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循聲望去,隻見伏騫龍行虎步的排眾而出,來到禦道中心處,含笑瞧著他們三人,自有一股不怒而威,迫人而來的氣勢。


    擠滿行人道上的數百人,所有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無人不知他是今夜與曲傲約戰的正主兒,現在卻給跋鋒寒橫裏插入截去了頭啖湯,這口氣誰都難以咽下,故此均猜到好戲尚在後頭。


    寇仲一眼瞧去,見到突利雜在人叢中觀戰,哈哈笑道:“伏兄切勿為此動氣,皆因早前曲老兒曾在天津橋上與人聯手圍襲我們,所以我們才會有來有往,送迴他一個大禮。此事突利可汗可作見證,因為他亦有份參與該戰。”


    頓了頓續道:“何況我們已請貴部屬邢兄向伏兄打了個招唿,隻因時間緊迫,來不及等伏兄的迴音吧!”


    這兩番話可說給足伏騫麵子,讓他有可下的台階。


    寇仲確是能言善辯之士,又乘機陰損突利一記。


    突利雙目寒光閃閃,又有點啼笑皆非,踏前兩步,豪氣幹雲的一拍肩背伏鷹槍,冷笑道:“寇兄既舊事重提,登時勾起本人的記憶,可惜當時未及與寇兄交手,寇兄便匆匆溜掉。現在明月當空,如此良辰吉時,豈可錯過,不如便讓本人來領教寇兄神妙莫測的刀法!”


    突利忽然把事情攬到身上,主動挑戰,路轉峰迴,登時惹起一陣哄動。


    旁觀者大多不知他是什麽人,紛紛向旁人探問,吵成一片,氣氛熱烈。


    伏騫喝道:“且慢!”


    他並沒有提氣高唿,但卻在數百人的吵鬧聲中脫穎而出,震得人人耳鼓嗡然作響,全場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突利不悅地朝伏騫瞧去,皺眉道:“王子有何指教?”


    伏騫發出一陣笑聲,雙目閃過神光,不理突利,抱拳向寇仲三人道:“三位誤會了。剛才伏某隻想邀三位返曼清院喝酒祝捷,再無其它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想不到他如此友善,反感到有點不知所可。


    跋鋒寒則靜立如山,暗自調息。


    他剛才勝得極險,自己亦受了不輕的內傷,所以要爭取療傷的每一刻時間。


    徐子陵低聲向寇仲道:“不見李世民和他的人。”


    寇仲心下大奇,照道理李世民不該錯過此役,除非是他在曲傲含恨而退時,亦同一時間悄悄撤走。由於他們那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跋鋒寒和曲傲身上,所以沒有留意是否有其它人離場。


    李世民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換了在決裂之前,寇仲絕不會為此煩惱,現在卻要步步為營,加上李靖的警告又言猶在耳,不小心點都不行。


    那邊的突利見徐子陵在寇仲耳旁說了兩句話後,寇仲便露出思索的神情,目光則在人群中來迴掃視,顯是說的話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如此輕視,不由勃然大怒,又是心下凜然。


    換了是任何人,被他點名挑戰,就算不被嚇個半死,也要全神戒備。那有像他兩人般仍可為其它事情分神,可見他們的膽色能耐均非一般高手能及。


    不過此時他是勢成騎虎,穿過分隔禦道和行人道的樹木,來到禦道中,麵向三人叫陣道:“伏兄原意如何,一概與本人無關。寇仲你若肯叩頭認輸,本人放你去陪伏兄喝酒聊天又如何!”


    寇仲好象這時才留意聽清楚突利說什麽似的,喜上眉梢的大笑道:“原來可汗你這麽愛說笑。你肯送上門來,我正是求之不得。即使你立即跪地認錯求饒,我也不會饒你。”


    說罷大步踏前,朝突利逼去。


    還未出手,一股凜冽的殺氣狂湧過去,以突利這麽狠悍高明的角色,亦不得不立即抽出伏鷹槍,作勢以待。


    擠著數百人的行人道上人人引項以待,喧聲頓止。


    寇仲最令人印象深刻處,便是他的豪勇像是天生的,自然而然且漫不經意下,已造成這種不可一世的勢道。


    主動挑戰的突利反變成被動。


    對突利的挑戰,寇仲確是求之不得。


    換了在一般情況下,因突利有大批突厥高手隨行,要殺他是談何容易。


    但現在是依足江湖規矩公平決戰,突利若要保命,就要看他手底下有多少斤兩。


    跋鋒寒離去在即,如能剪除此人,對自己這老朋友未來的安全自是大大有利。在數百對目光的注視下,寇仲在離突利三丈許遠處“鏘”的一聲掣出寶刀井中月,健腕一抖,立時黃芒劇盛,朝敵攻去。


    凜厲的刀氣,彌漫禦道。


    突利雖曾目睹寇仲出手殺傷自己的手下,對他的實力算有個底子,卻猜不到他曾在三丈外的距離發動攻勢。


    這其中實大有學問。高手對壘,往往就是從此等關鍵處判別出對方深淺,從而定下最佳的應付方法。


    突利本估量寇仲若要保持主動和一氣嗬成的強勢,該於兩丈遠處拔刀攻擊,如此才不致氣勢中途減弱,另一方麵又能發動最強的攻擊力。這些判斷是從對方的速度、步伐、氣勢作出的評估。似突利這般級數的高手,盡可以在對手起步後便先掌握到敵人在踏出第幾步時發動攻擊,準確無差。


    但今趟他顯然猜錯。


    突利心叫不好,同時舉步移前,以爭迴因估計失誤而失去的主動之勢。


    寇仲長刀劃過虛空,以橫掃千軍的驚人霸氣,毫無花巧的一刀朝突利劈去,充盈著既隨意又渾然天成的味道。


    他的一對大眼則鷹隼般盯緊對手,不漏過對方任何細微的動作。連對方衣服覆蓋下肌肉運勁的情況亦了如指掌。


    他要找尋的是魯妙子所說那“遁去的一”,這正是他製敵取勝的要訣。


    自把和氏璧內的異能據為己有後,他便知自己的功力突飛猛進,但始終不知精進至何等地步。


    現在則事實擺在眼前,曲傲已敗在跋鋒寒手下。


    此事對寇仲鼓舞之大,實在非同小可。


    正恨不得也找人來試刀時,突利竟自動獻身的送上門來,在這樣的心態和情況下,寇仲無論信心氣勢都一下子攀上最嶺峰的高處。


    剎那間兩人近至短兵交接的距離,突利迎著撲人而來的刀氣,運槍掃打。


    他拿捏的時間精妙準確,假若寇仲不變招,將會給他掃個正著,除非雙方功力懸殊,否則必是井中月被蕩開,寇仲則空門大露之局。


    豈知寇仲刀勢不改,就在長隻四尺,把手處鑄有禿鷹的短鋼槍尚差寸許掃中寶刀之際,井中月突生變化,不但不繼續下劈,還微往上挑,恰恰避過了伏鷹槍的挑掃。


    寇仲同時改前衝為橫移。


    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那代表寇仲體內的真氣轉換,要與刀法步勢的變化速度一致。


    突利的伏鷹槍法出於自創,專講陰陽虛實的自然之道,在這惡劣情況下,便顯出真正的實力來。


    他雖驚卻不亂,伏鷹槍鋒在刀底下掃過三寸許,又在寇仲迴刀從不同角度劈來之前,猛地抽身疾退。


    這一退更考功夫,槍鋒嗤嗤,幻出無數虛實難分的槍影,教敵手難以捉摸追擊。


    旁觀者雖不乏好手高人,但無不看得歎為觀止,更為寇仲可借小小一個變化,便能迫退對手而驚服。


    寇仲雙眉上揚,哈哈長笑聲中再氣勢如虹的進身掄刀,快得沒有人能看清楚。“當”!


    震耳欲聾。


    井中月就像能破除任何幻象的神物般,切劈入槍影的一刻,突利的伏鷹槍便變迴一根實物,被迫硬架他一刀。


    在寇仲後方觀戰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這時才放下心來。知道寇仲經過這些日來的連番激戰,刀法終到了隨心所欲的大成境界。否則怎施展得出這樣的刀法來。


    旁觀者中視寇仲為敵人者都暗自心驚,對他作從新估計。


    悄立在以宋魯為首的宋家高手那堆人中的宋玉致,見寇仲刀法如有神助,也不由看得目眩神迷,難以自己。


    突利雖被寇仲的螺旋勁氣劈得手臂酸麻,但他生性強悍,反激起拚死之心,哈哈笑道:“好刀!”


    槍勢驀張,狂施反擊,伏鷹槍像怒海的巨浪,向寇仲湧去。


    寇仲耳聽槍聲嗤嗤,皮膚感覺到伏鷹槍帶起一個個割體生痛的氣旋;眼則見到槍影處處,心叫痛快,正要來個近身拚搏,好趁快解決對手時,眼前槍影盡消,但伏鷹槍鋒卻隻剩下一點寒芒,往自己咽喉處疾射而至。


    如此精妙絕倫,從虛變實的槍法,他尚是初次得睹。


    “叮”!


    寇仲想也不想,更來不及去想,一刀劈在槍鋒上。


    尖銳如箭的勁氣,隨槍而來。


    寇仲往後疾退。


    突利似也無以為繼,提槍後撤。


    一方橫刀冷對,另一邊則挺槍遙指,頓成對峙之局。


    跋鋒寒低聲在徐子陵耳旁道:“突利心怯了。因以他一向的作風,除非另有目的,否則絕不肯這般讓步住手的。”


    整條大街靜得落針可聞,連唿吸聲都暫時屏止。


    兩人雖暫且分開,但那種對陣的張力,四目交鋒的沉凝氣氛,便足使人心寒膽怯。


    突利左手離開槍身,負在身後,笑道:“領教了。中原可稱得上真正高手者,必有你寇仲之名在榜上。”


    他捧的雖是對手,但自然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兼之他能以絕妙槍法扳迴平手,故無人會認為他是膽怯。


    隻有熟悉他的跋鋒寒才看穿他的底蘊。


    寇仲當然亦知他想收手下台,不過他也並非沒有顧忌。自己是否真可擊殺突利,仍是未可知之數。即使能辦到,自己多少亦要負傷。而現在跋鋒寒則一如李密勝宇文化及的情況,勝得很慘。所以自己要保持實力,實是頭等重要的事。


    他怕的是失去了蹤影的李世民。


    “鏘”!


    寇仲還刀入鞘,抱拳道:“可汗果是英雄了得,寇仲佩服,異日有閑,再喝酒或切磋好了。”


    這番話可說給足突利麵子,又表現出寇仲過人的襟懷和風度,突利不由心生好感。


    他並非欲與寇仲為敵,隻因跋鋒寒的關係,才會站在對敵的立場,逐亦槍歸後背,施禮道:“有機曾必定相約寇兄!”


    轉向眾手下道:“我們走吧!”


    伏騫瞧著突利等人遠去的背影,朗聲道:“今晚就到此為止,多謝各路朋友賞麵赴會。”


    說罷踏進禦道,來到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身旁,歉然道:“小弟適才一時疏忽,看不到跋兄需好好休息。小弟告辭了!”


    不待三人迴答,微微一笑,自行去了。


    三人對他的高深莫測,不由都心生寒意。


    ※※※


    三人在一道橫街緩步而行,等待天明的來臨。


    寇仲關心的問跋鋒寒道:“感覺如何?”


    跋鋒寒微笑道:“好多了!不過這種傷勢,豈是一時半刻可以痊愈。”


    接著岔往別處去道:“你瑜姨已安全出城,公主會送他們出海,再安排海舟讓她們北返高麗,如此既可減少旅途跋涉之苦,又可大大縮短時間。”


    寇仲開心得吹響口哨,旋又皺眉道:“你是否待養好傷後再走?”


    跋鋒寒堅決搖頭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留下來反會成為你們的負累,反而我獨自一人溜起來最方便。”


    寇仲和徐子陵都感無話可說。即使以突利、拓跋玉之流,要追上蓄意遠遁的跋鋒寒,確是談何容易。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明早城門開後,我們陪你出城去起出麵具,贈你其中兩張,那包保你可安然返迴寨外去。”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稱妙,前者更如釋重負道:“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唉!不過很舍不得讓你這老小子說走就走。”


    跋鋒寒灑然笑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人生便是如此。何況我們或許仍有再見之日,那時才特別有味兒呢。”


    寇仲頹然道:“你倒說得灑脫,現在你走了,遲些便輪到小陵,朋友零落至此,做人真沒有意思。”


    跋鋒寒和徐子陵知他性格,差點為之捧腹狂笑。


    寇仲自己也笑起來,豪情橫逸的道:“尚未正式通知你們,我和李小子真個鬧翻了!”


    徐子陵歎道:“不用你說我也猜到這必然的結果。”


    寇仲雙目般機一閃道:“還有就是李靖親口承認出賣了我們。”


    徐子陵俊臉一沉,沒有作聲。


    三人的足音,在月夜下空寂的長街輕柔的迴響著。


    跋鋒寒皺眉道:“我雖隻瞧過他兩眼,卻感到他不似這類人。”


    寇仲狠狠道:“外貌很多時都是不可靠的。像老跋你便外貌冷酷,豈知竟會是如此多情的人。”


    跋鋒寒淡淡道:“明天開始,我將把人世間所有一切會令人心神受影響的感情拋開,專誌劍道,還我本來的真麵目。”


    寇仲忍著笑道:“小心芭黛兒追上你時,你又由無情士給打迴原形,笑掉我兩人的大牙。”


    跋鋒寒從容一笑,沒有答他,反道:“你們要小心李世民,除了他本人武功高明外,楊虛彥、紅拂女、李靖、李神通、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無一不是能獨當一麵的高手,實力不遜於陰癸派。”


    三人左轉往通向南城門的大街,寇仲道:“我倒不怕他們。卻怕師妃暄傷愈後怎樣對付我們,單對單我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最要命是即使她是一個人,我們也舍不得聯手對付她這麽一個似菩薩下凡的美人兒。”


    徐子陵淡然道:“她隻會找我算賬,由我來應付好了。”


    寇仲故意搶到徐子陵前方,麵向著他邊退邊道:“哈!小陵終找到令他傾心的人兒了!否則怎會一手包辦,不讓別人插手。”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你總愛朝兒女私情的方麵去想。而事實在這事上你和鋒寒兄很相似,隻不過追求的目標有異吧了!”


    他這番話是因與宋玉致傾談後才有感而發,寇仲登時招架不來。


    幸好這時已抵達伊水北岸,斜掛西方空際的明月把岸旁的房舍投影到緩流的河水上麵,形成並存的另一個影子世界,美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域。


    一道拱橋橫跨伊水,橋下泊著十多艘小艇,水流輕柔地撞上艇身和橋堤,發出沙沙的清響。


    寇仲提議道:“不若我們到橋上坐坐,到天明時便送老跋一程,也不枉我們相交一場。”


    跋鋒寒仰首望天,籲出一口長氣道:“那我們該還有大半個時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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