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師道在艙廳設下酒席,簡單而隆重,出席的尚有一對男女。


    男的年約四十,卻滿頭白發,長著一把銀白色的美須,但半點沒有衰老之象,生得


    雍容英偉,一派大家氣度,且神態非常謙虛客氣。


    女的約二十五六間,頗為妖媚,與男的態度親昵,且神情體態,甚為撩人,給人有


    點不太正派的感覺,也使寇徐兩人想起春風院的姑娘,不過她的姿色卻遠勝該院的任何


    紅阿姑了。


    經宋師道介紹,原來男的是宋閥的著名高手“銀須”宋魯,以一套自創的“銀龍拐


    法”名傳江南,是宋師道的族叔,乃宋閥核心人物之一。


    女的叫柳菁,是宋魯新納的小妾,至於來曆卻沒說出來。


    宋師道要介紹三人時,方醒覺根本不知三人姓甚名誰,正尷尬時,傅君婥淡淡說出


    三人名字,沒作隱瞞。


    宋魯笑道,“傳姑娘精華內斂,顯具上乘武功,配劍式樣充滿異國情調,不知是何


    方高人,竟調教出像姑娘這般高明的人物來呢?”


    寇徐兩人暗暗咋舌,所謂成名無僥幸,他們雖未聽過宋魯之名,但也知他是響當當


    的人物,故此眼力才會如此高明,說話如此得體,不由對他生出仰慕之心。


    他們的眼光比任何拍馬屁更有成效,宋魯立時對他們大生好感。


    傅君婥平靜答道:“宋先生請見諒,君婥奉有嚴命,不可泄漏出身分來曆。”


    柳菁那對剪水秋瞳橫了兩個小子一眼,微笑道:“兩位小兄弟均長得軒昂英偉,為


    何卻沒有隨傅姑娘修習武技,不知是姑娘的什麽人呢?”


    寇仲挺胸幹咳道,“我們兩兄弟正準備隨我們的娘修習上乘武技,多謝宋夫人讚許


    了。”


    宋師道見他說“我們的娘”時,目光落到傅君卓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色變道,“你


    們的娘?”


    傅君婥俏瞼微紅,狠狠瞪了寇仲一眼後,尷尬道:“不要聽這兩個小鬼胡謅,硬要


    認我作娘。”


    徐子陵故意摸摸肚子嚷道,“娘!孩兒餓了。”


    柳菁忍俊不住,花枝亂顫的笑了起來。


    宋師道和宋魯兩叔侄卻是一頭霧水,怎也弄不清楚這絕色美女和兩個小鬼的關係。


    傅君卓見兩小鬼色迷迷的看著柳菁,竟生出一股妒忌的奇異情緒,冷哼道,“再敢


    胡言亂語,看我……看我……”


    宋師道盡釋疑團道:“傅姑娘和兩位小兄弟請入席,我們邊吃邊談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終是少年心性,見宋師道這麽尊重他們,妒意大減,又見桌上盡是山


    珍海錯,忙搶著入席坐下,絲毫不理江潮禮數。


    宋師道等巳有點摸清兩人底蘊,當然不會放在心上,殷勤請傅君卓入座,宋師道和


    宋魯陪坐左右,柳菁則坐在宋魯之旁,接著是寇仲和徐子陵。


    兩名恭侯一旁的大漢立時趨前為各人斟酒。


    傅君婥道:“我一向酒不沾唇,他們兩個也不宜喝酒,三位自便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正想嚐嚐美酒的滋味,聞言失望之色,全在臉上清清楚楚表露無遺。


    傅君婥暗感快意,終整治了這兩個見色起心的小鬼了。


    宋魯笑道:“那大家都不喝酒好了,小菁有問題嗎?”


    柳菁嬌笑道,“妾身怎會有問題,有問題的怕是兩位小兄弟吧?”


    寇仲挺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喝可不喝,怎會有問題?”


    宋家三人都是跑慣碼頭,見盡大小場麵的人,明知他硬撐,亦不說破,轉往別的話


    題上。


    宋魯顯是精於飲食的人,隨口介紹桌上美食,又說起烹飪之術,聽得寇仲和徐子陵


    這兩個餐飽餐餓的人目瞪口呆。手底卻不閑著,對菜肴展開掃蕩戰。


    傅君婥卻毫無興趣,隻吃了兩條青菜,便停下箸來,玉容靜若止水,美得真像天上


    降世的觀音大士。


    宋師道對她愈看愈愛,但因宋魯指出她可能來自中土之外,卻像橫梗心內的一根刺,


    因為他宋姓嚴禁與異族通婚,若這絕色美女確是異族之人,除非他叛出家門,否則隻能


    有緣無份了。


    柳菁對寇徐兩個人令人不敢恭維的吃相卻大感有趣,含笑看著兩人風卷殘雲般把菜


    肴掃過清光,還不時幫他們挾菜,侍候周到。


    下人收去碗碟後,宋魯親自烹茶款待各人。


    宋魯見傅君婥對飲食毫無興趣,話題一轉道:“傅姑娘對我中土之事,是否都甚熟


    悉呢?”


    宋師道立時露出緊張神色,知道宋魯看出自己對傅君婥生出愛慕之心,故出言試探,


    以證實她異族的身分,教自己死了這條心。


    傅君婥淡淡道:“宋先生怎能隻憑我的佩劍形狀,就斷定君婥是來自域外呢?”


    宋師道俊目立時亮了起來。


    宋魯歉然道;“請恕宋某莽撞,不知姑娘有否聽過關於和氏璧的事呢?”


    他終是老狐狸,轉了個角度,考較起傅君婥來。


    寇仲像學生聽教般舉手道:“我聽過,秦昭襄王以十五座城池去換趟惠文王的鎮國


    之寶和氏璧,趙王派了藺相如護送和氏璧去見秦王,老藺抱著人璧俱亡的笨方法,幸好


    秦王比他更笨,竟讓他把和氏壁送返趟國,這就叫什麽他娘的“完璧歸趙”了。


    眾人為之莞爾,柳菁笑得最厲害,指著寇仲道:“那和氏璧後來又怎樣了?”


    傅君婥心中感激,知寇仲怕自己答不上來,泄露出身分,所以搶著答了,同時暗驚


    這“兒子”的急智。


    寇仲隻因曾聽過白老夫子說過“完璧歸趙”的故事,才有話可說,至於“歸趙”之


    後又怎麽樣,那會知道,尷尬道,“這怕隻有老天爺才曉得吧”


    柳菁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整個人伏到宋魯身上去,媚態橫生。


    宋魯見這小子哄得愛妾如此開懷:心中歡喜,一時忘了去試探傅君婥,不厭其煩道,


    “這和氏璧後來到了秦始皇手上,奏始皇命李斯撰寫“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


    形篆字,經玉石匠鐫刻璧上,於是和氏璧遂成了和氐璽。”


    寇仲和徐子陵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宋師道真怕宋魯迫問傅君婥,接上道:“漢高祖劉邦推翻了大秦朝,秦王子嬰就把


    和氏壁獻與劉邦,劉邦稱之為“傳國璽”,自此和氏壁成了得國失國的象征。後來王莽


    意圖篡位,派弟王舜往長樂宮向孝元太後索璧,給孝元太後怒摔地上,致摔缺了一角,


    王莽命人把缺角以賈金鑲補上去,使和氏璧又多添“玉體金角”的雅名。”


    寇仲笑道,這個故事定是假的,若真的這麽大力一摔,和氏壁那還不摔成碎粉。”


    宋魯動容道:“寇小兄確是智清神明,但此事確是千真萬確,困為此玉並非凡玉,


    當年楚人卞和在荊山砍柴,見一隻美麗的鳳凰棲於一塊青石上,想起“鳳凰不落無寶地”,


    斷定這青石必是寶物,於是獻給楚厲王,豈知楚廷的玉石匠均指卞和獻的乃是凡石,楚


    王一怒下斬去他的左足,趕走了他。卞和心中不忿,待武王繼位,再去獻寶,今趟則再


    拾斬下右足。到武王的兒子文王登位,聞知此事,才把青石抬迴宮裏,命工匠精心琢磨,


    剖開石頭,從中得了一塊光潤無瑕、晶瑩光潔的不世奇寶,為了紀念卞和,故稱為之和


    氏壁。”


    宋師道道:“若是一般玉石,楚廷的玉石匠不可能不曉得,致誤以為是普通石頭,


    且荊山地區從未發現過玉石,可知和氏璧實乃不同於一般玉石的另一種瑰寶,亦正因這


    種奇寶當時是第一次被發現,所以任何人都不認識。觀之摔於地而隻破一角,便可知和


    氏璧的異乎尋常了。”


    今趟連傅君婥亦生出興趣,問道,“那究竟和氐璧是什麽東西呢?”


    宋師道首次聽到佳人垂詢,心中暗喜,欣然道:“據我宋家自古相傳,此玉實自是


    來自仙界的奇石,含蘊著驚天動地的秘密,至於究竟是什麽秘密,就無人知曉了。”


    徐子陵好奇問道,“王莽死後,那和氏璧又落在何人手上呢?”


    柳菁笑道:“傳到漢末的漢少帝,和氐壁又失去了,到三國時,長河太守孫堅在洛


    陽城巡邏,忽見一口水井光芒四射,命人打撈,起出一宮嬪屍身,頸係紅匣,打開一看,


    正是和氏璧,到孫堅戰死,和氏璧輾轉落在曹操手上,被傳了下來,到隋滅南陳,楊堅


    遍搜陳宮,卻找不到陳主所藏的和氏璧,使楊堅引為平生憾事。”


    傅君婥忍不住間道:“諸位為何忽然提起和氏璧一事呢?”


    宋師道色變道:“看來姑娘雖身在江湖,卻不大知道江湖正發生的大事。”


    宋魯拈須笑道,“和氏玉璧,楊公寶庫,二者得一,可安天下。現在烽煙處處,有


    能者均想得天下做皇帝。故這兩樣東西,成為了天下人競相爭逐之事。最近江湖有言,


    和氏璧在洛陽出現,故自問有點本領的人,都趕往洛陽去碰碰運氣,今趟我們把貨物送


    往四川後,會到洛陽走上一趟,看看宋家氣數如何?”


    這宋魯風度極佳,不愧出身士族,無論口氣如何大,但總令人聽得舒服。


    寇仲雙目放光道:“若得了和氏璧,就可以得天下,哈,我和小陵也要去碰碰彩了。”


    傅君婥雙目寒芒一閃,狠盯著寇仲道:“憑你這小鬼頭配嗎?我絕不容你們到洛陽


    去,若再生妄念,以後我都不……:不理你了。”


    她本想說不傳他法訣,臨時改口,威嚇力自然大減。


    宋魯等仍弄不清楚三人關係,但卻感到傅君婥雖是疾言厲色,其實卻非常關切這兩


    個頗討人歡喜的小子。


    宋師道溫和地道:“傅姑娘說得對,這種熱鬧還是不趁為妙,尤其和氏璧牽涉到武


    林一個最神秘的門派,這門派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派人入世修行,益發秘不可測。”


    傅君婥奇道:“這是什麽門派?”


    宋魯道:“傅姑娘問對人了,若是其它人,可能連這門派的名字都未首聽過。”寇


    徐兩人好奇心大起,留神傾聽。


    宋師道道:“這家派叫慈航靜齋,數百年來在玄門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知道靜齋


    所在的人都不肯透露有關這家派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們雖因和氏璧一事對靜齋明查暗訪,


    仍是所知不多,隻知齊內全是修天道的女子,據說道門第一高手“散真人”寧道奇曾摸


    上靜齊,找主持論武,豈知靜齋主持任他觀看鎮齋寶笈(慈航劍典),寧奇道尚未看畢,


    便吐血受傷,知難而退,此事知者沒有多少人,所以江湖上並未流傳。”


    寇仲一拍徐子陵肩頭,歎道:“這才是真正的秘籍呢!”


    眾人中,當然隻有傳徐兩人才明白他的意思。


    宋魯歎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愈知得多,便愈自覺渺小,再不敢恃強橫行了。”


    徐子陵心悅誠服道,“宋大爺才是真正的人物。”


    他在揚州慣了稱人作大爺,自然而然就這麽叫了。


    宋魯笑道:“兩位兄弟根骨佳絕,若早上幾年碰上你們,宋某必不肯放過。”


    寇徐兩人同時色變,一顆心直往下沉。


    娘己是這麽說,宋魯也是這樣說,看來這一生都休想成為高手了。


    傅君婥也是陪他們心中難過,暗下決心,怎也要試試可否迴天有術,造就他們:心中一熱,道:“夜了,我想早點休息。”


    宋師道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仍隻好如她所言,把夜宴結束了。


    寇仲本想追問為何和氏璧會和慈航靜齋牽上關係,但一來怕傳君婥不高興,更想到要學九玄大法,遂閉口不問,與徐子陵隨傅君婥迴房去了。


    在傅君婥的房間裏,三人圍成三角,盤膝而坐,月色由艙窗透入,剛好灑在傅君婥身上,使她更似下凡的觀音大士。


    傳君婥神情肅穆,輕輕道,“你們知否我為何會去而複返,把你們由那肥縣官手上救走,後來在丹陽分手,又忍不住迴到你們身邊呢?”


    寇仲見她認真的神情,不敢說笑,正經答道,“是否因娘愛惜我們呢?”


    傅君婥歎了一口氣道:“可以這麽說,在宇文化及的親隨裏,有一個是我們高麗王派去的人,所以把你們送到北坡縣後,我便以秘密手法和他聯絡,查探宇文化及的傷勢。”


    徐子陵喜道,“原來宇文化及也受了傷嗎?”


    傅君悼傲然道:“當然啦,我的九玄神功豈是等閑,不付出一點代價,怎能傷找,不過他也算難得,隻坐了兩個時辰,就功力盡複,隻從這點,可推知他比我尚高出一線。同時亦知他為了(長生訣),不惜一切也要擒捕你們,所以才迴頭來救走你兩個小鬼,我怎能讓那萬惡的暴君能延年益壽呢。”


    寇仲艱難地道:“娘大可把我們的(長生訣)拿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是幹手淨腳,遠勝有了我們這兩個累贅!”


    傅君婥截斷他道:“我偏不歡喜做這種無義的事就是了。”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問道:“那娘為何又要在丹陽和我們分手呢?”


    傅君婥噗了一口氣,幽幽道:“最後還不是分不了嗎,我也不知為何要對你兩個氣人的小鬼頭那麽好。本想把你們送到丹陽,讓你們有足夠盤川自行上路,自生自減就算了。但想深一層,宇文化及既可動用天下官府的力量,你們終逃不過他的魔爪,才忍不住又迴頭找你們。你以為我看上那宋師道嗎?當然不是哩!我早打定主意以死殉國,怎還有意於男女私情,隻是想借他們的船使你兩個遠離險境。當船再泊碼頭時,我們立即離船登岸,逃往起義軍的勢力範圍去,那宇文化及就再拿你們沒法了。”


    寇仲斷然道:“我們索性先將(長生訣)毀掉,那縱使宇文化骨追上來,也得不到寶書了。”


    傅君婥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想不到這一向貪財貪利的小子,竟肯作此犧牲。


    傅君婥點頭道“聽小仲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開心,但暫時仍不致到此地步。現在我先傳你們打坐的功夫。隻是你兩人必須立下誓言,一天達不到第一重境界的氣機兆動,亦不準出來江湖胡混,隻可乖乖的給我找個平靜的小鎮,躲避戰火,安安樂樂過了這一生算了。”


    徐子陵兩眼一紅道:“娘!你對我們真的很好。”


    寇仲也感動地道,“縱使我們的親娘在生,也絕好不過娘你了。”


    兩人當下立了誓言。


    傅君婥教兩人合掌胸前之後,正容道:“練功之前,先得練性,務要掃除一切雜念,然後盤膝穩坐,左腿向外,右腿向內,為陽抱陰;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手大指,進入左手內,捏子訣,右手在外,為陰抱陽。此名九玄子午連環訣。所謂手腳和合扣連環,四門緊閉守正中是也。”


    徐子陵不解道:“娘不是謊過九玄大法重神輕形嗎?為何卻這般講究形式?”


    傅君婥默然片晌,歎道,“假若你們真能練成神功,必是開宗立派,自創新局的絕代大師,我便從沒像你這般去懷疑過,不過我隻能依成法來教導你們,你們若能想出其它方法,盡菅去償試吧,但心法必須依從遵守,否則會生不測之禍。”


    寇仲讚道,“娘真是開明,武場的師傅教徙弟時從來不是這種態度。”


    接著傅君婥詳細說出奇經八脈和各重要穴位的位量,反複在他們身上指點,到兩人記牢時,己是三更時分了。


    這時大船忽地緩慢下來,岸旁隱隱傳來急劇的啼聲。


    三人同時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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