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不請而來的降妖司四長老李千奇看著沈鵲幸,笑眯眯道:“你不必害怕,就算我李千奇捉了這世間無數萬惡之妖,可是隻要是好妖,我從來不捉。你這麽害怕,難道……沈姑娘,你覺得你是個壞妖怪?”


    沈鵲幸拉著陳洛的衣擺,紅色眼瞳不看著李千奇,反而看著桌子上放置著的陳洛的劍鞘,一句話也不說。


    李千奇頗有耐心地吐了口唾沫,胡亂在手上抹了抹,抹去那層煙塵,最後在衣服上一擦,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掌心。


    啪啪聲響起時,沈鵲幸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陳洛低頭看著沈鵲幸沒有血色的孤苦小臉兒,說道:“你是隻好妖,他不會把你捉去那所謂的降妖司的,你不用怕他。”


    沈鵲幸收迴射向陳洛劍鞘的目光,眼神變得空洞,呆呆地抬起頭,喃喃說道:“我是一隻壞妖怪嗎?”


    陳洛堅定地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你這麽可愛,怎麽可能是個壞蛋?”


    傻站在那邊的李千奇吹胡子瞪眼,鼎鼎大名的降妖司四長老就這麽被兩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幹晾在一旁,成何體統?但肩負著偉大使命的糟老頭子並不因此罵罵咧咧指著兩人教導一番,而是輕咳一聲,意味深長對陳洛說道:“小兄弟,你這話就不對咯,外表可愛內心邪惡的妖怪,這世間多的是,況且大多數妖怪會刻意化身成人畜無害的皮囊,霍亂人界啊,你怎可僅僅憑依長相來判斷是非好壞?”


    “是非好壞,我心中有數。”陳洛握住沈鵲幸冰涼的小手,將一份藥氣往少女體內傳導。


    沈鵲幸莫名其妙地瞧瞧陳洛,問道:“你在幹嘛?”


    “呃……”陳洛一臉傻氣,收迴手,尷尬地撓了撓頭。


    此時的沈鵲幸給陳洛的感覺就像是隻失群的麻雀,彷徨無助,遍體鱗傷,配上那怯弱疲倦的眼神,陳洛下意識以為她在外頭受了傷,自然而然傳給她藥氣。


    可是小姑娘身上根本沒有半點傷痕,哪裏需要陳洛的好意,放到在平安城中混跡久了的小姑娘身上,多半以為陳洛是要吃她豆腐。


    沈鵲幸沒那些八麵玲瓏的姑娘們心思多,但話說迴來,誰會為了吃一個姑娘的豆腐把珍貴無比的藥氣往別人身體裏傳的?


    陳洛問李千奇:“您老還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問沈姑娘?”


    李千奇來這兒自然不是為了發頓牢騷,方才被兩人無視也渾然不當迴事兒,抓了一把胡子,嗬嗬一笑,“是有些事情。”


    抬頭看著一條條彩色的流蘇,眼中閃過陣陣異彩,李千奇麵色柔和,似在迴想,片刻後悠悠說道:“七年前呐,有個少年,為了不讓那名路過的姑娘被無鳳樓上拋下的紅色繡球砸中腦袋,迫不得已娶了無人不曉的連幼雪,路過的姑娘卻沒注意到少年的所作所為,直接走遠。”


    李千奇歎了口氣,瞥了一眼沈鵲幸,又道:“五年前,又有個在青陽城中閑逛的少年,給身邊的女子買甜餅時不小心踩了一個狐女的尾巴,陰差陽錯之間卻讓那狐女跌入了魔道。”


    眼睛逐漸眯起來的李千奇的聲音似有似無,仿若快要睡著般,癡癡道:“三年前,一個渾身布滿黑氣的妖魔闖入一個住在青陽城中少年的家中,意圖將之殺害,卻被守在府中的修士趕走,半個年頭之後,再來刺殺,仍舊灰頭土臉夾著狐狸尾巴逃走。”


    說到此,李千奇唿出一口氣,重振了振精氣神,悵然到:“第三個少年卻並沒有因為妖魔的刺殺而含恨在心,反而畫了一幅雪夜刺殺圖掛在廳房牆壁上,不再去欣賞他極其喜愛的碑文,也不再抽時間陪著他娘子去鬧市買花,整日整夜地看著畫上滿身是血的妖女,口中不停重複著‘你何時才能迴來。’”


    不再說話的李千奇紋絲不動,身姿卻有些佝僂,估計是被這世間的妖魔叨擾得疲乏,兩手背到身後,嘴唇幹癟。


    陳洛問道:“那三個少年是同一個人?”


    沈鵲幸好不容易聽進去李千奇的幾句話,聽陳洛這樣說,大眼睛疑惑地瞄了瞄陳洛。


    李千奇嘀咕道:“小兄弟,你未免聰明的過了頭。”


    緩緩走了幾步,離陳洛和沈鵲幸近了些,道:“可以說是一個人,但也可以算是三個人。”


    “怎麽說?”


    糟老頭兒歎息一聲,搖了搖頭,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沈鵲幸心中暗道:“故弄玄虛,一點意思都沒。”


    陳洛差點跳腳,不能給別人說,又何必浪費時間把這個故事講出來,這故事與李千奇有什麽關係?少年還能是這老頭子不成?事情與陳洛又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妖女還能與沈鵲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成?


    李千奇皺眉道:“小兄弟,萬事不可著急,聽故事更不能著急,雖然故事已經沒了後話。”


    陳洛板著臉道:“那您老為何給我們說起此事?”


    李千奇臉色凝重,“沈姑娘,聽我說了這麽久,你難道還沒想起來什麽些什麽?”


    沈鵲幸吃驚地張開嘴巴,“這……這與我有關係嗎?我能想起來些什麽?”


    李千奇眉頭緊蹙,暗道:“她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千岩萬壑的臉上半分笑意也沒,髒手在懷裏摸索著什麽,一會兒後掏出來一根雪白的毛,“你還記得這個?”


    沈鵲幸往前湊了湊,強忍著捏住鼻子的衝動,細細看了看,問道:“這是……狐狸的毛?”


    李千奇點頭道:“不錯。”


    沈鵲幸的答複讓李千奇十分遺憾,“我不記得什麽時候見過它,我通常都是一個人,就算在狐族中也不曾認得一人。”


    李千奇正要開口。


    沈鵲幸忽然睜大眼睛,腦中一陣刺痛傳來,跌跌撞撞抱著腦袋躲到陳洛身後,顫聲說道:“疼……疼……”


    “她要想起來了?她馬上就要想起來了!”


    李千奇大喜過望,捏著狐毛大步往前走,口中道:“再看看,再看看!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走開,走開!”沈鵲幸驚恐地看著想要推開陳洛把狐毛伸到自己眼前的李千奇,緊緊地貼在陳洛身上,少年身上的溫度似乎讓沈鵲幸安心的不少,但還是竭盡全力地抓著陳洛,擋住那渾身散發著酸臭味的李千奇。


    陳洛猛然抬起手臂,推著那驚喜異常的老頭,“喂,我說,有你這樣的嗎,有點老頭子該有的樣子。”


    李千奇怒道:“該有的樣子?我隻想讓落歌變迴他最初的模樣,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狀態,哪裏能讓他成為那天下第一!她根本就是毀掉了一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沈鵲幸哆哆嗦嗦捏著陳洛的白袍,額頭上泛著病態的蒼白,無力地靠在他的背上,除了牙齒哢哢地敲擊聲,就隻剩下那一句句重複的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洛突然笑了,站直身體,搶過李千奇手中的狐毛,握在手中,輕輕捏碎。


    “你……你……”李千奇正專心致誌想擠到沈鵲幸身旁,卻沒想到拿在手裏的狐毛被陳洛輕易搶過,震驚地看著那化成碎片的狐毛,嘴巴一張一合,虎目圓睜,煞氣襲人!


    陳洛置之一笑,“她說讓你走開,沒聽見?”


    李千奇剛想一拳砸向陳洛,雙腿突然一軟,跌在地上。


    “怎麽……怎麽……怎麽會這樣?”李千奇虛脫地喃喃低語。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落歌他,該怎麽辦……?”


    ……


    那天月色靜好,一老一少憑欄賞月。


    錦衣少年癡笑道:“三年前,我為一個女子擋了繡球,有幸娶了如今的娘子,可娘子不讓我摸我碰,我頗為氣憤。”


    老人洗耳傾聽,笑了笑,倒了一盞茶,遞給少年。


    少年搖頭,扶著欄杆腳尖點地,深嗅白府後花園迷人的花香,“五年前,我踩了一個狐女的尾巴,她不哭不鬧,雖然她的尾巴很快縮迴到紅裙中,還是被我看見了,她的尾巴,竟然變成了紫色。”


    老人露出慈祥笑意,手指輕叩欄杆,問道:“紫色?為什麽會變成紫色呢?”


    少年自說自話:“七年前的一個雪夜,那個狐女終於來找我了,她不僅為了報仇,更是要奪取我的性命,我願意將我的命送給她,隻要她開心,隻要能免去我踩到她稚嫩的尾巴的過錯。”


    雖然少年在這些年中每個夜晚幾乎都會把這幾番話一字不換說出口,可老人沒有半點不耐煩,少年願意訴說,老人就願意聆聽,仿若那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


    就算老人在少年說話時總會偷偷扭過頭抹去一顆顆擦不盡的淚珠。


    待少年說罷,老人掏出一本厚厚的修習功法,和藹地道:“這是……”


    士族出身的少年把話打斷,“這是您前些日子出門為我買的詩經吧,我白天看看就是了,那裏麵的什麽藥氣的使用和靈氣的運轉我都不怎麽感興趣,雖然學起來挺容易的。哎,我其實挺沒出息的,我這輩子最想要做的不是和我的娘子賞月,也不是和娘子去平安城買她最喜歡吃的甜餅,因為每次她都很不開心。我也不想與那位狐族姑娘在這白府中鬥個一生一世,卻也不想和她一起蹲坐在長樂山腳下白頭。”


    “我隻想被她一劍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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