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幫助下打開錦盒子,一枝竹簫出現徐子陵眼前,縱使他對樂器沒有認識,也從其精美的造型與手工上,看出是簫中的精品,與中土流行的簫形製有異。


    尚秀芳又把錦盒合上,遞往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為秀芳把這管天竹簫送予青璿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隻恨尚未有緣拜見。”


    烈瑕欣然道:“原來秀芳大家搜尋天竹簫的目的,背後有此意義。”


    徐子陵恭敬地接過錦盒,訝道:“秀芳大家怎曉得我認識青璿小姐?”


    尚秀芳瞟他一眼,抿嘴淺笑道:“今早秀芳因烈瑕公子慷慨贈送樂卷,往聖光寺酬謝神恩,忽得啟示嘛!”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尚秀芳今早到聖光廟是去見師妃暄,從她處曉得自己是有資格到巴蜀幽林小築探訪石青璿的人。


    唉!師妃暄擺明是想撮合他和石青璿,卻不知石青璿對男女間事已心如枯木,根本沒有絲毫興趣。自己多見她一趟,隻是多心傷一次。


    又想起尚秀芳見過師妃暄後,迴宮途中往訪寇仲,給這家夥半強迫的親過嘴兒,當時是聽過便算。但現在麵對這天生麗質的動人美女,親身體會她強大的誘惑力,對寇仲情不自禁的魯妄行為,不由生出體諒和“同情”。


    當日在成都解暉城堡的小褸內,石青璿在窗台處為他奏蕭的動人美景,重現腦海,那時他也有把石青璿擁入懷裏輕憐蜜愛的衝動,隻是沒像寇仲對尚秀芳般付諸實行。


    尚秀芳秀眸閃閃的瞧著臉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點促狹意味的微笑道:“秀芳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過哩!”


    徐子陵尷尬一笑,將錦盒收進袖內,心中激起強大鬥誌,暗忖今晚定不能給人幹掉,否則如何為尚秀芳完成心願,肯定的點頭道:“秀芳大家請放心,此簫必會送到青璿小姐手上。”


    烈瑕卻不放過他,笑道:“徐兄尚未迴答秀芳大家有關徐兄心事的問題。”


    徐子陵心中暗罵,開始明白為何寇仲和可達誌均欲幹掉這小子,因為此人實在可惡,微笑道:“誰能沒有心事?隻在肯否說出來吧!”


    尚秀芳幽幽一歎,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說話的兩人去,螓首輕點的柔聲道:“秀芳懂得駕馭樂器,你們曉得駕馭兵器;但我們恐怕永遠都學不曉如何去駕馭自己的心,那是無法可依的。”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此時拜紫亭偕馬吉迴到廳內,登時把分作兩堆說話者的注意力扯迴他身上去。


    拜紫亭先瞥仍在平台憑欄密斟的寇仲和可達誌一眼,哈哈笑道:“尚有一位拜紫亭心儀已久的貴客大駕未臨,各位如不介意,我們再等一刻鍾才入席如何?亦可讓少帥和可將軍多點說話的時間。”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說的貴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徐子陵這才知道宋師道在被邀之列,不過此事順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文化,宋師道來自堅持漢室文化正統、南方最有權勢地位的門閥,自然是拜紫亭心儀的對象。但卻有點擔心,宋師道究竟被什麽事纏身而致遲到?


    拜紫亭轉向傅君嬙、韓朝安和金正宗三人道:“看三位與國師談得興高釆烈的樣子,所討論的必是引人入勝的話題,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分享?”


    傅君嬙欣然道:“國師論的是有關生死輪迴的問題,啟人深思,君嬙獲益匪淺。”


    尚秀芳興致熱烈的微笑道:“竟是有關這方麵的事情,真要請國師多指點。”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隻見他望向伏難陀時殺機倏現,旋又斂去。


    伏難陀悅耳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再度在廳內響起,徐子陵終可親耳領教這來自天竺的魔僧如何辯才無礙,法理精湛。


    寇仲問道:“宗湘花說過什麽關於陰顯鶴的話?”


    可達誌坦白道:“除非她們說的是烈瑕那王八蛋,否則我不會費神去傾聽。我依稀記得當時正離開宮門,秀芳大家見宗湘花特別留意道上的行人,遂問她看什麽,宗湘花就是在這情況下提起陰顯鶴三宇。”


    不過他對宗湘花與陰顯鶴的關係毫無興趣,隨即道:“隻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我那方麵可安排得妥妥貼貼,既不讓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後,又可令…唉!假設杜興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會使他看不破我和你們另有大計。”


    寇仲沉吟道:“現在還有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如弄不清楚,我和陵少極可能沒命和你去殺深末桓。”


    可達誌皺眉道:“什麽事這般嚴重?”


    寇仲道:“就是崔望、許開山和拜紫亭這三個人的關係。”


    烈瑕待伏難陀說過兩句自謙的話後,從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請教國師一個問題。”


    徐子陵心叫來了,烈瑕終忍不住向伏難陀出招。若能在辯論中難倒這天竺狂僧,跟以真刀真槍地擊敗他沒多大分別。因為伏難陀最厲害的是他的辯才,而他正憑此成為能操縱靺鞨族的人物。


    拜紫亭深深的瞥烈瑕一眼,啞然失笑道:“有什麽是不容說的?大家在閑聊嘛!”


    烈瑕欣然道:“如此愚蒙不再客套。”


    轉向正凝視他的伏難陀,微笑道:“請問國師為何遠離天竺到大草原來?”


    伏難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往尚秀芳,深邃得像無底深淵的眸神精芒一閃,又迴到烈瑕處,油然道:“我伏難陀一生所學,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括之。而談論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戰場。隻有在那裏,每個人都是避無可避的麵對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發生,生存的感覺份外強烈!故這亦正是最適合說法的地方,舍此之外難道還有比生死之道更誘人的課題嗎?”


    可達誌大訝道:“宮奇竟會是崔望?真教人難以猜想,我今早曾見過此人,相當精明厲害,武功方麵收藏得很好,使人難測深淺,確有做狼盜之首的條件,你肯定沒看錯他的刺青嗎?”


    寇仲迴頭一瞥,湊到他耳旁道:“老伏開始說法哩!我們要否返廳一聽妙諦?”


    可達誌沒好氣道:“虧你還有這種閑心,伏難陀其身不正,說出來的隻會是邪法。假設狼盜是拜紫亭一手培養的生財奇兵,與許開山又有什麽關係?”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著三個有九成是狼盜的迴紇漢,他們都自稱是烈瑕的手下,由此可知狼盜確屬大明尊教的人。我們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與伏難陀該是敵對的,為何宮奇卻會為拜紫亭辦事?此中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現在我們最害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後派宮奇送我們離開,若我們拒絕,韓朝安定會生疑,徒添不測變數。”


    可達誌籲出一口氣道:“我現在必須離開片刻,為今晚的事預作安排,同時設法查證宮奇是否長年不在龍泉。以少帥和陵少隨機應變的本領,今晚定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寇仲提醒道:“你離開時,記緊裝出怒氣衝天跟我談不攏的樣子。不!這樣太著跡,還是表麵沒什麽事,但眼內卻暗含殺機似的。”


    可達誌啞然失笑道:“放心吧!沒有人肯相信我們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興趣的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戰場是最宜說法的地方,國師倒懂得選擇,現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馬亂,大草原各族更是沒有一天的安寧。隻不知何謂生死之道?”


    伏難陀法相莊嚴,此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隻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會聯想到他是魔僧與淫賊。


    他露出傾神細聽尚秀芳說話的神色,頜首道:“生死是每一個人必須經曆的事,所以關乎到每一個人,無論帝王將相,賢愚不肖,都要麵對這加諸他們身上無可逃避的命運。不過縱然事實如此,要我們去想像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錯覺,認為自己會是例外,不會死去,遂對終會來臨的死亡視如不見。我們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變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厲害,與四大聖僧相媲,伏難陀說法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是直接與每個人都有關係,平實近人又充滿震撼性。比起來,四大聖僧的禪機佛語雖充盈智慧,但與一般人的想法終較為疏遠,較為虛無縹緲,不合乎實際所需。


    此時可達誌臉色陰沉的迴到廳內,打斷伏難陀的法話,先來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勸勸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對他已是非常寬容。”


    徐子陵還以為他和寇仲真的決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聳肩作出個無能為力的表情,這比任何裝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


    尤其韓朝安等必自作聰明的以為可達誌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說私話,是要勸寇仲歸附頡利,像劉武周、梁師都等人般作頡利的走狗。


    可達誌再向拜紫亭告罪,道:“小將有急事處理,轉頭迴來,大王不必等我。”


    說罷逕自離閣,連徐子陵也以為他是要把與寇仲談不攏的消息,囑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說。


    可達誌離開後,馬吉笑道:“該輪到我和少帥說幾句話哩!”


    說罷穿門往仍憑欄而立於平台處的寇仲走去。


    眾人注意力迴到伏難陀身上。


    金正宗道:“國師看得很透徹,這是大多人對死亡所持的態度,不過我們是迫不得已,因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沒有人能改變這結局。與其為此恐懼擔憂,不如乾脆忘掉算了。”


    伏難陀從容一笑,低喧兩句沒有人聽懂的梵語,油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麵對死亡之道。不僅要認識死亡的真麵目,還要超越死亡,讓死亡變作一種提升,而非終結。”


    烈瑕淡淡道:“然則那和佛教的因果輪迴有何分別?”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難陀的答案,假若伏難陀說不出他的天竺教與同是傳自天竺的佛教的分別,他的生死之道便沒啥出奇。


    馬吉來到寇仲旁,柔聲道:“少帥在想什麽?廳內正進行有關生死的討論。”


    寇仲環視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道:“我在思索一些問題,吉爺又因何不留在廳內聽高人傳法。”


    馬吉歎道:“俗務纏身,那有閑情去聽令人困擾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晚的宴會?”


    寇仲朝他望去,兩人毫不相讓的四目交鋒。


    馬吉微笑道:“少帥不用答這問題,那八萬張羊皮已有著落,少帥不用付半個子兒即可全數得迴。至於平遙商那批貨,則有點困難,我仍在為少帥奔出力。”


    寇仲暗罵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關係,恐怕頡利也給瞞著,要討迴羊皮和平遙商那批貨,隻要馬吉出得起贖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脅拜紫亭,該是舉手之勞。但他偏說成這個樣子,正是“落地還錢”,希望寇仲放棄追究是誰劫去八萬張羊皮,不再為大小姐喪命的手下討迴公道。


    寇仲皺眉道:“我想請教吉爺一個問題,就是拜紫亭究竟有什麽吸引力,竟可令吉爺心甘情願陪他殉城。”


    馬吉色變道:“少帥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寇仲灑然聳肩道:“因為直至這刻你仍在維護拜紫亭,雞蛋雖密仍可孵出小雞,何況殺人放火那麽大件事。假設突利因此不放過你,你認為頡利肯為你出頭嗎?”


    馬吉不悅道:“我怎樣維護拜紫亭?少帥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轉過身來,輕鬆地挨在欄幹處,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爺以為我不曉得事情的真相,這可說是吉爺你的最後的機會,可決定吉爺你是不得善終,還是安亨晚年。現在天下之爭,已演變成頡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爭,並沒有人能逆料其結果。可是吉爺你卻一點把握不到這最新的形勢,隻顧及眼前的利益。時機一去不複返,若被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將再沒有興趣聽吉爺說任何話。”


    寇仲這番說話非常淩厲,擺明不接受馬吉的討好安撫,迫他決定立場。


    以馬吉的老謀深算,亦要招架不住,唿吸不受控製的微微急促起來,雙目卻精芒大盛,閃爍不停。


    伏難陀正容道:“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在發展至某一程度,均會變成一種權威,不容任何人質疑。我國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建基於《吠陀經》和瑜伽修行。可是當婆羅門教變成一種不可質疑的權威,便出現了與她對立的沙門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釋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馱摩那,生活派的領袖末伽梨·俱舍羅,順世派的阿耆多·翅舍欽婆羅等開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們並不能擺脫婆羅門教的陰影,例如同樣著重業報輪迴,又吸收其神祗。他們雖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換湯不換藥,使後世重蹈婆羅門崇拜多神,實行繁瑣祭祀的覆轍。”


    徐子陵湧起新鮮的感覺,他雖非佛的信徒,但總感到佛是高高在上上完全超越凡人的理解。現在他親耳聽到來自天竺的人,說及同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跡,還作出批評,不由生出佛祖也是個人,或至少曾經是“人”的奇妙感覺。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禪宗請的是‘頓悟’,不重經文和祭祀,國師的指責,似乎偏離事實。”


    徐子陵心中暗讚,尚秀芳並沒有因伏難陀的地位和權勢而退縮,還為自己的信念辯護。他曾接觸過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對禪宗那種“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的超然灑脫、不滯於物、閑適自在的風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難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說得不錯。不過禪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禪的梵語是‘禪那’,意即‘靜慮’,發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禪’,正代表中土的有識之士,看到從我國傳來的佛教的諸般戒條缺點。可惜禪宗尚差一著,就是將個人的‘我’看得大重,但已比較重頌經,重崇神,重儀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雖未能完全接受伏難陀的論點,亦找不到能駁斥他的說話。


    伏難陀沒有直接答烈瑕的問題,卻藉題發揮,指出佛教的不是處,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負手立在伏難陀旁,沒有加入討論,隻作壁上觀。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若不重我,還有何所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棄對諸天神佛的崇拜,遠離沉重的典籍和繁瑣的禮儀,無拘無束地深入探索每個人具備的佛性真如。”


    伏難陀長笑道:“‘真如’兩宇說得最好,難得引起徐公子的興致,不知可有興趣聽我趁尚有少許時間,簡說‘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嬙動容道:“大師請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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