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山大駭橫移,手上短劍電疾急刺,又狠又毒。


    徐子陵猛一旋身,衣袂飄飛下生出一股強大的氣漩,迫得其他人踉蹌跌退,這才從容不迫的一指點出,正中刃鋒。


    所有的憤怒不滿,盡於指勁之內。


    香玉山短劍甩手墮地,人則拋跌開去,背脊猛撞在天井的西壁處,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


    徐子陵如影附形,劈手抓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整個人提得離地數寸,壓貼牆上,眾手下見主子被製,都不敢攻來。


    “子陵不要!”


    雲玉真的尖叫聲從後傳至。


    徐子陵狀若天神,雙目威四射,直望進香玉山的眼睛裏,頭也不迴的喝道:“閉嘴!”


    香玉山全身經脈受製,幸好尚有說話能力,忙道:“徐大哥請聽小弟一言,這純是::”徐子陵內勁透入,香玉山登時說不出話,臉上一片死灰色。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一字一字緩緩道:“枉我們還當你是兄弟,你卻打開始便居心不良;要對付我們,放馬過來好了,為何卻以卑鄙手段去害無辜善良的素姐。”


    雲玉真在他身後丈許處顫聲道:“素素是自己染上惡疾,與玉山沒有關係。”


    徐子陵發出一陣充滿悲愴的笑聲,然後冷冷道:“素姐的病是怎樣來的呢?放心吧!今天我隻報一半的仇,先取他半條命,另半條人命,會留給寇仲。雲幫主最好找遠一點的地方躲起來,因為寇仲絕不肯放過任何害死素姐的人。”


    說罷騰身而起,香玉山則渾身劇震,貼牆頹然滑坐地上。


    叱喝四起,剛聞訊趕來包括蕭銑在內的巴陵軍高手紛紛追截,卻是遲了一步,給徐子陵淩空換氣,橫移往空虛處,消沒不見。


    雲玉真搶前扶起仍不住抖顫的香玉山,急切問道:“你怎樣啦?”


    香玉山慘然道:“他好狠!竟把我打迴原形,變迴他兩人治好我傷勢前的惡劣情況。”


    雲玉真立時頭皮發麻,首次認識到徐子陵的真正實力,這種手段比之當年治好香玉山的傷勢,更要加倍困難。


    ***


    商議好攻打東海後的叁天,匯集在下邳的少帥軍密鑼緊鼓,整軍備戰。


    這天早上,寇仲在宣永和焦宏進的陪同下,巡視隻有五艘較大戰船的薄弱水師,登上其中一艦時,寇仲指船帆道:“水戰以火燒為主,不過火箭力強,射上帆席時一徑透穿,往往燒不起來,但隻要在箭身處用竹枝紮他一個十字交叉,可留附帆上,燒他根的片帆不留。”


    眾皆稱善。


    焦宏進心悅誠服的道:“這麽簡單的方法,我們偏是想不到,少帥的腦筋實超乎常人。”


    寇仲暗村這隻是魯妙子的腦筋超乎常人吧!當然不會說破,欣然笑道:“還有更厲害的玩意兒,比火箭更厲害,是一種憑手力擲出的引火暗器,就叫『火飛抓』吧!”宣永對水戰並不在行,訝然問道:“那是甚麽東西?”


    寇仲道:“那等若一個木製的大爆竹,作棒槌形,自頂上用刀將內中挖空,裝滿爆竹煙花的火藥,周圍共雕七八個孔用以出火,加以倒須釘釘之,外糊油紙以防水濕,臨敵時點燃藥引,用手擲去,或高釘帆上,或釘在艙板,保證可燒得敵人隻懂喊救命。”


    宣永和焦宏進同時動容。


    此時叁人登上船樓望台處,寇仲朝東望去,深吸一口氣道:“東海郡乃臨海大郡,守軍必長於水戰,其人數規模更非我們能望其項背,所以如果我們似是蠢得以水師全力進犯,李子雲和童叔文必會傾巢以迎,那時我們這些把戲就可派上用場!”


    宣永和焦宏進恍然大悟,至此方明白為何寇仲要檢閱根本不足一觀的水師艦隊。


    寇仲苦笑道:“我們的水師船是用來作犧牲用的,哈!該是找李星元那家夥的時刻啦。”


    ***


    追上卜天誌和陳老謀等人後,徐子陵沒說過半句話,終日坐在靈車內陪伴素素用藥泡浸過的遺體,隻是間中去看望另一車內由婢子和奶娘侍候的小陵仲。


    每次看到這失去母親的孩子,他的心都在滴血。


    素素淒慘的結局,他和寇仲要負上全責。傷心、絕望、自責、悔恨的情緒,像潮水般衝激蠶食他心靈的礁岸,使他痛苦之極。


    極度的失落和痛苦,使他很想借酒消愁暫作逃避,但又知必須振作,以應付等在前途的任何危險。


    人死不能複生,無論他如何悲憤,始終不能改變鐵般的現實。


    到抵達淮水,登上接應的叁艘巨鯤幫戰船後,他的心才安靜下來。


    起航後的翌日黃昏,他首次離開停放素素靈柩的艙房,來到船尾處,迎風默思。


    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幾隻寒鴉在岸旁林上盤旋哀鳴,更增添他的憂思。


    卜天誌大膽子來到他身後,關切的道:“人生誰不是難逃一死!子陵最緊要節哀順變,不要鬱傷過度,壞了身體,影響得之不易的修為。”


    徐子陵艱難地啞聲道:“我很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域去,甚麽都不去想,忘記一切已發生的事。”


    卜天誌惻然道:“我明白子陵的心情,但逃避並非辦法,每一個人都會有難以避免的淒酸經曆,或者可以因日久而淡忘,但總會多多少少留下不能磨滅的痕跡,人生就是這樣的啊!”


    徐子陵記起師妃暄所說煉丹僮的故事,苦笑道:“我非是逃避,而是在追求一種理想,跋鋒寒曾告訴我:西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大漠,至熱至寒的天氣,長年冰封的山川,閃爍無垠的沙海,當你孑然一身踏足那些世間最奇怪的地方時,你會感到舍自己外世上再無他物,大自然會令你忘掉一切,包括自己在內。”


    頓了頓,歎道:“人的最大負擔就是自己,是這個『我』!”


    涼颼颼帶水氣的河風從船首方向吹來,刮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卜天誌怎想到他因憶起煉丹僮的故事有感而發,他的思考遠及不上徐子陵的深刻和透徹,一時間再不知說甚麽話才好。


    幸好徐子陵岔開道:“副幫主是否準備正式和雲玉真決裂?”


    卜天誌冷哼道:“如此不顧仁義的人,怎有資格當我們幫主,以後我們就隨寇爺去打天下,幹些轟轟烈烈的大事。”


    徐子淩皺眉道:“我始終覺得雲玉真的本質非是如此不堪。所以那天我明明有殺她的機會,最後都無法狠下心來,不過我看寇仲絕不肯饒過她。”


    卜天誌歎道:“這兩年她變得很厲害,否則我們絕不會生出離意。”


    徐子陵不解道:“她是否受到香玉山的影響?”


    卜天誌眼中射出古怪的神色,不答反問道:“子陵覺得『多情公子』侯希白此人如何?”


    徐子陵愕然反問道:“難道你覺得問題出在他身上嗎?”


    卜天誌歎道:“這個我隻是懷疑,卻不敢肯定。自雲玉真與他湊巧的碰上後,雲玉真便失魂落魄,性情大變。江湖上像侯希白那樣在花月叢中打滾,遊手好閑的人比比皆是,但似他般守身如玉,又以護花使者自居;武功高明至那種地步,偏又出身來曆秘而不宣,這都是隻他獨家一號。你說我該否懷疑他呢?”


    徐子陵心中大懍。


    他心知肚明自己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凡事總向好處中去想,對侯希白亦然。


    卜天誌沉吟道:“能練成上乘武技者,都是心誌堅毅,百折不撓,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侯希白能有今天的成就,絕非他現在表現出來的行為性格可以追求得到,表裏不一,實是非常詭秘危險。”


    徐子陵點頭道:“誌叔這看法非常獨到,我記起來哩,跋鋒寒亦曾心中生疑,追問他美人扇製成的質料。隻是我當時聽過便算,現在迴想當時的情況,確有點問題。”


    卜天誌道:“陳公曾猜測他要對付的是師妃暄,但再想又覺不似,因為他到處留情,任何女人也會覺得這類男人難以偕老。”


    陳公就是陳老謀。


    徐子陵皺眉道:“誌叔所說的『對付』,是否指奪取師妃暄的芳心,那不大可能吧?”


    卜天誌沉聲道:“此人邪門之極,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且迄今為止,侯希白仍是唯一得到與師妃暄相偕共遊這份榮幸的年青男子。假設侯希白確被我們不幸言中,那他定是出身魔門,是外魔門中的新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


    徐子陵苦惱道:“我真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專門做壞事的人,就算窮兇極惡的大盜,也總有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不會當自己在做壞事的。”


    卜天誌道:“我想魔門的人也從不會覺得自己在幹傷天害理的事。這很可能是練功的法門問題,又或與其信奉的教條或事物有關,才會出現慈航靜齋和陰癸派的分歧。”


    徐子陵雙目精光爍爍,點頭道:“不管侯希白是正是邪,我也要提醒師妃暄,她留神。”


    一陣勁風吹至,雨點隨之下,淮水一片昏蒙。


    徐子陵歎一口氣後,低聲道:“誌叔迴去休息吧!我還想在這裏多站一會。”


    ***


    七艘戰船,開離下邳,沿沐水朝沐陽的方向起航。


    寇仲卓立帥艦的看台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概,旁邊的“小呂布”焦宏進雖亦是高大威武,體型標悍,不過並肩相比,隻能是襯托牡丹的綠葉。


    這不單是寇仲特別的形相氣質,更因為他穩立如山、淵亭嶽峙的姿態和有如閃電而長駐於眼內的銳利眼神,及其傳遞出來的強大信心。


    對手下諸將兵來說,他既是一個戰無不勝的統帥領袖,更是所向無敵的絕代刀手,這兩個看法加起來,使他這少帥像天神一般的受到尊敬和崇拜。


    驟眼看去,船上滿載兵員,事實上每船不過百人,合起來也未達一千之數自叁天前洛其飛聯絡上沐陽的李星元,告知進軍東海的大計後,駐在下邳的少帥軍便作出弄虛作假的動員,以騙過敵人的耳目。真正的作戰主力是由宣永率領的一千輕騎兵和洛其飛的探子隊,其他人隻是擺出佯攻的姿態,包括寇仲這支不堪一擊的水師在內。


    朝陽在前方緩緩升高,大地充滿朝氣和生機。


    兩岸田疇處處,綠野油油。


    寇仲的心神似是飛越往眼前景象外的某一遙遠處時,忽然問道:“你說童叔文會否中計?”


    焦宏進苦思片刻,答道:“若論實力,東海郡既有達叁十艘大戰船的水師,總兵力又比我們多上數千人,兼之我們是勞師遠征,更不熟當地形勢,全賴李星元這根不可靠的盲公竹引路,假若我是童叔文,就算明知我們使詐,也樂於迎頭痛擊。”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所以今趟我們致勝之道,全在險中求勝。除了奇兵和偵騎的完美配合外,最重要是選擇伏擊的位置,屆時再以秘密武器應敵。隻要能破去東海郡的水師船隊,就可把東海郡李軍的靈活性完全癱瘓,不但不能從水路迅速支援沐陽,還令他們的海防崩潰,使我們能在水陸兩路封鎖東海城,哈!那時李子雲和童叔文隻有跪地求饒的份兒。”


    焦宏進暗中舒一口氣,慶幸自己不是寇仲的敵人。


    任何超卓的統帥,即使是李密、李世民、杜伏威、竇建德之輩,其作戰方式總是有跡可尋。例如李密愛使詐用伏;李世民則是軟硬兼施,擅於把握形勢,以守為攻;杜伏威的江淮軍來去如風,以戰養戰。可是寇仲的作戰方式卻全無成法,彷如天馬行空,教人全無方法測度,既集眾家之長,又別出樞機,膽大包天得叫人吃驚兼叫絕。


    如此敵手,誰不生畏?寇仲搖頭笑道:“假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敵人該待我們過沐陽後出海之前的河段迎擊我們,那時李星元斷去我軍後路,我們便隻有全軍覆沒的結局。不過我也正想到最好是李童傾巢而來,在兩岸伏下重兵,那我們不但可輕易偵知他們截擊的正確位置,還可一舉摧毀敵人的主力,那是多麽理想!”


    焦宏進點頭應是。


    表麵上,他們的計劃是分水陸兩路進迫東海,以沐陽作支援。水師在出海後,會配合陸路來的少帥軍和李星元的沐陽軍,把東海重重圍困。但骨子裏當然是另一迴事。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伸手摟焦宏進的肩頭,歎道:“說不定後天晚上我們便可在東海城喝祝捷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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