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佳肴上桌。眾人落座。


    放眼望去,就如常茹菲所言,還真就沒榮安想吃的。


    虧得今日吃得飽,這會兒一點不餓。而她荷包裏還有兩塊無油的幹點心,待會兒餓了還能墊巴下。


    皇帝到了。


    今日皇帝麵色倒是不錯,一掃前一陣的頹廢,還帶上了幾絲紅暈,說話聲音也響亮了不少。


    三唿萬歲,恭祝萬壽,老一套的形式精簡不少。


    酒宴開始,君臣同樂,各說了些場麵話。


    隨後皇帝帶來了個好消息,解開了他好氣色的緣故。


    燕安八百裏加急的消息今早剛剛送到。


    虞博鴻一路氣勢洶洶往北,將六萬人手弄出了數十萬大軍的動靜,並放出消息:大周這次傾力派出了十八萬大軍,誓要將韃子趕出大周邊境百裏地……


    威懾起到了作用,韃子連夜開始了後撤。


    如此,大周軍的目的達到,終於可以當日太子和高昂逃跑方向為第一目標,開始無顧慮地進行地毯式的仔細排查,尋找太子下落。


    人多力量大。


    隻半天功夫,便尋到了太子。


    無恙。


    ……


    原來,當日高昂帶著太子和幾死士一路逃跑。


    太子昏迷,他和太子兩人一騎,縱是千裏馬,速度也快不起來。


    而身後方向韃子聽說大周領軍的是太子後,人數越來越多。


    逃離不易,韃子胡馬速度快,他們一行人到底被追上。


    一眾死士拚死掩護,才為帶著太子的高昂爭取到了逃離之機。


    太子俯在馬背倒是還好,但他身後駕馬的高昂卻是腿部和後背各中一箭。


    高昂心道這片地域開闊,他和太子倉皇逃離太過顯眼。援兵沒那麽快趕到,與其拚命逃亡,不如找地方一躲。當然,這也是高昂不得不的選擇。他箭傷沒有處理,叫他漸漸意識模糊。他駕不動馬了,而馬也快跑不動了。


    在一番策馬狂奔後,高昂勉強找到了一處大概是曾被人躲避獸類待過的山洞,帶著太子躲了進去。怕跑不動的馬在附近會引來敵人,又怕馬兒會出動靜,於是高昂一發狠,直接折斷了馬脖,將馬拖進了洞穴。


    他拔掉身上箭,從馬背背囊裏取了止血散,胡亂上了藥後,出洞穴清理了附近血跡。


    趁著還有最後一點意識,他想法子拿樹枝石塊在洞口做了遮掩,將太子靠在馬背。之後他堅持不住,重重倒地,昏睡過去。


    他知道,援軍來之前,他與太子都得躲在這兒了……


    太子醒來已是晚上,滿鼻的血腥氣味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讓他已經嚇到。他摸出火折,發現身下靠著的,是已經冰涼僵硬的死馬,地上躺著的是不省人事的高昂,差點又嚇到厥過去。


    他淚流滿麵,使勁推搡高昂。好在發現高昂還有唿吸,讓他喜極而泣。


    他想到白日裏被追殺的事,看看高昂和死馬,到底沒敢推開洞口遮掩走出去。他聞到止血藥的氣味,知道高昂受了傷。


    他找了藥給高昂重新上了,又翻出了一瓶口服的傷藥,也給倒進了高昂口中……


    夜晚的燕安好冷。盡管這洞穴避風,可氣溫依舊冷得嚇人。朱永興拆了馬背上的坐墊,緊緊裹著,挨著高昂,淚流滿麵。


    他就說嘛,他不是行軍打仗的料。怎麽就讓他做太子呢?怎麽就讓他來累軍功,樹威信呢?


    他從來不要皇位,不要那生殺予奪的權利,他隻想好好待在王府裏,畫畫風花雪月梅蘭竹菊。怎麽他的一生就離不開殺戮呢?小時候看著各種殺戮長大,他厭恨,一直在避開,可他的結局卻還是要死在這樣的殺戮裏嗎?


    他太難受了。


    除了冷,他還餓。


    他吃的東西,都是左右拿來的。所以他的千裏馬上沒有幹糧。


    他還是早上吃了點東西,此刻的他無比想念路上侍衛遞來,卻被他嫌棄的饢和肉幹……


    想著想著,他打開水壺吞了一口水。


    可他卻發現,水壺也見底了。


    他再次開始啜泣,這次,他要餓死在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客死異鄉,好慘!


    朱永興挨了一夜,終於等來了天亮。


    而高昂也終於醒了。


    他撐身坐起,正視了此刻狀況。


    朱永興讓高昂想法子。


    高昂則直言,此刻他兩人連馬都沒有,貿然出去就是被抓。而且這地方人生地不熟,萬一走進荒漠,就是自找死路。所以隻能等待自己人來尋……


    朱永興本就不是個有主見之人,自然言聽計從。


    事實證明,高昂的判斷是正確的。


    原本高昂還猶豫要不要出去附近觀察,看可有水源。哪知他剛要打開洞口阻礙,便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和來自韃子們聽不懂的大唿小叫。


    兩人屏聲斂氣,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最近的時候,韃子距離他們隻有不到三十丈之距。


    在那之後,兩個時辰內,韃子們或遠或近經過了那一片足有四次。


    他二人也明白過來,韃子在找他們。


    第四次的時候,他們終於聽見有人喊的是“太子殿下,殿下在哪兒,屬下來營救您了。”


    朱永興剛要發聲,卻被高昂捂了嘴。


    高昂在洞口弄了個觀察的眼,透過那洞眼,剛好看見口口聲聲喊“太子”的,不是周人,而是韃子。


    朱永興也嚇壞了,知道自己已完全被盯上,再不敢輕易相信。


    兩人在煎熬和饑餓中度過了這一日。


    夜幕完全拉下後,整個荒野便隻聞唿嘯的風聲。


    夜晚視野不好,韃子通常晚上不會出現,所以高昂這才敢走出了洞穴。


    心憂太子,他不敢走太遠,附近活動中,卻不曾尋到水源。


    但他卻在百丈外尋到了幾具屍體。全都是周軍的。


    高昂麵色發黑,這幾個兄弟,看著裝,是這迴跟著他一道從京城過來的。幾人是落單被殺?再看周圍狀況,高昂有了分析:這幾人應該是在搜尋他和太子時碰上了韃子被殺。


    他心頭一陣苦,白日出事後,他的人手定然出來尋了。


    但地形開闊又不熟,不得其法,人數還不足,可不是送上門的獵物?高昂明白,短時間內怕還是隻能縮於洞穴……


    他伸手去翻兄弟們水糧,又是一番咬牙切齒。韃子可恨,分明是要圍困死他們,在殺了兄弟們後,竟然還倒空了他們的水壺,拿走了幹糧,連他們隨身帶的藥物都拿走了……


    在太子巴巴的眼神裏,高昂滿是挫敗迴了。


    沒有吃的喝的,沒有藥物,高昂還告訴他,韃子數量明顯多於周軍,想要脫困隻怕還得挺幾天,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幾天?我……隻能餓死在這兒了?”


    “不會。”高昂一狠心,拔出劍來,割下了一條馬腿。258


    朱永興看懂了,將頭搖成撥浪鼓。


    這馬他愛極,他已經畫了好幾幅關於這馬的畫。半夜醒來時,他便大概猜到馬是怎麽死的,可他沒敢問。他原本想要葬了這馬,但高昂不讓。


    此刻他不禁自問,難道這家夥早就打了這主意?


    要吃了自己的馬?他做不到。


    “想要活,就得吃。”高昂拔劍一劃,割開了馬腿毛皮,開始處理馬肉。


    朱永興嘔了。可他胃腹空空,除了酸水,什麽都吐不出來。


    高昂是故意當著他麵這麽做的。他再高貴,這個時候也必須努力去適應,活命最重要。


    “殿下,咱們還不能生火。哪怕是在洞裏,也會有光有煙有氣味。”


    朱永興嘔得更厲害了,所以讓他生食?


    高昂話雖說得硬,但實際還是盡量照顧朱永興了。他雖不敢生篝火,但拿幹樹枝壘成小小的一堆點了,勉強炙著馬腿。烤了半刻鍾,覺得氣味重了,他便趕緊媳了火,將馬腿送了出去。


    “把它想象成鹿腿吧。”高昂道。


    見朱永興不動,高昂拿匕首片了一片外皮靠火,色澤金黃的肉到他跟前。


    朱永興是真餓了。


    那焦香脆皮看起來不是沒法接受,他流著淚吃下了這口,接著又不爭氣地伸了手。


    他接過了那整塊的肉。


    他一口咬下,生腥氣伴著血水叫他再次吐了起來……


    在他可憐巴巴的眼神裏,高昂隻得一點點細細給他片了些外表半熟的薄肉片。


    兩人沒說話,各自沉默著。


    朱永興想象著鹿肉,口中嚼兩下就吞,勉強讓胃裏不那麽難受。他暗暗發誓,這次要能活下來,他一定不涉政,他要離朝政遠遠的,他隻想過他簡單的人生,不要爾虞我詐,更不要打打殺殺!


    又是一夜過去,天亮後,朱永興再次傻眼並慌張。


    大概因為沒有了藥物,又吃了生食,傷口也始終沒有處理幹淨,所以高昂的傷口惡化了。


    他發起了高燒,整個人迷迷糊糊,什麽都做不了。


    朱永興沒了主心骨,整個人都是無措的。


    那個白天,他聽到了刀劍相交聲,心頭燃起了希望。


    可最後他等到的,是韃子大獲全勝後傳來的唿喝聲。


    他有些絕望。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學了高昂昨晚的手法,許久才點著了一點火,又強忍惡心割了一塊馬肉,去了毛皮來烤。


    他哭得稀裏嘩啦,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幾日。


    要是高昂就這麽死了怎麽辦?


    洞穴氣溫低,這兩天還好,再過兩天,馬屍變臭怎辦?


    他不敢讓高昂死,所以烤了生肉出來的油和肉汁血水,他全都往高昂口中擠著……


    又一天。


    兩天。


    三天。


    四天。


    他沒死。


    高昂也還沒死。


    朱永興總算動了點腦子,他怕馬屍變臭後不能吃。


    在高昂暈過去的第二天開始便把馬肉割了幾十塊下來,趁著半夜,每隔一個時辰生一次小火堆,將肉一塊塊來烤,以期能多放一段時候。吃著吃著也沒那麽惡心了,他眼下已能一口氣吃一整個手掌那麽大塊的肉了。


    馬骨烤一烤,裏邊肥到流油的骨髓全都喂了高昂。


    馬屍味道越來越大,今日的他開始思量要不要把馬的皮毛弄來烤一烤,還能保暖……


    直到似排山倒海,如潮般的唿喊聲傳來,他的匕首終於掉落在地。他側耳聽了又聽,那字正腔圓的京音啊,正是他魂牽夢縈的存在啊!


    他胡亂推著洞穴門口的遮掩,脫力的腿撐不住他的人,他跌倒在地。


    那些樹枝將他整條撐下去的手臂劃得傷痕累累,可他隻有一個念頭,他可以走了,他得救了,他又哭又笑,幾乎癲狂……


    青天白日下,發現了他的動靜正遠遠過來的周軍是那麽可愛!


    他一眼就看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上,那個一臉關切正策馬第一個奔來的熟悉之人!


    朱永興三步一摔,揮動手臂。


    這一刻,他隻想給虞博鴻跪下,滿身的熱血在這一瞬,全都匯聚成了熱淚,他嗚嗚哭著,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虞博鴻心頭也是一酸。


    他差點不敢認眼前這人。


    這個衣衫襤褸,頭發胡亂,一臉血汙,淚流滿麵,滿身血漬和傷痕之人,竟然是記憶裏那個優雅翩翩的太子?


    “將軍……你可算來了!”


    朱永興涕淚橫流。


    “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虞博鴻為保太子顏麵,下令身後部下後退百丈,又拿毛毯裹住朱永興,遮住了他的狼狽。


    “好了,殿下平安了。”


    “將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我一定報答您。”


    之後,高昂也獲救,因為傷口感染,他被緊急醫治。


    就這樣,太子失蹤足足六日,大難不死,但學會了生火,烤肉,吃生,救人……


    朱永興給皇帝來了親筆信,交代了這幾日的種種,他雖言語裏已保持了克製,但還是讓皇帝心疼到不行。


    虞博鴻請示,是先護送太子迴京,還是他親自帶著太子?


    皇帝一番思考。


    太子此行窩囊,沒能斬獲威望,還差點把自己搭了進去。雖然他全力掩蓋,朝中上下並不知曉這事。但軍中卻遮掩不住。用不了多久,想來這事還是紙包不住火。太子此行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無能形象怕更得深入人心。


    按理,確實該讓太子跟著虞博鴻,消除在軍中的不利影響。


    但……


    皇帝一想到前兩日的煎熬,想到病倒的太孫,便是一陣後怕。


    為保穩妥,還是先弄迴來吧。


    威望什麽的,以後再說。


    於是皇帝去了信,命虞博鴻先派人護送太子迴京。虞博鴻繼續留在燕安,先好好震撼韃子,無論戰局如何,都下月返迴。皇帝雖對虞博鴻沒有懷疑,但他還是不希望,自己的重臣在其親家土地上多做停留,多得威望……所以既然太子已找迴,那大軍找個由頭也能迴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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