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淡妝梅沁,暗香半曳半隱,梅園中枝頭飽滿醉人,這般光景勝過萬千。


    冬涼來去不過一季,南柯夢驚,想來一季花開花謝、一季癡纏哀怨不過水過無痕。恍然又一春。


    我記得他一個人住著小廟,過得孤獨寂寞,常常因想起他的阿姐流起淚來。他還是個極小的孩子,一臉委屈模樣實在惹我心疼。


    要是我能變迴人身就好了,還能陪他說說話逗他開心。


    想來我變迴人身已是無望,我勤勤懇懇地掛在他身上已經有些日子了,不吵不鬧,實屬難得的好玉佩。


    我總擔心他,這麽小一個孩子,不注意就被拐了。是以,我日日憂慮,陌生人一靠近他,我這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


    果然我的擔心終歸發生了,他還是不出我所料的被拐了。


    那時他過了橋頭準備去街上,走得火急火燎,不小心便摔了個狗啃泥,這滑稽模樣要把我笑抽過去。


    還沒等我笑夠,有馬蹄聲傳來,望去是一條馬車趕得急匆匆。我一驚,趕忙叫著他逃開,可是我沒有嘴叫不出聲來。


    還好馬車刹住了蹄子,我心中大石落了地。不過他卻像什麽也沒發生般,冷靜著臉,倒叫我又驚了驚。


    他暗自撫著腿上摔痕,血漬濕了褲子。車夫嗬斥著叫他趕緊走開,他像是在耍脾氣般柔弱坐在地上。


    我摸腮一想,莫不是他想碰瓷一番。嘖嘖,果真長歪了。


    待僵持不下,車中下來一姑娘,模樣嬌媚柔美,衣著光鮮。


    “孩子,你想要什麽……”


    看來姑娘想息事寧人,我擔心這娃獅子大開口坑姑娘一筆,從此富貴不愁。我細思極恐。


    腿上摔傷,一腿的血,看著觸目驚心。他剛才還一臉冷靜,這時卻突然裝作痛苦可憐的模樣,捂著自己的腿。


    嘖嘖。變臉變得忒快,倒跟珺瀲那廝一樣,極有接替珺瀲衣缽的天資。


    姑娘安慰他一番,瞧清他的臉後,愣住了神。我猜姑娘沒見過好看的小孩,不過他這日突發奇想洗幹淨了自己的臉也實屬罕見。


    我倒是懷念他以前髒兮兮的臉蛋。


    “疼……”他屈眉痛吟,我看著也要動心了。姑娘彎了嘴角,一臉慈祥和藹地對他道:“跟姐姐迴家,家裏有吃的喝的,就不會疼了……”


    姑娘摸了摸他臉蛋兒,臉皮子細嫩,想必姑娘摸著也感覺手感不錯。我細細聽了這話,這才想到這姑娘原來是個拐孩子的。


    人不可貌相!


    不過這孩子腦子機靈,門道多,想來不會被這等低級的拐法拐走。


    他:“好……”


    我:……


    出我意料,姑娘抱著他進了馬車,馬蹄聲嗒嗒響起,踏碎了地上翠葉枝椏。他就這麽被拐走了,我痛心疾首。


    我原以為他被拐了,肯定日日要被逼迫著幹苦力,他那個瘦弱身子幹不了幾日便會垮下,接著一命嗚唿……


    我給他想好了墓誌銘,待他日突發這種狀況,我鐵定像辦法將他好好安葬了。


    哪會想到他是被拐進了窯子裏,實在痛心疾首,他怕是要受盡屈辱和摧殘。


    這帶子秦樓楚館極多,不乏貌美有才者,不過多是以色侍人、為人不恥。


    一朝被拐,終成買皮肉之人,嘖嘖,我替他捏把汗。果真同珺瀲如出一轍,不親眼見到,我可不相信。


    他初到時,故作鎮定淡然,不過我看得出他其實全身反感不已,其他的小館跟他說話,即使是碰到他,他到後來都要惡心一番。


    不過他裝得極好,沒人看得出來猜得到他的真實想法。我雖不知他心思如何,既然他選擇了這塊泥澤之地,此後縱使是萬劫不複也怨不得旁人……


    楚館的鶚夫對他很是看重,無非是看他皮囊更加出眾些,待再長個三五年,必是出類拔萃。


    同旁的小館一樣,他也要學個一技傍身,鶚夫問他。


    皮相有歲衰之時,位卑之人有個一技傍身,不至於最後養不活自己。


    “琴棋。”


    “詩畫。”


    “我都要學……”


    他這般要求。鶚夫實在稀罕他這副可塑可造的皮相,和若隱若現而出的風骨,對此讓他多學一些無什麽不妥。


    他還小,還能從頭開始細細雕琢,鶚夫十分重視,便請了有名之師對他教習。他成才成名指日可待。


    旁的小館都羨慕這孩子,在他們小的時候應該都在被教著如何察言觀色、以色侍人,如何扭捏作態、獻媚討好……


    而他隻要學好技藝,由此精湛內裏,修好已有些形態的氣質和風骨。


    濯濯如春月柳之皮相,朗朗如日月之風骨,以後會吸引多少人,會吸引來什麽樣的人,如今還想象不到。


    前程不可估量,這些小館對他這般評價。


    他學得認真也極有效率,大概是他天賦好,這樣的人比起來真要氣死人。教習他的琴師讚他,律感極佳,難度不小的指法也練得順手,出乎意料。


    我掛在他身上,也替他累得慌,他縱有天賦,不過這般沒日沒夜地學習,也忒過瘋狂。怕他那日累得不行,終於一命嗚唿飄入了冥司。


    他被拐來楚館不過兩三個月,已是學有所成就,時間短萬不可能一下子造就出一個天才來。雖也說比旁的這些小館,他還算個渣渣,不過他已有這個年紀出類拔萃的才藝。


    他年紀小,這樣的才藝也可說他是個神童了。是以,他道:“若我再多學一些,怕是要惹來非議。”


    也不知他嘟囔什麽,不過還好他知道休息了,我很欣慰。


    鶚夫對此表示驚喜,遇到一根好苗子,好比此生轉了運。對他誇了一番後,又說道。


    “你說你沒有名字。”


    “此後你便叫落竹。”


    這孩子終於有了名字,我替他高興。落竹二字嚼著實屬上佳,不過倒是有些熟悉。我砸吧砸吧思索著。


    終於思索了兩日後,我驚得下巴都掉了。


    久久安不了心緒。


    不知如何是好。


    難以置信,我陪了這麽久的娃子,可不就是珺瀲那廝。原來我被吸入的是珺瀲的兒時記憶。


    可歎可歎呐!


    過了好些日子,我終究沒有緩過神來。


    小落竹這廝摸著我瞧著我的時候,我更加羞澀起來,這日漸熟悉的臉皮子懟著我,我難再有心思思索別的事。


    有時候我也想著,既然變不迴人身,這般陪著他長大也不錯。


    我又想,若是等到他要娶妻的年歲,我還沒變迴來,眼睜睜見他同別個女子娶妻生子。我定是要氣死。


    知道他是珺瀲後,我每日都思索萬千憂慮萬千,睡不安逸,想不通透......


    他因琴藝拔萃,是個可塑之才,琴師贈了他一把少見的好琴,是琴師自己舍盡錢財得來。


    名為“鳳月”,此為一神秘琴師所造,神秘程度已經到了人人懷疑他的存在。他此生所造之琴隻有兩把,造完鳳月,便收手不幹了。


    傳言他總是哀歎,沒有一把好骨,造不了好琴.....


    清風流月,我陪著他自覺時光苦短,不曾想,音韻瑟瑟間,歲沫光陰已從我身上溜過。不知流水春色已蕩進池水靜麵,找也找不見了。


    這日他稀奇得歇了一天,抱著那把從不離身的琴,去找人。


    他要找的人住在碧荷清池附近,過了池上的橋,便可看見府邸。


    前幾日他便對此人相邀,卻沒有同以前一樣不受待見,那人便邀他於府中。


    “你手裏的琴,很熟悉。”


    那人見到他,很驚訝是個小孩子。不過見到他懷中的琴,便淡淡說道。


    閣樓安靜,觀望四周,都是用上好檀木雕成的桌椅,上麵都是細膩精致的紋理。


    幾個青花瓷的小茶壺置在榆木桌上。


    一番交談之後,他們像是達成了什麽交易,不過這孩子一沒錢來二沒權,能交易的怕隻能是自己的皮相。嘖嘖,我細思極恐。


    隻迷迷糊糊聽到幾句。


    “照你的骨齡,你是不到八歲的。”他摸了摸落竹的手腕,便能下此決斷。


    “你個小娃子,為何要這樣,你吃不了那樣的疼。”


    ......


    “修骨,換血。”


    “能有多疼......”


    “隻不過是交易而已,各取所需,不就好了。”


    這孩子的話語讓他驚得麵色不佳,他再次打量了孩子,許是想看出孩子的古怪門道,不過細嚼這話之後,也不無道理。


    不過是交易,若是打量出個什麽麻煩來,給自身招惹上麻煩可是得不償失了。


    我好不容易安下來的思緒,又被此打亂。


    此時候的落竹托人給自己修骨,增長骨齡,給人假象。


    不僅如此,還要換血,此前抽過一遝子血的我深受其苦,不過不知換血是怎麽個換法。


    他意欲為何,後來想想,我貌似有了答案。隻是不知他用什麽來去交易的。


    我擔心這個孩子屆時疼得哇哇大哭,一想就心疼的不得了。他脫下掛著的我,瘦弱的身體躺進熱氣騰騰的藥池中。


    濃烈的藥味沒把他熏得受不了,相反他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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