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下船胯,徐子陵感到被人暗中監視,接而瞧見白清兒的座駕舟,顯示襄陽的錢獨關至少在表麵上與蕭銑關係不錯。


    林朗親自打通城門的關節,發給他一張臨時的通行證,讓他繳稅入城。


    走上車水馬龍的大道,徐子陵生出重迴凡世的感覺,這段三峽的旅程,會是曆久難忘。


    不到十多步,徐子陵驀地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感,就像給冰水灌頂倒下,渾體冶浸,他頓生感應,往右方店鋪瞧去,接觸到是一對如有實質、亮如電閃、神光充足、淩厲無匹的目光。


    然後他才看到*寇仲*。


    忽然間,他知道寇仲就像他那樣,在分別後武功作出身人難以置信的突破,再非昔日的寇仲。


    寇仲正舉杯向他致敬,一臉燦爛*醜惡*的笑容。但沒有被遮藏的一對虎目卻射出深刻動人的濃烈感情,充滿久別重達的欣悅和興奮。


    徐子陵遙打眼色,倏地加速,沒進一條橫巷去。


    鋪內的寇仲放下酒杯,大喝道:“三兩銀子,換最靠後門的台子。”


    徐子陵撇下跟蹤的人,從後門進入鋪內,寇仲早斟滿一杯美酒,恭候他大駕光臨。


    一杯既盡,兩人四目交投,相視而笑,在這時勢中,能活著已是難得。


    寇仲再為他添酒,壓低聲音歎道:“小子真棒,竟連‘天君’席應都給你宰掉。”


    徐子陵愕然道:“你是否長了對順風耳,消息竟靈通至此。”


    寇仲得意洋洋道:“是玉致告訴我的。幸好我告訴宋缺嶽山是你扮的,否則你這小子給宋缺殺了都不明白是甚麽一迴事。你不是親眼目睹,絕不會知道他的天刀厲害至何等地步,差點把我的卵蛋都割出來。”


    他把粗話憋滿整肚子,大有不吐不快之概。


    徐子陵苦笑道:“你竟偷偷溜往嶺南去會佳人,可憐我還答應宋玉華,不讓你去見她的爹。”


    寇仲一呆道:“我又不是山精妖魅,她為何要透過你去阻止我見她的老爹?”


    徐子陵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岔開去道:“你怎會想到在這裏等我進城?”


    寇仲夾菜送到徐子陵的碗內去,湊近點道:“有這後果當然有前因。今天我狹路相逢的碰上兩批老朋友,一批是密謀要將你五馬分屍的陰癸派妖女妖婦。另一位則是雲玉真那臭婆娘。唉!見到你真好,不用隻得我一個人去傷腦筋。”


    接著呆瞪他變得精瑩如玉,潔美光潤,舉箸夾菜的手道:“究竟發生甚麽事?為何能令你像脫胎換骨似的?”


    徐子陵邊吃邊道:“此事說來話長,我現在要趕往賭場去,邊行邊說吧!”


    因如閣座落九江最繁榮的商業區,與兩人行刺任少名的春在樓隻隔七、八間樓房,規模宏大,主建築組群是處於中軸線的五座木構建築,以走廊貫通,廊道兩邊是水池石山,花草盆栽,另外尚有十多座較小型的房舍院宅,眾星拱月般襯托起中心處的五座主堂,周遭以高牆圍繞。


    此時全合亮如白畫,麵向主街的外牆掛滿彩燈,入口處車馬大排長龍,緩緩進入。附近的街道擠滿人群,有些隻是來看熱鬧,一些卻因沒有銀兩繳交賭會的入場費,故不得其門而入。


    九江有頭有臉的人全來了,冠蓋雲集,盛況空前。


    寇仲和徐子陵隔遠看到門外的熱鬧情景,為之咋舌,前者心生感觸道:“就像那趟到王通大宅聽石青漩****的曆史重演。轉眼又這麽多年!那時每天都在逃亡,現在就算祝玉妍和寧道奇來尋我們晦氣,我們兩兄弟都不怕他的娘啦。”


    徐子陵給觸起石青漩的心事,垂頭不語。


    寇仲還以為徐子陵是似自己般感慨叢生,沒有在意,逕自道:“有空時定要找個機會,試試你的九字真言手印如何厲害。”


    徐子陵收拾心神,笑道:“早猜到你不肯放過我。勿怪我不預作聲明,若給我一時失手把你打傷,你就甚麽麵子都丟盡哩!”寇仲哈哈笑道:“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快,把話說得太滿。我寇仲豈像席應般浪得魔名,虛有其表。”


    兩人很久沒有互相戲譫,均感有趣,相視大笑後,舉步往因如合的人口走去。


    橫裏一個人衝出,把他們截住,錦衣華服,卻是臉容陌生。


    寇仲正要喝罵.徐子陵這才看出是雷九指扮的,忙道:“是自己人,他就是雷大哥。”


    雷九指卻弄不清楚寇仲是誰,經介紹後,頓時喜出望外,相見甚歡。


    由於魯妙子的關係,寇仲與雷九指自然是一見如故。


    三人避往橫巷,商量大計。


    徐子陵奇道:“雷大哥不是要以雷九指的身份去迫香貴出來嗎?為何扮成這樣子。”


    雷九指微笑道:“這才是‘雷九指’的‘真臉目’,謂之以假作真,不扮‘雷九指’時,我可由九指變作十指,魯師正是這等弄虛作假的大師,我是有樣學樣吧!”


    寇仲道:“今晚賭甚麽呢?聽說天九大賽要明晚才舉行。”


    雷九指訝道:“少帥的消息真個靈通,今晚和明晚的分別,是明晚的天九大賽是隻限於被邀請的人士,不是一方巨賈、幫會頭領,就是賭林內有名有姓的人。”


    寇仲苦笑道:“原來那小騙棍拿假牌子來騙我,不過倒假得似模似樣。”


    雷九指翻開手掌,露出他的圓銅牌,笑道:“真的銅牌該是這樣子的。”


    寇仲愕然道:“正是此牌,隻是編號不同。”


    再經寇仲解釋一遍,雷九指問道:“少帥能否記起那編號?”寇仲哈哈笑道:“雷大哥問對人哩!陵少是一目十行,我是過目不忘,好像……哈!好像是四十八,唔!待我想想,該是二十八,一定是二十八。”


    雷九指道:“若真是二十八,那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轉向徐子陵道:“‘點石成金’賴朝貴的編號正是二十八。”


    徐子陵不能置信的道:“你比我隻早一刻下船,為何這麽快連賴朝貴的編號都查到?”雷九指笑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對賭徒的威力比甚麽都更靈驗有效。今次來參加賭會的人,很多是我的老朋友,查這種事情隻是舉手之勞!”


    寇仲茫然道:“賴朝貴是甚麽人?”


    雷九指道:“少帥請先給我們形容一下那劉安的外貌和身型,照道理以賴朝貴的身份地位,不會幹這麽下作的事。”


    寇仲遂形容一番,並把經過道出。


    雷九指歎道:“這家夥確是死性不改,這劉安隻是賴朝貴的‘媒’,趁天九大會前四處尋找肥羊上轎,先狠贏一筆。令你以為是串通去騙別的肥羊的錢,其實你自己才是肥羊。這種賭騙叫‘放鷂子’,先讓你小贏,然後大輸。事後還把失誤推在你身上。”


    徐子陵欣然道:“賴朝責明晚該沒賭本參賽哩!”入場的費用實是抽給當地政府的一項賭稅。際此在在需財的時刻,各地治權抽稅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門,巧立名目。


    因如合的入場稅由政府派駐的賭官宜接收取,然後撥入政府庫房,不經賭場。


    自戰國時期開始,由於賭博為禍甚深,往往令人傾家蕩產,又引致種種破壞社會秩序和風氣的弊端,故有禁賭的法律。始皇一統天下,由李斯製定禁賭的法律,輕則“刺鯨紋臉”,重則“撻其股”。漢代亦續施賭禁。


    至魏晉南北朝,士族興起,法禁鬆弛,雖有禁法條文,卻名存實亡。


    隋朝未年,政治弛廢,官吏好商遂同流合汙,大興賭業,聯手發大財。


    隋滅後此風更變本加厲,各地政權樂得收入大增,變成像因如閣般官商合作的局麵。


    寇仲繳過入場稅,進入賭場。


    因如合乎愧長江流域最負盛名的賭場,陳設華麗講究,以走廊相連一進接一進的大廳,擺設諸種賭具,尚設有貴賓間,供身份特殊的人享用。


    此刻每座大堂各聚集三、四百名賭客,但卻絲毫不覺擠迫氣悶,通明的燈火下,絕大部分均為男賓,女賓雖占少數,但都長得異常漂亮,似是來自例如春在樓的紅阿姑,有些賭得比男人更狠。


    尤添春意的是在賭廳內穿梭往來的女侍,無不是綺年玉貌的美女,且酥胸半露,玉臂紛呈,性感迷人。


    寇仲對賭並不在行,巡行一遍後,最熟悉的就隻骨牌接龍、骰寶、番攤三種賭戲,正思量是否該賭上兩手時,劉安不知從那裏鑽出來,熱情地扯他的衣袖,走到一角供賓客休息的紅木椅坐下,笑道:“大爺真的來哩!小可剛看準四條肥羊,可任大爺挑選其一,便可到貴賓室發大財。因如合隻會抽一成傭金,所贏來的錢,大爺出本的當然該占七成,小人得兩成已心滿意足。夠本後,小人把牌子讓出來給大爺參賽,大爺若獲全勝,再攤分兩成給小人,否則小人分文不收,大爺意下如何?”寇仲裝出粗魯的樣子,揮手示意想趨前侍候的女侍走開後,擺出貪婪的神態,道:“四條肥羊在那裏?為何他們肯和我們對賭?”


    劉安壓低聲音道:“當然須玩些小小手段,就是先裝佯作態,讓他們以為大爺是肥羊,自然樂於奉陪。大爺放心,到時小人自會安排一切,現在第一步是揀羊。這四條肥羊都臉帶破財的氣色,必輸無疑。”


    言罷領寇仲揀肥羊去也。


    徐子陵和雷九指比寇仲遲半個時辰入場,這時雷九指又變成個白發蒼蒼頗有富貴氣派的‘十指’老人家。要到明晚,他才會以‘雷九指’的臉目出現。


    徐子陵仍是疤臉樣,隨雷九指來到二進大廳有近百人圍賭的番攤檔,主持的是個充滿風塵氣味的半老徐娘,手法純熟。


    番攤又名攤錢或掩錢,玩法是由賭場方麵的人作在家,賭時在家抓起一把以短小竹籌做的“攤子”,用碗盅迅速蓋上,使人難知數目,待人下注,然後開攤定輸贏。算法是把攤子四個一數扒走,餘數成一、二、三、四的四門。押一門是一賠三,叫“番”,押二門中一門是一賠一,叫‘角’。


    兩人來到時,這番攤正連開三次二攤,賭氣沸騰,暄鬧震天。很多平時該是道貌岸然者,此時都變得咬牙切齒,握拳揮掌,鬲喝自己買的攤門,好像叫得愈響,愈能影響攤子的數目。


    雷九指湊到徐子陵耳邊低笑道:“這個扒娘名列九江賭林四傑之一,是賭鬼查海的得力助手,手法相當不錯。”


    徐子陵訝道:“你所說的手法是否指騙術,表麵看這賭法很難弄鬼哩!”


    雷九指道:“十賭九騙,甚麽都可以騙人。最普通的番攤騙術有‘落株’和‘飛子’兩種。落株是在攤子做手腳,必要時攤子可一分為二;飛子則是把攤子以手法飛走。無論任何一種方法,均有同夥在旁‘撬邊’,以噴煙或其他方法引去被騙者的注意力,好使主持的老撇施術。像因如合這種大賭場自然不會用下作手法,但在街頭巷尾臨時擺的番攤檔,大多是此類騙人的把戲。”


    這些日來徐子陵從雷九指的臨場施教學曉不少關於賭博的竅妙,好奇問道:“對這種賭法雷兄有甚麽必勝術。”


    雷九指笑道:“除非是行騙,否則那來必勝之術。但若能十賭五嬴,因其賠率高,等若必勝。當在家把攤子灑在桌麵,以碗盅蓋上前,憑目視耳聽,會有五成準繩。”


    徐子陵咋舌道:“雷兄真厲害。”


    此時碗盅揭起,扒開攤子,竟又是二攤,人人唉聲歎氣,大叫邪門。


    兩人朝三進走去,此廳以賭骰寶為主,人數遠比前兩廳多,每張賭桌均被圍得插針難下,氣氛熾烈。


    雷九指環目一掃,仍見不到寇仲的蹤影,遂往四進廳走去,這裏以牌戲為主,甚麽橙蒲、雙陸、葉子戲、骨牌、天九、牌九、馬吊等應有盡有。


    徐子陵經過多日在賭場打滾,已很明白為何賭博屢禁不絕,在賭場那令人沉溺的天地理,其能提供的行險僥幸的刺激,確非在一般情況下能得到的。


    雷九指忽道:“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隻見一張特別熱鬧的牌九桌,座位上有一位年輕女子在下注。


    此女長得眉如彎月,眼似秋水,容貌皮膚均美得異乎尋常,足可與沈落雁那級數的美女相媲毫不遜色。特別誘人是她玲瓏飽滿的身段曲線。旁觀的人不住增多,乃必然的事。


    雷九指低聲道:“這是胡小仙,大仙,胡佛的獨生女兒,想不到她會來湊熱鬧,明晚的天九大賽將會更有趣。”


    徐子陵這才記起胡佛是胡仙派的掌門大仙。在關中開了全國最著名的賭場明堂窩,胡小仙是他愛女,自得他賭術的具傳。


    雷九指忽地在他背後暗推一把,道:“你去和她賭幾手玩玩。”


    徐子陵皺眉道:“我對牌九並不諳熟哩!”


    雷九指笑道:“沒有生手怎會有熟手。這裏的規矩是凡牌局都可由賭客輪流推莊,賭場隻是抽水。你看那賭場莊家給她殺得兩眼發宜,子陵就去接莊玩玩,保護那莊家會對你非常感激。”


    徐子陵頭皮發麻,砌詞拒絕道:“我們辛苦賺來的銀兩不是要留待明天的天九賽用嗎?若給我輸個一乾二淨,還拿甚麽去賭天九賽?”


    雷九指笑道:“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這幾天你從不擔心輸錢,故能賭得瀟灑從容,全無壓力,今趟可視為對你的一次考驗和挑戰。隻要你將老哥教你的賭法和戰術,像你和敵手生死決鬥般應用在賭桌上,贏下這一場你便可滿師哩!”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不是約好寇仲去剔肥羊的嗎?怎可以節外生枝。”


    雷九指啞然失笑道:“不要再左推右搪,你就當胡小仙是惡僧豔尼那樣便成。”說時把整袋換來的籌碼塞到他手上去。


    在雷九指連推帶扯下,徐子陵隻好硬起頭皮擠往莊家旁,道:“我來推幾口莊吧。”


    眾皆愕然,心想又會有這麽蠢的人,竟在莊家手風不順時接莊。


    胡小仙不屑的瞥他一眼,吃吃嬌笑道:“有甚麽不可以的,莊家大哥還求之不得哩!”


    眾人發出一陣附和的哄笑聲。


    徐子陵感到臉具下的皮膚一陣灼熱,不過此時勢成騎虎,隻好坐到讓出來的莊家位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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