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在黃河北垣縣的客棧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隻覺身心舒暢,數日來的舟車勞頓,一掃而空。


    自徐子陵離開後,他們便裝出臨時改變路線的樣兒,棄舟登陸,改由陸路北上;事實上卻是改乘伏騫教人預備好的貨船,扮作最常見的搞中外貿易的商旅,秘密繼續行程。秦叔寶和程咬金兩人率的數百名親兵,則化整為零,暫時藏身在附近縣城的隱僻處。這一看可說非常穩妥,兼乘洛水幫內憂分裂之患的當兒,根本沒法有效偵察他們的行動。


    在過了上黨城,肯定撇掉所有跟蹤者後,寇仲才折返南方,沿黃河西赴關中,把護送突利的重任交予伏騫、李靖夫婦與秦叔寶、程咬金一眾人等。


    梳洗後寇仲戴上麻皮醜漢的麵具,用過早點,不敢耽攔,往碼頭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搭上往關中的客船。豈知客船早告客滿,且大部份天剛亮時經已開出,正躊躇不知該乘搭明天的客船,多待一天才走,還是購一匹馬兒改走陸路之際,有人迎上來喜叫道:“原來是莫爺,想不到竟在這裏碰上你,令叔呢?”


    寇仲還以為對方認錯人,定神一看,隻見對自己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似管家模樣的人,後麵還跟有四名健仆,挑若許多大小包裏,顯是剛從城內購物迴來。


    細看清楚,又覺甚是麵善,一時卻想不起在那兒見過。


    那人見他發愣神態,明白過來,笑道:“令叔是莫為神醫嘛!當年在襄陽城外,今叔仗義相助,連診金都差點忘了收取,治好我們小公子進哥兒的怪病,還擒下馬許然那奸賊,莫爺記不起了嗎?”


    寇仲一拍額頭,道:“記起啦!你叫……哈!你叫……”那人道:“我叫沙福,少爺和天人不知多麽感激令叔和莫爺,隻苦於不知如何尋找你們。令叔呢?為何見不到他哩?”


    寇仲很想問問他自己該叫莫甚麽東西,心中好笑,道:“家叔年紀大了,返南方家鄉後便不願再出來闖蕩。哈!又會這麽巧的,沙管家要去到那裏。”


    沙福露出失望的神色,搖頭道:“真可惜,像令叔這樣精通醫術的高人,又是人慈人悲的俠士。實在難遇難見。”


    寇仲胡謅道:“沙管家過許了,但我莫……嘛:已得家叔真傳,敢說沒有十成也有九成心得。嘿!我現在趕看去找客船,改天再和沙管家聊天吧。


    請啦!”


    沙福如獲至寶的扯著他衣袖,大喜道:“莫爺真的已得令叔醫術的真傳?”


    寇仲一呆道:“我怎會騙你,但今趟又是誰生病?”


    沙福苦看臉道:“今趟是老爺,莫爺懂否醫治傷寒症呢?”


    寇仲暗忖憑自己《長生訣》加和氏璧的療傷聖氣,甚麽奇難雜症也該會有幾分治理把握,況救人是好事,一拍胸口道:“這有何難,不過待我找得客船再說如何?”


    沙福問道:“莫爺要坐船到甚麽地方去?”


    寇仲道:“我想到長安去混混,看能否闖出一番醫業來。”


    沙福欣然道:“如此就不用找船,因為我們正好要往關中。莫爺請!”


    寇仲這時更想曉得自己的名字了!


    徐子陵進入客艙,尚未坐穩,一名顯是幫會的大漢來到他旁,低聲道:“這位兄弟高姓大名,有沒有甚麽門派字號,到關中要幹甚麽事?”


    徐子陵心中湧起怒火,這確是欺人太甚!他為了躲避楊文幹等人的糾纏,已改戴上弓辰春的麵具,本以為可藉以過關。可是由於健碩高挺的體型,又買了把佩劍以掩人耳目,終惹起守在碼頭的幫會人物懷疑,這來盤問自己的大漢正是其中之一。冷笑道:“告訴本人你是何方神聖?看看是否夠資格向我問話?”


    那大漢像吃定了他的毫不動氣,微笑道:“老兄你先給我到岸上來,否則這艘船絕不起錨開航。在江湖行走的都該是明白人,不會因一己之故累及其他乘客。”


    船內此時半滿旅客,人人側目以待,隻差沒有起哄。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道這麽磨下去對人對己均沒有好處,同時無名火起,拋開一切顧忌,隨那大漢離船。


    甫出艙門,那大漢忽然低聲道:“小人查夥,是弘農幫幫主盛南甫座下四虎之一,剛才言語得罪,是不想外人看穿我們的關係,弓爺萬勿見怪。”


    徐子陵大感錯愕,奇道:“你怎認得弓某人呢?”


    查夥道:“下船再說。”


    走下跳板,一輛馬車駛至,查夥道:“弓爺請上車。”


    徐子陵大惑茫惑的坐到車內,到馬車開出,查夥鬆一口氣道:“幸好截得弓爺,否則幫主怪罪下來,我查夥怎擔當得起。”


    迎上徐子陵詢問的目光,查夥解釋道:“雷九指大爺與我們幫主有過命的交情,五天前他往關中時路經我們弘農幫的總壇,曾千叮萬囑要我們妥為招唿弓爺,還寫下弓爺的繪像,所以我們能把弓爺認出來。”


    徐子陵這才明白,心中也不知該感激雷九指還是責怪他,否則他已在進入關中的途上。


    查夥又道:“這個月來入關的關防,無論水陸兩路都盤查得很緊,沒有通行證又或跟關中沒甚關係的,一律不準入關。雷大爺也是靠我們為他張羅得通行證的。不過弓爺的情況更特別,據我們的消息:弓爺是名列被緝捕名冊上的人物之一,故絕不能暴露身份。”


    徐子陵一呆道:“竟有此事?”暗忖即使仍扮嶽山,也好不了多少。


    照道理,李建成的人該不知弓辰春就是他徐子陵,此事當另有因由。


    查夥胸有成竹的道:“弓爺放心,若連把弓爺弄進關內這區區小事亦辦不到,我們弘農幫還能出來混嗎?”


    馬車停止,查夥道:“我們早想好讓弓爺混進關中的萬全之策,隻要掩去弓爺臉上這道好比生招牌的刀疤,來個改名換姓,再換上不同身份的服飾,便可做計行事。”


    徐子陵又是大感茫惑的隨他下車,發覺身在一所院落之內,苦笑一聲,隨查夥進屋去也。


    兩艘式樣相同的二桅大船泊在碼頭旁,寇仲隨沙福登船,船上幾個該是護院一類的人物目灼灼的向他打量,其中一人大喜道:“原來是莫兄弟,令叔莫為神醫呢?”


    說話的人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胖得來卻紮實靈巧,顯然武功不弱。


    寇仲對他仍有點殘留的印象,當然也把他的名宇忘掉了。乾笑一聲道:“嘿!你好!”心中暗罵徐子陵甚麽名字不好改,卻要改作莫為,後麵加上神醫兩字,更是古怪蹩扭,好像暗喻莫要做神醫似的。


    沙福侍候慣達官貴人,知機的提醒他道:“這位是陳來滿陳師傅!”


    寇仲忙續笑下去道:“原來是陳師傅,想不到又在這裏見麵呢!”


    其他護院見是相識,紛紛抱拳行禮,態度大改,變得親切友善。


    沙福請寇仲在艙門外梢候,自己則入艙通知主人。


    寇仲有一句沒一句的跟頗為熱情的陳來滿閑扯,重複徐子陵已返鄉耕田歸隱一類的胡言亂語,暗裏則功聚雙耳,追蹤沙福的足音。這麽分心二用,尚是首次嚐試。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感覺怪異。


    隻聽有女子“嗬”的一聲嬌唿道!案竟遇上莫少俠,他叔叔呢?還不請他們進來。”寇仲對這少夫人的印象最深,皆因她端秀美麗,立時認出是她的聲音。


    接看耳鼓貫滿陳來滿的話聲,登時聽不到沙福的迴答。


    寇仲敷衍了陳來滿後,艙內又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道:“他的醫術行嗎?若有甚麽差錯,大哥和二哥定不肯繞過我。”


    少天人溫柔婉約的道:“相公你不如先向婆婆請示,由她作主,那大伯和二伯便沒話說哩!”


    此時陳來滿又問道:“莫兄弟武技高明,是否傳自令叔呢?”


    寇仲又竊聽不到艙內的聲音,心中暗罵,卻不能不答,道:“我莫……嘿!一身技藝,都是家叔傳授,他常說我容顏醜陋,生性愚魯,沒有點技藝傍身,出來行走江湖會非常吃虧,哈!”


    陳來滿看看他那副尊容,確難以說出任何安慰的話,隻好道:“男兒最緊要是誌向遠大,像古時的子羽,出名貌醜,還不是拜相封侯,名傳千古。”


    寇仲暗何若把自己的誌向說出來,保證可嚇他一跳,故作認真的道:“不知子羽在娶妻方麵,是否也稱心如意?”


    這番話登時把其他的護院武師惹得哄笑起來,其中一個被人叫作雲貴的年輕武師失笑道:“做得宰相,當然是妻妾如雲,莫老兄何用擔心。”


    沙福由艙內走出來,客氣的道:“莫兄請隨我來。”


    寇仲向眾人告罪一聲。隨沙福走進艙內,隻見窄長的廊道婢仆往來,忙個不休,他們見到寇仲這陌生人,眼中均帶點不屑的神色,顯是以貌取人,不歡喜他的長相。


    在其中一間分作前後兩進的大房內,寇仲見到少夫人程碧素,還有那俏婢小鳳和進哥兒,後者長高了很多,生得精靈俊秀,酷肖乃母,樣貌詞人歡喜。隻是寇仲的樣子太嚇人,進哥兒駭得躲在小鳳身後,不敢照乃母吩咐喚他一聲“莫大叔”。


    程碧素風姿如昔,秀目射出感激的神色,不過她感激的主要對象是徐子陵而非寇仲,客氣話說過後,詳細詢問“莫為神醫”的情況,寇仲一一答了。


    程碧素道:“莫少俠旅途辛苦,請先到房內休息,得養足精神,再勞頓少俠為老爺治病。”


    寇仲卻是心中叫苦,假若沙老爺所患的是絕症,他那還有臉麵對這位嫻淑可愛的少夫人呢?看船上這種陣仗,沙家該是舉家前往關中,隻不知他們和關中那位權貴有關係?船身輕顫,啟碇開航。


    掩去臉上疤痕的徐子陵,依照弘農幫查夥的指示,來到垣縣主大街專賣鹽貨的興昌隆門外,隻見三十多名夥計正把一包包的鹽貨安放到泊在門外的七輛騾車上,非常忙碌。


    隻看門麵,便知這興昌隆很具規模,難怪能成為關中海鹽的主要供應商號之一。正要進鋪,兩名大漢把他攔住,不耐煩的道:“你來找誰?”


    徐子陵運功改變聲音,答道:“我叫莫為,弘農幫的查夥介紹我來見田爺的。”


    兩漢聽得查夥之名,立時態度大改,其中一人道:“莫兄請隨我來!”


    徐子陵跟在他身後,穿過堆滿鹽貨的主鋪,通過天井,來到倉房和主鋪間可容百人的大院落,鹽貨更是堆積如山,數十人正忙個不休。


    那大漢著徐子陵在一旁站待,往兩名正在指揮手下工作的中年男子走過去,說了幾句話後,其中一人朝徐子陵走過來,道:“莫兄你是那個門派的?”


    徐子陵隨口答道:“鄙人的劍法乃家父所傳。”


    那人問道:“令尊高姓大名?”


    徐子陵胡謅道:“家父莫一心,在巴蜀有點名氣。”


    那人臉無表情,當然是因從未聽過莫一心之名,扯著徐子陵的衣袖來到一邊道:“莫兄!不是我田三堂不想用你,而是我們今趟要向盛幫主求援,皆因廣盛行那方麵人強馬壯。所以我要的是真正的高手,否則隻是害了莫兄。


    徐子陵先前已被查夥告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廣盛行和興昌隆為供應海鹽予關中的最大兩個商號,一向競爭激烈。前者有唐室太子係撐腰,後者則與秦王李世民一係關係密切。最近因建成、元吉的太子係勢力大盛,廣盛行的大老板顧天璋亦放恣起來,以武力威嚇興昌隆,甚至派人劫掠興昌隆的鹽船,務要弄垮興昌隆。


    興昌隆迫於無奈下,惟有向江湖朋友求助,弘農幫幫主感南甫正是其中之一盛南甫一方麵看雷九指的顏臉,另一方麵亦從雷九指口中得悉徐子陵這“弓辰春”武功高強,一舉兩得下,遂把徐子陵推薦給興昌隆,既可助興昌隆的老板卜萬年應付強敵,徐子陵亦可借這身份的掩護混進關中。


    田三堂是卜萬年的大女婿,武功不弱,專責保護運鹽船隊,要入選當然得先過他的一關。


    徐子陵微笑道:“田爺放心,盛幫主既敢介紹來見田爺,自然對我的劍法信心十足,田爺可向查夥兄查問清楚。”


    田三堂沉吟道:“莫兄與盛幫主是甚麽關係?”


    徐子陵答道:“盛幫主的拜把兄弟是我的親叔。”


    田三堂點頭道:“莫兄請隨我來。”


    徐子陵隨他穿房越舍,來到另一處庭院,田三堂喝道:“給我拿棍來。”


    左邊的廂廳走出三名武師模樣的人物,其中一人把長棍送到田三堂手田三堂拿棍後神氣起來,擺開架勢道:“莫兄請出招。不用留手。”


    徐子陵暗忖若不用留手,恐怕他一招都擋不了。不過他當然也不可裝得太低能,因為今天會有船隊啟程往關中,隻有顯示出足夠的實力,對方才會讓他立即隨行,免致浪費了一個高手。


    一聲得罪,徐子陵拔劍出鞘。


    旁觀的三位武師同時動容。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徐子陵雖蓄意隱瞞起真正的實力,可是出劍及步法,均自具大家風範,連串動作看若流水行雲。渾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田三堂叫了聲“好”,在徐子陵氣勢壓迫下。作出應有的反應,揮棍疾挑。


    徐子陵一劍掃出,輕輕鬆鬆的蕩開長棍,接著劍花乍現,封死田三堂所有進攻的路線。


    田三堂駭然後退,接看臉露喜色,叫道:“莫兄試攻我看看!”


    徐子陵沉聲一喝,揮劍刺去。


    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可是無論是身當其鋒銳的田三堂又或是旁觀者,均感劍勢淩厲,生出難以硬架的感覺。


    田三堂根本不知如何擋格,再往後退,長笑道:“難怪盛幫主會把莫兄推薦給我興昌隆,得莫兄如此人才相助,還怕他甚麽顧天璋,莫兄今天請隨船隊入關,田三堂定不會薄待於你。”


    三名武師知他是弘農幫方麵的人,又見他身手高強,都擁上來祝賀並攀交情。


    徐子陵放下心來,終於解決了潛入關中這令人頭痛的問題,隻不知寇仲那小子是否也有同樣的好運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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