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禦妖師怎麽會愛上一隻妖,愛上這隻妖的,隻會是另一隻妖。


    狐狸妖的師父告誡他,莫要輕信那個姑娘,她有所企圖心術不正。隻有撥開雲霧斬斷情絲,狐狸妖才有重返仙班的機會。


    不過這狐狸依舊信心滿滿,自己擁有絕美的皮囊,定能勾得心愛的姑娘神魂顛倒。他們的日子的確過得很愉快,也準備著立春後成個親。


    漸漸得狐狸發現,姑娘好像更愛他千年的修為,某個涼快的晚上姑娘騙得他喝下毒酒,一夜的功夫他眨開眼,自己全身的修為都被偷走了。


    這時他已經變成了一隻皺巴巴的醜陋不堪的病狐狸,他自知那個晚上自己並沒有被毒倒,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剜了內丹、被割了利爪,那個模樣連自己都害怕。


    他鑽進了師父的仙鏡,迴到了過去,他十分欣慰地感歎道,原來那隻是個夢,自己依舊是那個十分自戀的狐狸……


    我這才想起來這個故事的結局,不禁悲從中來,可憐那隻狐狸情路坎坷,也為他傷心得掉了淚水。


    而今才道當時錯,隻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忽聽細索聲,地牢的門被啟開。我抬眼看去,是珺瀲在侍從的攙扶下緩緩走來。


    他走得很輕,渾身像沒有了力氣一樣,而咳起來的時候身子也顫了起來,素色無飾的寬袍搭在他身上,顯得他格外弱不禁風。


    站了一會兒,他已經虛弱得快要倒過去。他撐著自己的身子。


    他看見我受了罪吃了苦,得意得扯出一笑,不過他麵色也不好看,慘白得像白紙一樣,雙唇無色,眼尾泛著困倦之意。


    他的手掌從容地觸上我的麵龐,他白皙幹淨的手指倒不厭惡這些血汙。


    “我這一生,除了仇恨,什麽都沒有。”


    “直到我遇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他裝得很逼真,眼角下布著血絲,忽而淚光盈盈。


    我諷刺地笑出了聲,他的手指顫著。


    “我爹爹,我二姐,那些無辜的性命……”我沒有力氣,聲音連我自己也聽不清。


    “你暴虐無道,你欠我的……”


    他眼中的暗淡深如幽潭,見之便跌入萬劫不複。


    “原來你一直是這麽想的。”


    “所以背叛我,要我死……”


    他覺得我不自量力,如今也隻配承受背叛他的下場。


    而我也可憐他,他聰明一世,如今卻被真正的細作耍得團團轉。我被誣陷,受盡苦楚,不過倒也徹底清楚了他的麵目,不會再受他的蒙騙。


    縱使餘生不見天日,我期待著那天,他和那個細作,最後誰生誰死,我期待著,成王敗寇之日他一無所有,猛然頓悟,恍然無措而又惱怒成瘋。


    我又害怕,他什麽都會得到,而我最後也隻是顆被遺忘的塵粒。


    渾渾噩噩之際,恍惚聽他自嘲自諷地哽咽。


    “我本來想,我這次迴來了,就什麽都不顧了跟你走,我也不要什麽王位、權力……”


    “你從來都沒想過吧,沒想過和我在一起。”


    他一向裝得副多深情的樣子,心裏的惡意和謀劃一步步將那些棋子逼入深淵。


    ……


    我不知道自己被帶迴鸞凰殿是什麽時候的事了,身上塗了好幾天藥才勉強好受些。


    冷卻的高牆玉壁,終不見光亮。


    我多點了幾盞燭,燭台就像是人間城樓上的煙火台。


    妝台銅鏡中,我的麵容憔悴不堪,隻能抹上水粉才有些活色。侍女梳著我的長發,一梳停到腰際,二梳落到發尾,我聽她悄聲歎氣。


    不知她是不是疑惑,王上怎會容忍一個細作活到如今,還這般讓他們伺候好。我想了會,就明白了,我可能還有些用,一個活著的細作比死了的細作更要有用。


    他同公主的婚宴就在立春這日,我被喬妝了的兩個冥兵製著,如一個傀儡般裝作安然模樣入了殿堂。


    他們知曉今日婚宴大禮時,會有藏匿在冥界的妖族細作作亂,界時奪權。


    讓我這個“細作”安然無恙的出現,一來讓他們放下戒心,二來必要時可引蛇出洞。


    能徹底起底冥界中的這些細作,冥界便再無後顧之憂,可謂是釜底抽薪般重生。


    這麽一想,我果然還算是個有不小用處的棋子。


    我聽到宮殿外,鑼鼓喧鳴聲,冥界晦暗的蒼穹此刻也乍現一道五彩霞雲,也飛來鴻鳥盤旋飛舞。


    殿內的眾臣喜笑高賀,無平日裏一板一眼之樣。我瞧著他們,實在瞧不出,他們哪些是細作,藏了那麽久,那麽深……


    不一會兒冥帝攜著冥後,盛裝而來,那瞬間冥界僅有的幾隻靈鳥圍著他們打轉。


    從我身邊走上高台,眾臣俯跪,賀壽與天齊。


    此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情,愛恨情仇在我心中好像分得清明,又好像模糊成一團。


    我想起在人間的那段日子,我看著珺瀲額上的青鈿覺得好看,也想畫一個。


    “要不你教我畫一畫,明日我上街給你包幾塊甜糕。”


    果然他被甜糕誘惑住,無奈搖了搖頭,撇下麵子來教我一畫。


    他扯平我的手爪子,捏了捏肥實的爪肉,他低頭不語畫得很認真,畫筆細揮下兩片俏麗的細葉便落於我掌心。


    我手心癢癢的,感歎其畫功精妙,這寥寥幾筆仿佛覺得我自己也會畫了。


    我執筆揮墨時,哪曉得手殘得很。


    我戳了戳其額頭,對他十分同情。


    “想必你日日畫著這個,枯燥不說,也練得手疼吧。”


    “實乃慘絕人寰之家規!”


    他掩麵輕笑,對我之憤慨不置可否。我捏著他的手心疼道。


    “來日我必幫汝除掉這青鈿。”


    他臉皮逐漸被燙到粉紅一片,我實在疑惑不已。


    ......


    身旁的冥兵對我命令道。


    “待王上落坐,你便扔下頭上的簪子,號令你那些同黨行動。”


    不知他們從哪知曉來作亂的暗號是扔簪子,竟然他這麽說我也就照做。


    這時王上冠袍加身,鋒眉冷目,將自己的病弱藏得十分好。


    “吾覓得良人,終成錦瑟之好。”


    “此後帝後一體,生死相依......”


    眾臣托上玉杯,一飲而盡。實則出袖掩麵,暗窺周身境況。


    待王上落座,一片鴉雀無聲。我不慌不忙摘下鬢中簪,扔落到地上。


    哪知卻無半點有叛臣起身作亂的樣子,仍舊死一般的安靜。


    我嘲諷地笑了笑,看這些臣子訝然的臉色又很快裝作自若的神情交談著。


    這時座上的冥帝盯上我,眼色冷如萬年的寒冰。


    冥兵將刃柄抵上我後背,威脅道:“你們又在耍什麽花招!”


    我淡漠不語。


    原以為今日說的什麽動亂隻是一場烏龍。


    過了很久,快要結禮之時,座上的冥帝終於撐不住身體,要起身時卻倒在座上。


    他滿臉痛色,伸手揉著眉間。


    他身旁的冥後擔憂得貼過來,柔聲寬慰。而這時她發上的簪子不小心掉落。


    咣當一聲,接著起鞘出劍,聲音不斷。刀刃銀光自彼敵而來,自己招架突然。


    一場動亂猝不及防而至,一時間刀光劍影,井然有序的婚宴已經躺了幾具屍體。


    王座下的護衛抵著突襲的細作,出招之猛烈。


    我被製著不能行動,眼睜睜看他們死的死傷的傷。


    群雀安能奪猛虎之巢,叛兵奪權隻是異想天開,剿滅這些不足為患的幾支叛兵,隻需費些時間,再不濟就傷些兵力。


    不過滅了叛徒,揭露背後操手,給冥界帶來的就是重生之益。


    趕來的重重救兵將整個宮殿護衛,珺瀲並沒有太過憂心。他傷痛不止,現下稍微好了些。


    然而這時保護王座的護衛有勢弱之趨,叛兵接二連三出的狠招都在意料之外,護衛一時間招架不住。


    這時已無誰製著我,皆拚死護著王座。


    我注意到一個劍法極其兇猛的叛兵,兇猛也古怪,不過這樣的劍法我有著難言的熟悉感,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他死死盯著座上,恐有別意。


    果然他最後使出的劍招明明是抵著麵前的護衛,然聲東擊西,劍風卻古怪一轉猛烈得衝向王座。


    反應迅猛的護衛,奮力砍了那段劍風,劍風的殘力劃破了冥後的臂膀,血流不止。


    冥帝一驚,拖著病痛之體,將她攬到懷中,心疼不已。


    我知這樣的劍法,這一段劍風隻是小小的試探,是轉移。


    這些護衛以為致命之招結束了,誰也沒想到此叛兵衝破了力竭的護衛之抵禦。


    周身之力注入靈劍中,蠻力躍上,直直衝入王座上被女子分心的冥帝。


    此不過羽落之速,看來冥帝真要被取了性命,難想千百年後,史官如何笑惡行滔天的冥帝損命於一小寇之手,損命之關鍵竟是他為女人分了心。


    羽歇而定,血落旖旎,這把靈劍沒有取了冥帝的性命,而是不偏不穩沒入我的胸膛。


    沒有誰比我更快發現此劍法的古怪。


    衝入天靈的,是思魂裂魄的疼痛,這種疼不過比惡靈的灼鞭厲害幾分,這麽一嚐,也不過爾爾。


    我更厭了自己,愛恨不明情仇不分,這樣的我最終自食了惡果,實乃報應,報應......


    我像一片羽毛,落下了王座,躺在血泊中。


    我念及此生荒蕪,思及痛及,不禁潸然淚下。淚水盛滿眼眶,滿心的委屈隻托於哽咽。我再睜眼時,竟是久違的日光霞雲入眼。


    榻前阿落見我睜了眼,執著扇眉眼俏麗。


    “子裳姑娘,讓我好等。”


    口氣多有不滿。


    “你……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我哽咽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立馬一把抱上他的細腿,痛哭不已。


    見我此般模樣,他滿臉嫌棄,扯來已經淚濕的衣衫。


    他捏了拳頭,嘴角扯著冷笑,耐住要暴打我的怒氣。


    “說好同我賞花,然子裳姑娘失約貪睡,如今卻說著我的不是……”


    我撓頭不解,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勢必拖了我去賞花。


    “我做了個惡夢。”


    “夢裏你娶別人,將我視作仇敵……”


    這一番說著,鼻子又酸,正要開口大哭,他的手指捏著我的臉墩,疼得我忘了哭。


    “夢便是夢,你太過庸人自擾。”


    我隻好點點頭,止住了哽咽才叫他手下留臉。


    他見我這般狼狽的樣子,無奈搖了搖頭,啟扇掩麵,偷偷笑著。


    ……


    忽明忽暗,刀光劍影不過頃刻。原來我已經虛實不分,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假,也不知是誰在抱著我。


    自憐痛矣,原來,我的一生,隻是一顆將棄可棄的棋子的一生。


    我漸漸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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