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戰士一聲此喝,車隊應聲止步,挨坐在騾車內的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均知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今早天剛亮起程,到現在隻趕得個把時辰的路,若非遇上特別的事,不該停下來。他們不敢下車看個究竟,怕攔路的是墩欲穀—方的人。跋鋒寒行功正在最關鍵的階段,任何驚擾可能令他難競全功,所以兩人份外小心。


    不片刻越克蓬來到車尾,寇仲揭開蓬布,問道:“什麽事?”


    越克蓬臉色凝重的道:“前方以三根長木杆分別掛著三個剛斬下來的血淋淋的狼頭,那是契丹唿延金威懾大草原的標記‘血狼印’,見狼頭者若不立刻把所有財貨留在狼杆旁,他們會把對方殺得一個不留。”


    寇仲皺眉道:“通常他們會在何時下手?”


    越克蓬道:“很難說。有時他們會立即動手,又或待你擔驚受怕多天後,忽然殺來。”


    徐子陵道:“蓬兄有何打算?”


    越克蓬道:“想不到甫進燕原,就給唿延金綴上,現有隻好提高警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寇仲和徐子陵均心叫不妙,在草原上無險可守,又要照顧跋鋒寒和大批賀禮,隻要對方來個千來二幹人,四方八麵的攻來,他們該怎辦才好?


    寇仲把心一橫,道:“我們到外麵去駕禦騾車,發現時好方便反擊。”


    車隊繼續上路,寇仲和徐子陵以三匹寶貝馬兒換掉騾子,坐到馬車禦者的位置,駕車隨隊前進,經過三個高掛杆上猙獰可怖又可憐的狼頭,以兩人膽色仍有怵目驚心的不安感覺。


    徐子陵取了送予跋鋒寒的亡月弓,把所有箭矢隨身攜帶,作好戰鬥的準備。


    燕原仍是那麽嫩綠迷人,但車隊的氣氛已變成另一個樣子,這批從車師不遠千裏到龍泉複仇的死士,人在高度戒備的狀態下,再無先前輕鬆寫意的神氣。


    燕河出現前方,蜿蜒而去,越克蓬命令車隊靠河而行,減去敵人從北方攻來的可能性。漫漫原野,除野生動物外,不見人蹤。這並不能稍安眾人之心,契丹的唿延金,室韋的深末桓和高麗的韓朝安,分別為大草原上惡名最著的三股馬賊,向以來去如風、神出鬼沒令人聞之喪膽,誰都不曉得他們會在何時何地突然出現。


    寇仲苦笑道:“想我兩兄弟會有這麽一天,竟像待屠的羔羊般提心吊膽的在等侯大限的來臨。若可跟唿延金來場單打獨鬥,小弟折壽十年也心甘情願。”


    徐子陵遙望前方,沉聲道:“我們隻能見步行步,這會是赫連堡後最艱難的—場硬仗,若真個抵擋不住,隻有放棄財物,奪路逃走,待老跋醒來再找唿延金算帳。”


    經過無驚無險、但每人內心都是波濤洶湧的兩個時辰後,車隊再次停下。


    領先的越克蓬策騎奔到踞坐馬車上的兩人旁,道:“前方有密林阻道,我們是該提早紮營,還是趁尚有兩時辰的陽光繼續趕路?”


    前方一片密林沿河生長,地勢開始起伏不平,在這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情況下,越克蓬對這片敵人能藏身的密林望而生畏,是可以理解的。


    寇仲斷然道:“敵人遲早要來,且早來好過遲來,若我是唿延金,必不會在今晚我們背河可倚、嚴陣以待的時候來襲。而我們則要枕戈待旦,沒覺好睡硬提一晚,到明早仍要麵對現時進退兩難的困境。”


    越克蓬道:“說得有道理,我們索性避開這個林區,連夜通過丘陵地帶,說不定可把敵人擺脫。”


    徐子陵搖頭道:“唿延金應在密林內。”


    越克蓬一呆道:“徐兄怎能這麽肯定。”


    寇仲不想費舌解釋徐子陵有過人的靈覺,道:“因為那是最佳伏擊我們的地方,深悉此區的唿延金當然不會錯過。”


    越克蓬豪氣忽起,哈哈笑道:“來就來吧!我要教唿金曉得,我們車師人絕非好欺負的。”


    策馬沿隊而馳,以車師話下達命令,激勵手下士卒,當他迴到隊首,車隊偏離燕河,繞道往前。


    寇仲向徐子陵道:“蓬兄確是個人才,心地又好,我們怎都要設法保住他的命。”


    徐子陵歎道:“你保住他的命亦沒用,假若人貨兩失,他怎樣迴去向國王交待,還不如殉職戰死得光光榮榮。”


    寇仲皺眉道:“有什麽兩全其美之法,既可保住人,可不用損失財物?”


    徐子陵苦笑道:“希望來的隻有數百人,我們就先來一個反撲,斬下唿延金的狗頭。”


    太陽降至西邊地平上,鋪紅綴綠的大草原蒙上一層淡紅的霞彩,和風吹拂,像一幅刺繡風景的帛卷,內中卻是危機四伏。


    一片無涯無際的寂靜彌漫眼前廣闊的天地,左方綠林連天,前路丘陵波紋般起伏延長,零星的樹木點綴其間。


    兩人苦思不得善法時,蹄聲驟起,左方密林中衝出數之不盡、頭紮黑巾、身披戰甲的契丹馬賊,漫山遍野地從半裏外殺來,喊殺震天。幸而這邊廂早有準備,立即結車為環形陣,戰士躲在車後,彎弓搭箭,護著另一邊的駱駝。


    忽然前方亦殺聲喧天,一隊馬賊從丘陵後現身,分作兩股,一股直攻隊頭,另一股繞擊右側,眾人立陷三麵受敵的劣局。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娘!他們最少有三千人。”


    這一仗如何能打?


    即使寇仲和徐子陵能殺出重圍,跋鋒寒、越克蓬所有人都要完蛋。


    看敵人驚天動地的駭人攻勢,越克蓬等人人臉上血色退盡,他們麵對的再不隻是一股兇殘的馬賊,而是可傾國滅族的大軍。憑他們區區百數人的勢力,隻能是螳臂擋車。


    契丹馬賊不住迫近。


    寇仲忽然大喝道:“蓬兄!立即撤退,龍泉再見。”


    一鞭擊出,三匹馬吃痛衝出車陣,斜斜衝往敵人兵力最薄弱的東北角去,正是從密林和丘陵衝來的敵人中間位置。


    當連徐子陵亦像越克蓬般以為寇仲不講義氣、自行落荒逃走時,寇仲大喝道:“陵少!五采石!”


    徐子陵醒悟過來,騰身而起翻上車頂,叫道:“你去把貨物扔掉!”


    寇仲道:“來不及啦!”兩手各抓起一筒箭,背在背上,朝前撲去,落在帶頭拉車的千裏夢上,一手張弓另一手取箭,連珠般朝兩邊的敵人射去。


    徐子陵立在顛簸疾行的馬車上,穩如泰山的以兩指捏著五采石,高舉頭上,暗守不動根本印,以真言的方法大喝突厥話道:“寇仲、徐子陵在此,誰敢來奪我們的五采石!”


    寇仲此人急智生的妙計確是不愁唿延金不來。


    首先寇仲在中原曾大敗契丹另一大酋摩會的兒子窟哥,斬殺以百計的契丹人,與契丹族結下深仇。其次五采石乃契丹人從靺鞨人手上搶來保管多年,成為勝利榮辱的象征,意義重大,絕不容重落靺鞨人手上。更何拜紫亭得石後將更能名正言順成為靺鞨諸族的君主。


    相比之下,吐魯番諸國的賀禮隻是一件小事。


    所謂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唿延金並不曉得馬車有個不能移動的跋鋒寒,隻知若讓兩人殺出重圍,落荒而去,再把他們截著將是難比登天。且白晝時間無多,黑夜即臨。


    果然敵陣中大喝之聲傳來,發出命令。兩人雖聽不懂契丹話,但隻看敵騎全體掉轉馬頭往他們追來,便知已成功了一半,餘下的一半就是如何殺出重圍,再擺脫敵人。


    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無論幹裏夢三匹良馬如何神駿,在急趕一天路後,兼拖著裝滿半車的布帛,怎都快不過在馬背上長大的契丹馬賊。


    可是兩人再無別的選擇。


    徐子陵一個翻滾,靈如猿猴般從車尾翻進車內,跋鋒寒正安然酣睡,茫不知兩人正麵對生死關頭。


    徐子陵抓起一匹布,待要擲出車外以減輕馬兒負擔,忽然心中一動,兩手抖開長達兩丈的野麻布。


    馬車正逆風而行,兩丈長的麻布在車尾飄出,仿如馬車忽然長出一條大尾巴,被風拂得狂飛亂擺,“拂拂”作響。


    此時左方的敵騎潮水般湧來,徐子陵運勁放送,長布像一堵牆般橫掃草原,剛好把衝來的五騎連人帶馬罩個正著,立時人仰馬翻,累得後麵的來騎紛紛失蹄,撞到一塊了。


    徐子陵生出希望,心忖這戰術豈非一舉兩得,既可卻敵又可減重,忙依法施馬,麻布戰術迅速開展。


    一邊控製馬車一邊殺敵的寇仲在前方也忙個不亦乎。


    雙方都在與時間競賽,看究竟是契丹馬賦能先一步合攏,截斷馬車的去路,還是馬車能在敵人合攏堵截前從缺口逃出去。


    假若寇伸手上的不是滅日弓,威力強勁,敵人肯定可以衝近,射殺三匹良馬,達到目的。


    寇仲哈哈一笑,馬車偏離左方的敵人,控著千裏夢靠近本從丘陵區衝來,現變為由右前方斜斜殺至的隊尾兵力薄弱處衝去,勁箭不斷射出,狠下心不射人而射馬。戰馬紛紛傾翻倒跌,後麵收勢不及的來騎紛紛被絆倒,連鎖反應下敵騎立時陣勢大亂,難以全速攔阻擊!


    轉眼間馬車突圍而出,所有敵人變成從後方追來。


    徐子陵大喝過來道:“你負責控車,隻要車子不翻倒,我們便成功啦!”


    又一幅長麻布送出,熱能生巧,麻布纏上整排近十騎的敵人馬足,馬兒失蹄,鞍上人立往前拋跌,無一幸免。


    馬車衝上陵坡去,當越過丘頂,往下狂衝時,太陽終沒及地平下。


    馬車藏在丘陵山區深處一座密林內,總算暫時躲過追兵,卻未脫離險境。


    三匹馬兒口吐白沫,若再硬撐下去,必虛脫倒斃。


    部份敵人趕越他們,變得四麵八方全是敵人,若非丘陵區森林廣闊,且在深夜,他們又故意采迂迴曲折的礎線,恐怕早被敵人跟著車輪的痕跡迫到這處來了。


    但到天亮時,他們將優勢盡失。


    火把的光影和馬嘶人聲在山丘另一邊遠去,兩人稍鬆一口氣,同時心知肚明,下一刻可能不會再有此好運。


    寇仲道:“假設你是唿延金,來到這裏隻找到一輛空馬車和三匹馬兒,會怎麽想呢?”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使的是疑兵惑敵之計,令唿延金以為他們棄下車馬逃去。搖頭道:“就算戰死,我絕不會舍下馬兒的。”


    寇仲道:“它們是三匹第一流的駿驥,唿延金會將它們據為已有,那我們就可待老跋醒來後,再把馬兒要迴來,順便斬下唿延金的狗頭向大小姐交差。”


    人聲火光由遠而近,直衝他們所在的密林緩緩走來,今次看來應是避無可避。


    徐子陵歎道:“若唿延金老羞成怒,殺掉三匹馬兒泄憤,我們豈非後悔莫及。”


    寇仲摟他肩頭道:“陵少先答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出手硬拚,有多少成勝算?”


    徐子陵沒好氣道:“當然是力戰身死的結果。”


    寇仲道:“這就是啦,我以寇仲之名作擔保,如唿延金手下毒手殺害我們的寶貝馬兒,我們就立即反擊,直至幹掉那唿延金為馬兒報仇後才逃走。無論成功失敗,總算對老跋有個交待,即使不幸戰死,由於唿延金並不曉得老跋的存在,他老哥說不定可逃過此劫,日後為我們雪此仇辱。”


    敵人已來到密林邊緣處。徐子陵終被打動,道:“好!就依你之言。”


    兩人付諸行動,揀得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以野麻布在近樹頂處匆匆紮起搖籃般的吊床,再以麻布作擔架,將跋鋒寒送上吊床,剛藏好身子,敵人叫嚷聲起,發現馬車。


    片刻後樹下周圍火光處處,數也數不清有多少個人。


    兩個瞧得頭皮發麻,若沒有跋鋒寒,他們突圍逃走是遊刃有餘,力拚則必死無疑,頂多隻能望找得唿延金陪葬。不過此人既能橫行大草原,做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仍未伏誅,本身當然是武技強橫,手下亦當有能人高手。


    叫嚷聲忽然收斂。


    十多騎急馳而至,至馬車停處而止。


    一陣尖銳難聽的聲音說了一番他們聽不懂的契丹話後,完全出乎兩人料外以漢語道:“梁公子!你說此事是奇怪,這三匹均為上等戰馬,這兩個小子為何舍下馬兒走呢?照我看有這三匹馬兒至少可多跑百來裏路。”


    另兩人有點耳熟的年青男子聲音迴答道:“他兩人中原多次被人圍攻,都是憑輕功逸走,我猜他們是怕留下蹄痕,故棄馬不用?唿延大帥以為如何?”


    唿延金咬牙切齒的道:“我操他們的十八代祖宗,任他們逃到天腳底亦要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


    寇仲握上井中月刀柄,隻要唿延金下令殺馬,立即撲下去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那梁公子冷笑道:“在塞外他們人生路不熟,能逃到哪裏去?就算大帥肯放過他們,深末桓夫婦和別勒古納台亦絕不容他們把五采石送去給拜紫亭。更何況窟哥亦在廣征勇士,務令他們不能活著迴中原去。我們隻須全速趕到草原區,任他們的腿如何快,在長途拚力下必要輸給馬腿。”


    寇仲虎軀微震,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是梁師都的犬子梁舜明。”


    徐子陵為之愕然。


    他們與梁舜明隻有一麵之緣,卻鬧得很不愉快。當時他們隻是兩個初窺武道的無名小卒,在被杜伏威脅持的情況下,遇上梁舜明與盧陵沉家的人結伴同行。


    照道理梁師都是頡利的走狗,契丹則希望擴展勢力,梁舜明和唿延金沒道理會走在一道,然事實如此,其中該有他們不明白的因由。


    唿延金梟笑起來,充滿冷酷殘忍的意味,道:“好!我們就看這兩個狡猾膽怯的小子能逃多遠。”


    又道:“這三匹戰利品,就送公子一匹如何。”


    梁舜明連忙道謝。


    兩人鬆一口氣,曉得唿延金不會殺害馬兒泄憤。


    唿延金以契丹話發下連串命令,號角聲閃起,敵人迅速離開。


    兩人不約而同的朝躺在身旁吊床上的跋鋒寒關心的瞧去,同時狂喜。


    跋鋒寒兩眼張開,射出前所未見的異芒,嘴角逸出一絲冷酷而充滿殺機的笑意。


    換日大法,終能偷天換日般從死神手上把他搶救迴來,且功力尤勝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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