道:“這會大增我們說服解暉的困難度。”


    寇仲拍床道:“李世民這一手真漂亮,透過巴蜀西麵的外族控製解暉,難怪解暉敢冒開罪我未來嶽父之險,因他有說不出口來的苦衷。”


    徐子陵搖頭道:“我從希白處聽過他行事為人的作風,絕不似因受威脅屈服的那種人,內中應另有曲折,說到底我們並不了解解暉。”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宋缺首要攻占的兩個目標,分別是漢中和襄陽。若取漢中,對解暉可說是不留絲毫餘地,可知他老人家沒有與解暉談判的興趣,因曉得解暉選擇站在李世民的一方。不知解暉用的是甚麽兵器?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地位接近我未來嶽父,該不會是等閑之輩。”


    徐子陵道:“隻從安隆對他的畏敬,可知他無論如何窩囊亦有個底限。至於他用甚麽兵器,我不清楚。”


    寇仲苦笑道:“我們盡量避免流血的努力可能會完蛋大吉,隻能比看誰的拳頭狗硬。”


    徐子陵搖頭道:“為了玉致和二哥的大姊宋玉華解夫人,我們怎可輕言放棄?我們更要為無辜的百姓著想。”


    寇仲陪笑道:“是小弟胡說八道,待我想想!唉!真抱歉,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看來隻好隨機應變。”


    徐子陵同意道:“我的腦袋像你般空白,唉!這叫節外生枝,頗有令人措手不及的無奈感覺。”


    寇仲歎道:“誰叫我們的對手是李世民,主動永遠掌握在他手上,此著極似他一貫的作風。唯一令人難解者,如此見不得光的事,為何竟變成滿天飛的一項謠言?如傳入李淵耳內,李淵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徐子陵沉吟道:“我有直覺這非是無中生有,而是有人故意泄漏,目標是打擊西突厥或李世民。因為任造謠者想像力如何豐富,仍該聯想不到李世民與西突厥的統葉護有秘密協議。”


    寇仲歎道:“假如事情屬實,李世民真教人失望,那與勾結頡利有甚麽分別?”


    徐子陵道:“當然大有分別,在塞外的草原爭霸上,西突厥的統葉護一向屈處下風,假若統葉護向頡利投降,中原將要同時應付從北疆和西疆入侵的敵人。所以支撐西突厥,以夷製夷,是戰略上的需要。”


    寇仲冷哼道:“說不定李世民另有私心,見形勢不妙時可立刻溜往巴蜀,連西突厥以抗唐室中央。他奶奶的熊,我的原則是絕不容任何外族踏出我漢土半步。”


    徐子陵苦笑道:“實情如何,我們到成都弄清楚情況再說吧!或者事情並非如我們想像般那樣。”


    寇仲道:“我們該秘密潛入成都,還是大模大樣的經門關入城?”


    徐子陵道:“悉從尊便,成都仍非李家的天下,由解暉和四族攜手統冶,諒來解暉不敢隨便動粗。”


    寇仲笑道:“動粗又如何?我兩兄弟再非初出道的嫩哥兒,甚麽場麵沒見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奶奶的熊,若解暉敢強來,我們何須客氣?”


    徐子陵道:“又來哩!小有成就立即氣焰十足,豈是大將之風,我們現在是來求和而非求戰。”


    寇仲雙目精芒電閃,沉聲道:“我不是小勝而驕,隻是人變得更實際,沒有強大的武力支持,誰有興趣聽你的話,能戰而後能和。我所謂的向解暉痛陳利吉,‘利’是指他可保家安蜀,‘害’則是家毀人亡。我要他認識到縱使非是大軍犯境,我們兩兄弟足可鬧他一個天翻地覆,不但和他鬥力,更與他鬥智。”


    徐子陵默然片晌,終同意道:“我雖不願意承認,但你提出的方法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就這麽決定吧!”


    寇仲道:“假若解暉搶先一步,將漢中拱手送與李淵,那時說什麽都是廢話,我們該怎辦?”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道:“希望老爹支持你的消息先此一步傳到巴蜀,因為解暉和老爹的降唐,都是由妃暄從中穿針引線,老爹的毀諾對解暉會是一個啟示,令他三思而行。”


    寇仲道:“李淵殺李密實是大錯特錯的一著,李元吉當眾處決竇建德更是一錯再錯,且顯示李世民在現今的情勢下無力維護向他投誠的人,而李淵更是毫不念情。巴蜀能否避過戰禍,決定權不在我們,而在解暉手上。”


    徐子陵道:“抵成都後,我們要設法和解夫人碰個頭了解,鄭石如應可在這方麵幫我們的忙。”


    寇仲一呆道:“你是說‘河南狂士’鄭石如?他和致致的大姊有何關係?”


    徐子陵解釋道:“他的心上人是我們認識的長江聯女子閨中密友鄭淑明,可為我們作出妥善安排。”


    寇仲雙目燃亮,道:“幸得你提醒,大江聯結合在長江混的六個有勢力的幫會門派,影響力不容忽視,若鄭淑明肯站在我們一方,對解暉會生出龐大的壓力。”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以試試看,鄭石如是你未來嶽丈的崇拜者,會對大江聯曉以利害,有利你遊說成功。更要爭取且是可以爭取的是弄、瑤、苗、舞四族,他們一向支持宋缺,有他們與你站在同一陣線,解暉應是獨力難支。”


    寇仲從床上跳將起來,嚷道:“我再沒有絲毫睡意,不如找間飯館喂飽肚子即動程,免致錯失時機。”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好吧!”兩人收拾好簡單的行李,離開客棧,填滿肚子後,踏上入蜀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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