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離開小河,登岸續行,整個人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沒有一種經驗比潛泳水中,更有迴歸大自然的感覺,適才他在絕對的鬆弛下,進入深沉而清醒的半睡眠狀態,思維意識仍在活動,身體卻處於休息的情況,體內真氣如日月運行,周遊流轉,先天氣由左右湧泉穴分別湧注,左熱右寒,陰陽調和,令他內傷立即大有起色。


    迎著清寒的夜風,他雖衣衫濕透,並沒有寒冷的感覺,且由於催氣療傷,水氣被蒸發,當鏡泊湖林區在望時,他的衣衫已經乾爽。


    雖連番遇挫,致傷上加傷,但卻能令他的療傷心法更上一層樓,將臥禪推至新的境界。


    更隱隱感到自吸取邪帝舍利的精華後,到此刻才徹底地與體內真氣融合。


    他不敢去想師妃暄,怕會因而心浮氣躁,隻決定抵達邪帝舍利的位置,再作打算。


    徐子陵穿林而過,心忖這豈非是位於湖旁鏡泊亭的位置?


    自然而然地他朝昨夜與師妃暄和寇仲暗裏遠遠監視鏡泊亭時的高大樹摸去。


    驀地師妃暄盤膝於大樹枝幹上的倩影入眼簾,這仙子迴首往他瞧來,秀眉輕蹙,不用說話,徐子陵清楚體會出她“你這人哪!為何仍要趕來呢?”的心意。


    徐子陵喜出望外,又大惑不解。


    寇仲和可達誌仍保持最快速度的衝刺,怕的是深末桓的飛雲弓。


    寇仲拔出井中月,向可達誌長笑道:“殺一個歸本,殺一雙有賺,這生意劃算啊!”


    可達誌迴頭一瞥,露出不解神色。


    寇仲亦感到有異,原來深末桓那方麵的戰士紛紛勒馬,弄得馬兒嘶啼仰身,情況混亂。


    兩人停下步來,另一邊的騎士漫野衝來,看清楚點,寇仲一震道:“是我的兄弟古納台的人。”


    一把聲音傳來道:“少帥別來無恙!”


    寇仲聞聲大喜道:“老跋你究竟到哪裏去哩!害得我們瞎擔心了好幾天。”


    領頭者除別勒古納台、不古納台,尚有多時不知蹤影的跋鋒寒。


    五百多名戰士旋風般馳來,扇形散開,與深末桓一方結陣的三百多名戰士成對峙之局,強弱之勢,清楚分明。


    寇仲和可達誌絕處逄生,執迴兩條小命,自是欣喜莫名。跋鋒寒和古納台兄弟馳至兩人身前,三人目光灼灼的打量可達誌,寇仲連忙引介。


    跋鋒寒躍下馬來,以古納台兄弟聽得懂的突厥話哈哈笑道:“見麵勝過聞名,任我跋鋒寒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你兩人為何會走在一塊。不過此事遲些再告訴我,處置深末桓比這更重要。”


    識英雄重英雄,雖是敵友難分,別勒古納台兄弟對可達誌仍表現得很友善。


    可達誌對跋鋒寒特別注意,道:“有機會定要領教跋兄的斬玄劍。”


    跋鋒寒微笑道:“那小弟將求之不得。不過劍再非斬玄,已易名為偷天。”


    移到寇仲旁,歡喜的摟著他肩頭道:“你這小子真命大,我們守在這裏並非因曉得你會給人追殺,而是準備伏擊和截劫老拜那批弓矢,交給我的事,小弟定會給你辦妥。”


    接著雙目殺機大盛,投往約千步外的敵陣,沉聲道:“今趟該用什麽戰術,才可殺敵人一個片甲不留呢?”


    別勒古納台皺眉道:“我們雖比對方多上二百多人,大勝可期。可是深末桓最擅遁逃,若給他逃進樹林,極可能落得功虧一簣。”


    寇仲內察體內傷勢,發覺已迴複六、七成功力,傷口亦大致愈合,心中大喜,暗忖這飛馳療傷之法,肯定是由自己所創得的曠古絕今的療傷奇功,道:“小弟有個提議,包保深末桓不會拒絕,但問題是隻能殺死深末桓,卻要放過其他人。”


    可達誌一震道:“這怎麽行,深末桓非是隻懂繡花的娘兒,你又內傷未愈,太冒險哩!”


    跋寒愕然望向寇仲,道:“誰能傷你?小陵呢?”


    寇仲笑道:“此事說來話長,遲此再向你老哥稟報。”


    轉向古納台兄弟道:“我若代你們隻把深末桓幹掉,可有異議?”


    別勒古納台道:“隻要能幹掉他便成,其他人無足輕重,木玲一向不能服眾,不會有什麽作為,但……”


    寇仲打斷他道:“不用擔心,我似是蠢得把寶貴生命甘心獻給深末桓的人嗎?”


    先拍拍可達誌肩頭,著他安心,始踏前三步大喝過去以突厥話道:“深末桓,有膽與我寇仲單打獨鬥一場嗎?”


    緊凝的沉默,好一會後,深末桓的聲音傳過來道:“寇仲你是在找死嗎?哈!這樣的狡計我也有得出賣,你不過想纏著我後,再揮軍進擊。哼!休想我會中計,有種的就放馬過來,大家明刀明槍對陣,看誰更為強硬。”


    寇仲暗罵一聲“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哈哈笑道:“這麽說,你是打定主意落荒而逃。又或教手下為你送死,自己卻逃之夭夭。”


    深末桓怒道:“我豈是這種人?”


    別勒古納台幫腔喝道:“既然如此,你就和少帥決一死戰,假如勝的是你深末桓,我以袓宗之靈立誓,日出前任你逃跑,絕不幹預。”


    原野上一片沉默,隻有夜風唿唿作響,雙方人馬靜待深末桓的反應。


    寇仲卻是不愁深末桓不答應。深末桓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傷勢的嚴重,此正是取他寇仲之命的千載一時良機,且又可全軍安然撤走,有什麽比這更劃算的。


    深末桓和身旁的木玲交頭接耳一番後,果然大喝迴來道:“你寇仲既然不想活,我就成全你。”


    雙方戰士同時呐喊,一時殺氣凝聚,決戰的氣氛籠罩草原。


    隻要有仙子在旁,就像能離開這充滿仇殺氣氛的殘酷現實,抵達仙界的洞天福地。


    往亭子方向看去,祝玉妍赫然背著他們麵湖安坐,凝然不動。馬吉營地一方不見燈火,顯是這大胖子已倉惶撤離。


    徐子陵糊塗起來,亦放下心事,因她們顯然尚未遇上石之軒。


    師妃暄在他湊近時柔聲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他去尋深末桓的晦氣,並不曉得我會到這裏來。”


    師妃暄秀眉輕蹙道:“你怎曉得要到這裏來?”


    徐子陵道:“我感應到舍利的邪氣。”


    師妃暄的眉頭皺得更深,訝道:“難道祝後在騙我,她說一直感應不到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一呆道:“竟有此事。不過我亦隻曾在某一刹那感應到舍利,之後也再沒有感應。”


    師妃暄沉吟片晌,輕歎道:“我忽然有很不祥的預感。”


    徐子陵問道:“你們為何會在這裏?”


    師妃暄道:“我找到祝後,她收到石之軒的便條,約她今晚二更在此解決他們間的恩怨。啊!來哩!”


    徐子陵定神瞧去,一條小船緩緩朝鏡泊亭劃來,高昂瀟瀟的石之軒立在艇尾,輕鬆的搖動船櫓,唱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馬,遊戲宛與洛。”


    徐子陵聽得發呆,石之軒不是要殺祝玉妍嗎?為何卻似來赴情人的約會?


    祝玉妍紋風不動,似對駕舟而來的石之軒視如不見,對他充滿荒涼味道的歌聲亦充耳不聞。


    深末桓一身夜行裝,手提他的蛇形槍,大步踏出,來到兩陣對壘正中間的位置,朝寇仲以突厥話大喝道:“寇小子滾出來受死!”


    跋鋒寒等來到寇仲左右兩旁,可達誌湊近寇仲低聲道:“這家夥信心十足,你得小心點。”


    跋鋒寒訝道:“可達誌你何時變成寇仲的朋友或兄弟?”


    古納台兄弟亦露出注意神色,顯然對此大惑不解。


    可達誌歎道:“此事真是一言難盡,不過我們敵對的立場尚未改變,除非少帥肯歸順大汗。”


    寇仲卻在凝望五百步外的深末桓,不放過他任何微小的動作及任何不起眼的表情,沉聲道:“若我十刀內殺不掉他,你們立即揮軍進擊,同時設法救我的小命。”


    不古納台失聲道:“十刀,少帥有把握在十刀內宰掉他?少帥勿要輕視此人,他的蛇矛名震戈壁,否則亦不會縱橫多年,無人能製。”


    跋鋒寒微笑道:“我賭寇仲八刀內可把他幹掉,誰敢和我賭。”


    可達誌苦笑道:“若是受傷前的寇仲,我絕不敢和你賭,現在卻是不想賭,因為不希望嬴。”


    寇仲深吸一口氣,淡淡道:“那就八刀吧!倘不成功,你們還是不用來救我為佳,因為這會令我的心誌不夠堅定,他娘的!讓你們看看什麽是寇仲壓箱底的本領吧!”


    昂然舉步。


    看著他的背影,大草原上聲名最著名的四大年輕高手,均露出尊敬的神色,寇仲的氣度確令人心折。


    深末桓隻是中等身材,臉容陰鷙,予人冷狠無情的感覺。雙目則神采飛揚,閃閃有神,在窄長的臉孔上,份外懾人,是那種長期縱橫得意的人。


    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他因曾誇下海口,聲言要在今晚殺死深末桓,故此縱使拿命去博,也要以井中月把對方斬殺。而且因時日無多,他必須盡速趕迴中土去,設法死守洛陽。但如讓深末桓今晚逃掉,他若不多花時日務把這家夥幹掉,如何向箭大師交待。


    幸好剛才在狂馳逃命間悟出他獨有的吸收天地精華的療傷大法,所餘無幾的真元不但沒有損耗,還迴複至平時六、七成的水平。可最大的問題是失血過多,那並非短短一晚時間內可迴複和補充得到的。氣血兩者互為關連,表裏相依,他定下十刀之限,正是迫自己速戰速決,因為實在支持不了太長的苦戰。


    第一刀最是關鍵,他必須把主動搶到手內,再全力展開刀勢,把對方操控得無法反攻,始有在八刀內斬殺武功高強如深末桓者的可能。


    跋鋒寒賭他八刀勝,並不是隨口說說,而是一個提示。提醒他隻要將“井中八法”全力使出,深末桓會飲恨當場。


    寇仲腳步加速,井中月遙指前方,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刀鋒隨著行步之勢不斷加強對敵手的威脅。


    第一式“不攻”。


    此招如此使來,再非守式誘式,而是進手主攻的厲害招數。


    深末桓顯然看不破寇仲此虛,臉上露出凝重神色。


    長槍移到身前,兩手輕握蛇形槍的一端,槍尖顫震,伺隙而發。


    到寇仲步入丈半的距離,他狂喝一聲,蛇形槍電疾刺出,直搠寇仲咽喉,試圖憑蛇形槍丈三的長度,不理寇仲的井中月,先一步把對方刺殺。


    在深末桓後方的木玲尖喝一聲,眾手下立時齊聲唿喊,為首領打氣助威。


    人聲轟鳴大地。


    儒生打扮的石之軒閑適自得的飄飛上岸,左手提著一壇酒,緩步入亭。


    師妃暄嬌軀輕顫,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就是遇上心師伯前的石之軒,能談笑間下手殺人,說的話愈好聽,下手愈是狠辣無情,殺人前後均可保持滿臉笑容。”


    徐子陵聽得目定口呆,也看得目定口呆。


    眼前的石之軒絕對和患上性格分裂的石之軒大相徑庭,在長安他遇上的石之軒,一是冷酷無情隻懂殺人沒有人性的妖魔,一是深情自責的傷懷君子,從不是現在這瀟灑神情模樣。


    隻見他臉帶微笑,直抵亭內石桌前,在祝玉妍對麵背湖坐下,油然把酒擱在桌麵,柔聲道:“為了張羅這美酒,好與玉妍對月共酌,致累玉妍久等,石之軒罪過罪過。”


    祝玉妍默然片晌,由於她背向兩人,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隻猜祝玉妍大概會像他們般對石之軒戲劇性的轉變生出疑懼。


    石之軒訝道:“玉妍不是很愛和我說話嗎?夜深人靜時,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迴想當年溫馨甜蜜的日子……”


    祝玉妍冷冷打斷他道:“閉嘴。”


    石之軒不以為忤道:“對!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一切由今天重新開始,聖舍利就當是見麵禮,請玉妍笑納。”


    魔門人人夢寐以求的聖舍利從他寬袖內滑出,滾往桌麵,到桌心倏然而止。


    晶石仍是黃光湛然,但徐子陵再感應不到它內蘊的邪氣異力。


    他的心像忽然沉往萬丈深淵,更愧對身旁仙子。


    石之軒成功了,舍利的邪氣異力已盡歸他所有,治好他的精神分裂症,使他變迴遇上碧秀心前那談笑殺人的邪魔。


    他公布退出江湖一年之期,極可能是惑敵之計。


    不!我拚死也要助祝玉妍把他除去。


    祝玉妍嬌軀一顫,語氣卻出奇的平靜,似是早知如此般柔聲道:“之軒啊!你不是要張羅美酒而遲到,而是為吸盡舍利的聖氣遲到。唉!時至今日,因何仍要對我謊話連篇呢?”


    徐子陵虎軀一震,醒悟過來,早前與伏難陀對戰正值緊張關頭之際,感應到舍利的邪氣,定是與此有關。後因舍利之邪氣與石之軒融合,故再沒法感應得到。


    而石之軒完成吸取邪氣的地方,大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湖水深處。


    師妃暄湊近徐子陵道:“祝後要出手哩!”


    石之軒苦笑道:“說謊?唉!有些事不說謊怎行?因為謊言才是最好聽和最美麗的,所以誰都愛聽。人說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們纏綿恩愛的日子豈此一晚,念在昔日之情,我們何不捐棄成見,攜手合作,重振聖門聲威,澤被大地。隋楊已破,天下紛亂不休,實我聖門之人久等近千年的難得機遇。”


    祝玉妍嬌笑道:“你美麗的謊言人家早聽厭哩!”


    石之軒朝兩人藏身的濃密枝葉處漫不經意的瞥上一眼,看得自以為隱藏得全無破綻的徐子陵和師妃暄遍生寒,知道瞞不過他,偏又毫無辦法。


    祝玉妍當然曉得石之軒的心意,柔聲道:“沒辦法啦!邪王你想殺玉妍,怎都該冒風險吧!”


    一指戳出,點向桌心的舍利晶球。


    大戰如箭脫弦,不得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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