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剛剛醒來,嗓子有些沙啞,我直了直身子,看了看手表,說,“那是必須的。一來,在村主任麵前是我堅持要按程序檢驗的屍表。我不在屍檢現場如何向老百姓解釋?二來,我們算是睡了三個小時,韓亮則是一直在和自己做鬥爭,他太困了,不能再繼續往省城開了。他休息的時間,正好就是我們屍檢的時間。”


    韓亮使勁點了點頭,說:“給我的眼皮支上牙簽,都能把牙簽給夾斷了。”


    “那我們找個房間給韓亮休息,你們坐我的車去殯儀館。”楊大隊說,“屍檢完事兒,再迴去。”


    殯儀館的運屍車行駛比較緩慢,我們又在楊大隊的車上沉沉地睡了一覺。上午10點,五具屍體全部拉到了。


    按照群體性死亡事件的屍檢要求,我們花了十分鍾的時間做好了識別標尺。


    所謂識別標尺,就是在拍照用的比例尺上貼上一張紙條,紙條上分別寫上死者的姓名以及案發的時間。


    刑事攝影中,不僅要對屍體的全貌照相,也要對各個部位進行細目拍照。拍細目的時候,就是人體的某個部位、某個細節。單單是一個死者的時候,隨便怎麽拍都沒有關係。但如果是多個死者,通過一張簡單的部位或細節照片,就不可能辨認出它屬於哪個死者的。一旦照片混淆,證據體係也就完全混淆了。所以在群體性死亡事件中,必須明確每一張細目照片是屬於哪名死者的。在照片必須的比例尺上粘貼死者姓名,則是最好的辦法。


    “按照跌落山崖的反序,我們屍檢的順序以及屍體編號分別是:一號屍體房玄門,二號屍體房塔北,三號屍體房塔南,四號屍體房三門,五號屍體——一切因之而起的房塔先。”我依次說道。


    林濤按照我說的,在五本屍體檢驗記錄本上進行編號和書寫,而大寶則根據屍檢見證人村主任的辨認,把五個貼有姓名的比例尺放到相應的屍體上。


    “我們分組進行,我和大寶一組,林海法醫帶一組。”我一邊穿解剖服一邊說,“屍表檢驗比較簡單,關鍵是對每名死者的衣著進行拍照、檢查,然後檢查屍體關鍵部位有沒有損傷,最後觀察窒息征象。”


    “二氧化碳中毒的根源,還是唿吸中樞麻痹,導致窒息死亡。”大寶說,“所以屍體應該有心血不凝、口唇青紫、指甲發紺、屍斑濃重的征象。”


    “心血是用注射器抽取嗎?”林海問道。


    我點點頭,說:“和常規毒物檢驗攝取心血的辦法一樣,第四、五肋骨間隙入針,如果能順利抽出,則是心血不凝的表現。如果有凝血塊,針頭很快就會被堵住。”


    “還要脫衣服?還要紮針?”村主任有些不滿。


    “為了逝者的尊嚴,為了萬無一失。”我盯著村主任說。


    村主任點頭認可。


    屍表檢驗按部就班。因為隻是簡單的屍表檢驗,工作進行得很快。大約中午11點半的時候,我們兩組分別檢驗了兩具屍體。


    這四具屍體,除了麵部和手部有一些細小的擦傷,沒有其他任何損傷。而這些細小的擦傷,很容易理解,就是在滾落山坡的時候,被灌木劃傷的。因為此時已經入冬,天氣漸冷,加之山裏氣溫更低,所以村民們都已經穿上了小棉襖,有了較厚的衣服保護,擦傷也就僅限於手部、麵部等暴露部位。四名死者的屍僵都已經形成並到了最硬的程度,死亡時間和村民們反映的時間也是吻合的。另外,四名死者的窒息征象都非常明顯。從這四具屍體的表象來看,完全符合村民敘述的死亡過程,沒有任何疑點。


    這也是我們之前就預料到的,隻是按照程序把必要的工作完成罷了。


    此時,楊大隊已經看出了我和大寶的疲憊,讓我們脫去解剖服,到一旁的更衣室休息。最後一具屍體——房塔先的屍體,交給林海一組繼續進行。


    我們還沒有在更衣室裏坐下,就聽見解剖間裏一陣驚唿。我和大寶慌忙跑過去看。


    “怎麽了?”我問。


    “奇怪了!死者的內衣上有血!”林海說。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到死者白色的襯衫上有殷紅的血跡。


    我和大寶趕緊重新穿上解剖服,幫忙收拾死者的衣服。


    “死者的右側季肋部[3]下方有個圓形的小孔!”林海說。


    “啊!死者的左側肩膀後方有一個圓形的小孔!”林海的助手也有了發現。


    “槍彈傷!”大寶驚叫道,“難道這裏還隱藏著一個案件?”


    村主任在一旁插話:“怎麽可能!打獵,也有可能誤傷自己啊!”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我真是笨,這麽重要的問題都忽略了!”


    “什麽問題?”林濤問。


    我說:“可能是太困的原因吧。你記得嗎,我們到現場的時候,楊大隊就介紹了案情。村民是怎麽知道房塔先掉落在現場那個山坡下的?”


    “先在山頂看到了他的槍,然後看到了山坡下有他的腿。”大寶說。


    “就是啊。”我說,“一個獵人,怎麽可能讓槍離開自己?然後自己不帶槍,貿然下山坡?不可能啊。”


    “是啊,你說得有道理。”林濤說,“在看屍體之前,我們就該想到,房塔先為什麽會跌落山崖,還沒有帶槍。他跌落的理由自然和其他四個人不一樣。”


    “是啊,我們忽視了這一點。”大寶說,“房塔先是在中槍後,跌落山崖的。”


    “可是,為什麽現場沒有血啊?”林濤說。


    “因為冬天穿的衣服太多了,加上槍的威力又不大,口徑也不大。”我說,“在衣服上和皮膚上鑽出來的小孔,很快被外層衣服和皮下組織堵上了,所以血液流不出來。”


    “可是,屍體的窒息征象很明顯啊。”大寶拿起死者的十指,說,“按理說,內髒被擊穿破裂、失血死亡,都不該有這麽明顯的屍斑和這麽明顯的窒息征象。”


    “那是因為他被擊傷後,滾落山崖,在失血死亡之前,就已經窒息死亡了。”我微微一笑,說。


    “分析得有道理。”村主任捋了捋長胡子,說,“那就這樣吧,麻煩政府了。”


    “這樣可不行。”我說,“我們要解剖屍體。”


    “我說了這不可能是命案!”村主任跳了起來,“他打獵誤傷了自己,跌落山崖,還連累這麽多青壯年的村民跟著死!這事兒已經夠大了!你們不能再解剖屍體!誰敢解剖我就去上訪!”


    “上訪也要有理由,老同誌。”楊大隊前來調停,“《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規定了,在死因不明的情況下,公安機關有權決定解剖。”


    村主任仍在解剖室外跳腳,堅決反對解剖。楊大隊皺了皺眉頭,朝身邊的刑警使了使眼色。兩名刑警把村主任拉進了警車。


    “先辦手續吧。”我說,“通知死者家屬到場,如果死者家屬拒絕到場,在筆錄中注明,然後我們照常解剖。”


    “可是,村主任說得不錯,看起來這個案子並沒有什麽疑點。”林濤說。


    我說:“不管有沒有疑點,出現了可以致命的損傷,我們就必須要搞清楚原因。死者身上的損傷是不是槍彈創,兩個洞眼哪個是入口哪個是出口,死者處於什麽姿勢,子彈如何打入,這些問題都是需要解決的。”


    “又是獵戶,又是圓孔損傷,肯定是槍彈創啊。”大寶說。


    “可不要先入為主。”我說,“記得我們之前的一個案子嗎?若是簡單地相信調查情況,認定是槍傷,那可就誤導了偵查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一般槍彈創的出入口都是有區別的。這具屍體上看到的就是完全相同的兩個圓洞,說不定還真是無刃刺器損傷。”大寶說。


    “這我也不認可。”我說,“無刃刺器一般是很難貫穿整個人體的。我奇怪的是,獵戶用的,不都是霰彈槍嗎?”


    槍支分為霰彈槍和膛線槍,霰彈槍發射區域大,但射程近,一般被用於狩獵。膛線槍則是我們平時知道的製式槍支,射程遠、精度高。


    “我們這‘湖東造’,還真就不僅限於霰彈槍。”楊大隊說,“在我們收繳的槍支中,很多都是膛線槍。因為是手工製作,所以沒有軍工廠生產的膛線槍精致。‘湖東造’的膛線槍,威力不太大,但好歹是膛線槍。”


    “死者帶著的?”我問。


    楊大隊說:“他帶的就是一把四十厘米長的膛線槍。”


    “哦,那一切就好解釋了。”我說。


    說話間,一名民警駕駛著警車風馳電掣般地開到了解剖室門口,如果不是及時刹住,我還以為他要開上解剖台呢。


    “手續辦好了。”民警說,“家屬杜鵑,同意解剖。”


    這個結果倒是出乎意料,我們暗暗地稱讚杜鵑的大義。


    屍體解剖立即進行。因為已經完成了屍表檢驗工作,我們就直奔主題了。


    打開死者的胸腹腔後,我們沿著兩個圓孔之間的創道進行了細目解剖。看起來,子彈是從肩膀後側進入,打碎了肩胛骨的上端,然後擊破心包,掠過心髒,穿過膈肌,打碎了肝髒,在右側季肋部出了身體。


    “力量如此之大,肯定是槍彈創了。”大寶下了結論。


    “不僅如此。”我說,“損傷部位生活反應明顯。損傷不僅限於創道,周圍的組織也有挫碎,這是彈後空腔效應導致的,也可以完全印證這就是一個槍彈創。”


    “體內出血少,肝髒雖破但是不會馬上致命,心髒沒有破裂,說明他是受重傷後,跌落山崖,然後和其他人一樣,二氧化碳中毒死亡。”


    “死因明確了,死亡時間呢?”大寶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死者的胃。胃內的稀飯和鹹菜還都成形,大寶說:“初步消化,十二指腸內還沒有食物進入,結合胃內容物形態,符合他早晨的早飯成分,所以他應該是上午9點之前就死亡了。”


    我點點頭,說:“這是什麽?”


    順著我的止血鉗看去,死者左側季肋部後麵的胸廓上有一片出血區。


    “這是左側季肋部,子彈穿出是在右側季肋部,這顯然不是槍彈所致。”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對出血的位置進行了分離。


    分離完畢,我把手伸進屍體的腹腔探查,說:“是第十二肋骨骨折。”


    “哦,這個可以理解,滾落山崖的時候形成的。”大寶說。


    我皺皺眉頭,沒有說話。


    “現在問題來了。”大寶說,“這兩個創口,到底哪個是射入口,哪個是射出口?”


    “是啊,這確實是個問題。”我說,“衣服上也看不出火藥痕跡,形態也完全一致。”


    在膛線槍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分辨中,還是有很多依據的。比如子彈射入時是高速旋轉的,容易導致射入口皮膚缺損,容易導致射入口皮膚焦灼。而射出口則大多呈現星芒狀挫裂創,沒有皮膚缺損,也沒有焦灼。


    可是,眼前的這具屍體,身體上的兩處創口,形態幾乎是完全一致的。


    “從我們的經驗看,我們這裏自製的膛線槍,因為威力不大、彈頭旋轉不夠強烈,所以經常會導致類似單刃刺器一樣的槍彈創。”楊大隊湊過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從皮膚創口上判斷哪個是射入口、哪個是射出口的。”


    “既然不能從屍體上直接看出來,不如就直接從彈道上判斷好了。”林濤說,“我們痕跡檢驗研究的就是手、足、工、槍、特五種痕跡,槍彈算是其一。”


    “那你分析一個我看看。”大寶說。


    林濤說:“如果肩膀上這個是射入口,那麽死者自己肯定是無法完成的。那麽長的槍,怎麽翻轉槍口,對準自己的肩胛後部?肯定不可能。”


    “那若是別人形成的呢?”大寶追問。


    林濤說:“如果是別人形成的,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身高差?可以形成從上到下幾乎垂直於地麵的槍傷?如果右腰部是射入口,那麽就很容易理解了。死者右手拿著槍,槍口朝上,突然走火,子彈從右腰部穿入,從左肩部打出。”


    “說得太有道理了!”大寶戴著手套的手,鼓起掌來發出砰砰的悶響。


    “看起來,林濤說的是有一定的道理。”我說,“但是射入口、射出口直接影響到現場的還原,直接影響到案件的定性,不能兒戲。我們切下兩個創口周圍的軟組織,馬上送到省廳,讓組織病理實驗室的方俊傑科長對這些組織進行組織病理學診斷,看看從他的顯微鏡下,能不能為我們做一個判斷。”


    4


    五人意外落崖的事故,因為這一處突如其來的槍彈傷而陷入了撲朔迷離的境況。我們顯然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了。方科長在電話中說,最快也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出結果。我們在現場傻等也沒用,就紛紛迴到賓館倒頭補覺。


    我這一睡不要緊,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才醒來,直感覺肚子餓得快要罷工了。


    我連忙叫起了大寶、林濤和比我們睡得還早的韓亮,一起到街邊的鋪子裏喝一碗牛肉湯。正喝著,看到一輛省廳牌照的警車停在了對麵的賓館門口。


    “哎?老方怎麽來了?”大寶嚼著餅,含糊不清地說。


    我隔著馬路,喊住了組織病理實驗室的方俊傑科長,叫他過來一起吃早飯。


    “清早出了結果,我就趕緊趕過來了。”老方說,“這結果有些出乎意料,我覺得在電話中講不清,就找車隊派了車,送我過來了。”


    “一個案子派兩輛車出勘,你不怕別人說你浪費納稅人的錢啊?”大寶還是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說。


    我用筷子敲了一下大寶的腦袋,轉頭對方科長說:“什麽情況?”


    “從組織病理學的結論來看。”老方說,“肩膀上的,才是射入口。”


    “啊?”我們三個人異口同聲,把鄰桌的幾個姑娘嚇了一跳。


    幾個姑娘看到了一臉驚愕的林濤,轉頭嬉笑議論。


    “等會兒再說。”我環顧四周,說,“迴賓館房間再說。”


    匆匆吃完,我們一起迴到了我的房間。我打開電腦,接過老方遞過來的u盤,點開了u盤裏的幾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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