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開謝不知已經幾度了,雲卷雲舒,若不留神,楊花未落苦酒卻已熬成了。


    幻境中過去了多少個春秋日月,讓我熬壞了身子。現實裏竟然隻過了幾個日頭。


    據說鬼冥界是隻進得去出不來的。我不知眼前之嵐月鬼是真鬼還是假鬼。


    以前在妖界遇見過幾隻小鬼,不過皆是被下判不得往生的孤魂野鬼。他們隻能在人間遊蕩飄零,直到魄損魂散才作罷。


    夫子給我們講臣於我們妖族的冥族,乃是鬼魅無形、從不出界的族類。


    起初冥帝有開界出世、自立一界之意,不過五界保持平衡和諧已是勉強,都不願意多出一界來橫生出什麽事端。


    是以,冥族多被壓製,生於地下,司職守則卻見不了天日。


    他們見不了天日,據說是天生怕日光。鬼怕日照,無甚可奇。


    但我跟前的嵐月可不就是站在這毒辣辣的日頭下,隻是她安然無恙並不怕日光,實在稀奇。


    手中握著冰玉骨柄的紙傘,本是要來遮這毒日。我傾傘給她多遮了些,許是她在逞強,實質上還是懼怕的。


    雨連綿了不少個日月,斷了後又連綿著叫人熱得慌的炎陽天。


    許是我眼拙,她哪有什麽懼怕。她同我飲了幾壇子酒,我掩麵輕悄悄與她交談,叫她注意喝相。


    我勸她換身衣服,雖然這樣子的確涼快,不過人多眼雜,她穿著囚裝難免惹人注目。她狠狠嘲笑我道:“你個憨子,凡人哪看得見鬼魅。”


    我拍了拍腦袋,的確是如此。


    “聽說你是抹了脖子走的,可有甚感覺。”


    我難耐好奇,不知道就要多問問。


    她置下盛酒玉杯,將我嚴肅望了望,接著摸摸我的頭笑了笑。她將頭一仰,漏出脖子來,果然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我驚得瞪大了雙眼,執袖擦汗之餘又聽她說:“無甚感覺,血流多了不知不覺就自己沒了。”


    她說得十分輕巧,我佩服她心裏承受力強大,非一般的人,不,非一般的鬼。


    那她為何成了鬼了還不往生去,等她投了新胎,保不準我還能再找到她。


    難道她還對還怨癡情未了,還想迫他做一對人鬼鴛鴦?


    她搖了搖頭,眸上染了些淡淡的塵霜,手指摩挲著唇下。邊歎氣邊跟我講。


    “幽冥往生道,皆避我若魔。”


    “我生時殺戮太重,不少喪命我手的人,皆在地獄告了我的狀。”


    “我已是孤魂野鬼,已入不了輪迴……”


    原是如此,我感到心悸難受,對她萬般同情,不知道她該何去何從,難道真的要等著魄滅魂散的宿命……


    我問她歸途。


    “我是想著讓還怨給我超度超度,這樣說不準,我終有一日能入了輪迴,再度一次瀟灑人生。”


    她期待搓了搓手。


    我言此計也可,做一隻孤零零飄著的鬼魂,不如入了佛道焚沐禪意,做一隻有來生可待的鬼魂。


    我們做道姑道士的,與做尼姑和尚的,雖是兩個道兩條路,不過一樣是修心修行。可以謂是,殊途同歸。


    我因為休了半年來養身子,托了不少課。這兩天我補課補得死去活來。油燈黃牆,我的臉皮子跟紙親密貼在一起。


    課業果真比我身上的肉還多。


    哀怨不已,悲傷不已。


    我品了品書中詩詞,捏了一句學著文人望月而歎。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


    這時雖不是秋,但如秋之涼意在夜中我甚有體會。


    迴望過去,我突然想起來。自我從幻境出來,我不怎麽見到過阿落,我尊稱他幾聲恩人,不過他越來越怪,以至於現如今我同他斷了聯係。


    席瑜差不多三四日來看我一眼,與他碰頭總能吃到瓜果酒肉,胖上幾斤是遲早的事。


    一日我出門好巧不巧,終於碰見了阿落。


    不過我看到他此時神情兇惡,跟前有一頭碩大的妖獸。我卻不見他握著劍器什麽的兵器來同妖獸鬥,想來他可能不會耍劍。


    一陣光輝,閃得我看不清。倒不是兇獸惡狠狠得朝他撲來,他撲向這獸要降服它。


    兇獸倒也可憐,雖兇雖大,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爾爾,便被降服與阿落之手。


    “你也機靈,從我們珺家逃了出來。”


    他同那兇獸講話,神情淡定從容,不一會又把那頭獸捏了個咒收入袋子裏。


    能讓他親自動手捉迴來的妖獸鐵定厲害,不過就這麽被他三三兩兩的解決了,實在不可思議。


    他迴頭一瞥,見我偷窺他抓妖。我朝他心虛一笑。我執著傘朝他走去,想著客套寒暄一番。


    卻不想他根本不想搭理我,冷漠著繼續走著他的路。實在一無禮之人。


    我想著拍他的腦袋以泄憤。


    碰到了他束發的簪子,簪子掉在草地上。撲通一聲。


    繼而他被挽起的頭發泄了下來,垂過腰間。我怪不好意思,弄掉了他的簪子不是我本意,我是想打他頭的。


    他終於頓足,轉身看我深感抱歉的樣子,這一轉身逆著風向,寬廣的袖子和衣擺皆吹向我這邊。


    我給他撿起了發簪,他接過後,注目著他的簪子。


    “你特意來找我的?”他似是漫不經心。


    “害,我碰巧在這看到了你。”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同我沒有什麽話要講。我心裏難受,果真同他疏遠了不少,不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漸漸碰著我就要躲著我。


    不知是否是他覺著與我相處不來,不再想同我打交道。


    我跟上他的腳步,將他也納入我的傘下。我主動跟他交談。


    “你可知嵐月如今成了飄著的鬼?不過她如今找那還怨給自己超度。”


    不知他是否好奇這等事情,不過他神色依舊冷冷的。“嗯,好事。”


    見他應了,我心中的歡喜不知從何而來,像是來自被死死埋在心底深處的東西。


    他可比我高一個頭,我舉著傘有些辛苦。


    “這世上真有逆命?這個逆命又是個什麽樣的?”


    我啟唇輕語,看著他。他一貫懂得多。他搖搖頭。


    他耳邊墨色的發絲隨風輕輕揚起,朱唇微抿,鼻梁挺拔在我這邊看來是個十分絕妙的弧度。


    原來沒有逆命,那不論花滿衣是想拿出自己命來換阿蘇的命,也是行不通。原來葉蘇注定救不活的。


    他眼波轉了轉,“你還是以為,他是中了劉暮師下的毒?”他搖了搖頭,又是一個嘲笑我憨子的人。


    不管什麽毒的,葉蘇死是真的,花滿衣如今若還活著也是行屍走肉般。不知為何就想到他倆的事,唏噓感歎之際,阿落迴我。


    “我養了些中了重毒而不死的人,開始我十分好奇乃至興奮,執念於找到其中奧秘。”


    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人,而且阿落竟對著不死之身有著興趣。難不成他要當個不死之人。


    “追求永生,是每個人的貪婪欲望。”


    果不其然,此人貪婪的緊。人已經有了轉世投身,有無數個輪迴了,卻還想著要一世永生。


    我們妖族雖壽命長,但隻有一世,我隻盼此世過得安好。想不通凡人心中所以。


    “不過人一旦有了感情,便會變得十分脆弱。”


    他對上我的眼睛,娓娓道來。


    “本來吃千遍萬遍的苦都不會痛的,如今隻一下子就知道痛了。此時我竟然有些覺得,永生是有些不好。”


    他能這麽想,相當於懸崖勒馬了。若他做了個第一個不死不傷之人,定有無數個人爭相效仿,到時候人世要亂成什麽樣。


    我對他點了點頭:“一生短點沒什麽,若你來世還能再記得我,我們也還能如此相對閑聊啊。”


    他嗤笑一聲,低下頭來,藏了他那雙杏眼。“我不會記得你。”


    “你還是不知道我在講什麽。”


    我非他肚中之蛔蟲,實在難猜他講什麽想講什麽。


    許是我這般不解他心意,他才覺著跟我相處沒勁。


    後來我又同幾個師姐去講道,許多道理我還不懂不能解那些大苦大難之惑。不過給他們解一些芝麻小惑,我還是很在行的。


    又有幾個日日月月過去後,我聽說了嵐月已得了超度安然入了輪迴。知曉此,我心中愉悅。


    來生便是新生。


    天明氣爽之日,我替她放了一盞祈願燈,我一直想著她在人世時最大的祈願是什麽呢。


    她不時會帶我去逛館子,風流揩了別人不少油。我不知她說要找個男子把婚結了是不是真心的,她家裏人催得緊,不過從不會擾到她讓她當迴事。


    風過無痕,心裏卻泛起一絲酸澀,不過想到這能是最好的結局,便覺得酸澀不如踏踏實實過日子。


    她會不會是想著過一段閑雲野鶴般的日子,比如她說的種田。


    腦子裏竟然滿是她轉世了以後,成了膀大腰圓的大漢子,種田種得大汗淋漓,望著毒辣的日頭甩了肩上的汗巾,怒道:“種田要命!”


    花紅柳綠一片卻不是春景,兩岸是寂寞或歡脫的人影。河流成塊成塊地湍流,我放下替她祈願的花燈,我在上麵提著。


    “山河無恙,情人成雙。”


    忽而間它飄到了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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