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屍體確實出乎了大家的預料,誰都沒有想到,在屍體被包裹的狀態下,五天就腐敗成了這個樣子。因為鮑光敏身材孱弱,皮下組織薄,所以經過腐敗,很快就暴露出了白骨。整個麵部有一半已經白骨化,剩下的半個頭皮軟塌塌地覆蓋在頭部。屍體的右側肋部也暴露出了肋骨,透過肋骨間隙,還能看見紅森森的內髒。


    四肢腐敗得也很嚴重,幾乎都已經呈現出墨綠色的改變。雙手及右足的表皮已經將近脫落,露出白綠相間的皮下組織。


    屍體腐敗嚴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蒼蠅和蛆的啃食。整個屍體幾乎都被蛆覆蓋了,所有的蛆都在有規律地蠕動,遠遠看去,仿佛是屍體在動,這個情景猶如在空中俯視地麵上的萬馬奔騰。


    “奇了怪了,”大寶說,“為什麽隻有左腳沒有腐敗?”


    屍體的左腳從踝部上方五厘米的位置開始,腐敗程度出現了明顯的偏差。


    踝上腐敗嚴重,和屍體其餘部位的腐敗程度相符;踝下則是一隻新鮮屍體的腳。這個腐敗程度的偏差之間,形成了一道筆直的分界線,就像是穿了襪子的襪口勒痕一樣。


    “會不會是因為足部的皮下組織少?”江法醫說完就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不對,他的右腳腐敗得也很厲害。”


    “那就是之前屍體穿了襪子?”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不會,即使是穿襪子,也不會出現這麽明顯的腐敗程度差異。”


    “是啊。”林濤插話道,“我都知道,腐敗程度即便在身體不同部位有差異,也應該呈現出一種漸變式的改變,但是這個屍體好奇怪啊,居然有這麽明顯的分界線。這說明了什麽呢?”


    我想了會兒,說:“我覺得這應該和屍體上為什麽有這麽多蛆聯係起來看。”


    “從蛆的長度來看,死者確實是死了五天左右,這和他的失蹤時間不矛盾啊。”大寶說,“不過我確實沒見過野外屍體上有這麽多蛆。”


    “這不僅僅是野外屍體的問題。”我說,“屍體被床單包裹,然後又被蛇皮袋包裹,然後又被絲巾纏繞袋口,這麽嚴密的包裹下,蒼蠅是怎麽進去的呢?既然蒼蠅進不去,為什麽會下這麽多蛆卵呢?既然沒有蛆卵,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蛆呢?”


    “是啊。”大寶順著我的話往下說,“既然不會有這麽多的蛆,為什麽我們能看到這麽多的蛆呢?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


    我用肘部戳了大寶一下,說:“嚴肅點兒好不好。你沒看到死者家長剛才哭成什麽樣了?這孩子多可憐啊,我們一定要把兇手抓到。”


    “你剛才說,要把腐敗分界線和蛆聯係起來看,怎麽看呢?”還是林濤容易抓住重點。


    “是啊。”大寶吐了口酸水,說,“別賣關子。”


    我搖搖頭,說:“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好,等我想明白了再說。”


    “各位老師,”江法醫咽了口唾沫,還是說出了難言之隱,“我們能不能去外麵解剖?局裏沒有雇用專門打掃解剖室的人,所以完事兒了,還得我們打掃。這麽多蛆,如果全弄到解剖台上,我們打掃不幹淨。”


    “那怎麽行?”大寶說,“外麵沒水,蛆也弄不掉啊,再說了,即便有水,衝得滿地都是,殯儀館的管理人員還不得和你拚命?”


    “去外麵再說吧。”我說,“解剖室裏的排風也不行,解剖個把小時,我們都得暈。”


    我們四個人圍著放在殯儀館火化間外的運屍車愣了五分鍾,沒有想出什麽好的辦法來清理屍體上的蛆。這麽多蛆的幹擾,肯定會影響我們的解剖工作。


    還是韓亮比較聰明,從背後遞給我們一個勺子和一個碗。


    “我去,哪兒來的碗?”我說,“你真是在哪兒都能找得到碗啊,殯儀館都不例外。”


    韓亮笑了笑,說:“碗與挽同音,所以我們國家有在家人去世後,用碗來迴禮的習慣。既然這樣,殯儀館的門口怎麽可能沒有賣碗的?”


    我點頭讚許。


    時間已經不早了,不容我們再這樣磨蹭下去。於是我拿起勺子和碗,一勺勺地把蛆舀進碗裏。等一碗蛆裝滿了,再拿去焚燒堆裏燒掉。


    我的表情看上去可能很淡定,其實我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來抑製住從胃裏翻湧而出的酸水。我微微一笑,說:“我從來不殺生的,今天還真是殺了不少。”


    而大寶則是愣愣地看著我端著碗往返於運屍車和焚化爐之間,幽幽地說了一句:“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吃米飯了。”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看了看手中端著的一碗蛆,說:“我也不吃米飯了。”


    屍體的表皮已經腐敗殆盡,而皮下組織又非常滑膩。戴著橡膠手套的我們甚至無法牢牢抓住屍體的胳膊,這給我們的解剖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死者是全身赤裸的,我們首先檢查了他的生殖器。


    “確實隻有一側睾丸。”大寶說,“看來死者就是鮑光敏無疑了。”


    “是啊。”我說,“現場有他的手機,死者年齡相符,加之這個特征,基本可以確定屍源了。林濤,你電話通知一下偵查部門吧。”


    “看到全身赤裸的屍體,我就沒法不往性侵害上想。”大寶又吐了口酸水。


    我點點頭,說:“我也是這樣,不過死者的生殖器沒有損傷。”


    “他可是個男孩子!”林濤叫道。


    我沒有理睬林濤,把屍體翻了個身。本來就是個小孩屍體,加之腐敗,很輕,我一個人就可以輕易地為屍體翻身。


    我和大寶一人拿著一把止血鉗,夾起了死者的肛門附近的皮膚。這裏是蒼蠅們最喜歡的地方,所以從肛門附近的括約肌開始,一直到直腸,已經腐敗殆盡,隻留下一層薄薄的皮膚鬆垮垮地組成一個肛門的形狀。


    我用止血鉗拉開肛門皺襞,說:“一般雞奸後的肛門,都呈現出漏鬥狀,那是因為肛門括約肌鬆弛而導致的,但是這具屍體的括約肌已經腐敗了,所以即便呈現出漏鬥狀,依舊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被雞奸。”


    “哦,”林濤恍然大悟,“你們說的是這個。”


    “哎?”大寶說,“你看!”


    大寶的止血鉗指向肛門皮膚十二點和三點的位置,這兩處似乎有一些破損,而且周圍組織的顏色仿佛有些加深。


    我讓林濤拿起電筒,用側光照射了這塊皮膚,確實,這是一處出血。


    軟組織有破裂就會有出血浸潤,即便是屍體腐敗,全屍呈現出墨綠色的改變,法醫依舊可以利用光的不同角度來發現這些顏色較深的部位,從而判斷有無外力作用。


    我們既然在死者的肛門處發現了軟組織的破裂出血,就可以判斷他的肛門受到過侵犯,而且是生前受到過侵犯。


    “這是一起猥褻、殺害男童的案件。”我說。


    刑法對於強奸罪犯罪客體的規定是“婦女”,所以我們不能說這個男孩子被強奸,隻能說被猥褻。


    “這可真是關鍵的發現啊。”林濤說,“他們還在對和死者父母有矛盾的人開展調查呢。既然是猥褻,就不是來尋仇的了,我們是不是要趕緊通知他們調整偵查方案?”


    我搖搖頭,說:“不著急。尋仇和猥褻不矛盾,可以是來尋仇順便猥褻的。”


    屍體檢驗工作並不順利,我們不停地發現新的損傷,這讓我們很意外。


    “死者的小腿上有多處砍痕,骨質上的砍痕沒有生活反應,是人死了以後再砍的。”大寶說,“砍擊的位置是脛骨中段,長骨最硬的部位。他為什麽要砍這裏呢?肯定是泄憤。”


    這處損傷讓我不禁想起還是一樁懸案的“六三專案”,專案裏的死者,也都是在長骨中段有砍痕。這些砍痕應該不是泄憤,因為泄憤可以用劃傷臉部、多次刺擊來進行。


    “我覺得,這應該是想分屍,但不知道從哪裏分比較好。”我說,“‘六三專案’也是這樣。”


    “我同意秦科長的說法。”江法醫說,“你們看這裏。”


    死者右側的肋骨暴露了幾根,原本我們以為這是腐敗所致,而仔細觀察後發現,肋骨暴露位置周圍的皮膚有明顯炭化、卷曲的征象,這是死後被火燒的跡象。


    “根據兇手有焚屍的企圖,”江法醫說,“我覺得那些砍痕是他有分屍的企圖。”


    “隻是他學藝不精,兩種辦法都沒有實現罷了。”我補充道。


    除此之外,死者的大腿內側也有被火燒的痕跡,但是由於屍體腐敗,隻能看到皮下組織的大裂口,而看不到皮膚的炭化痕跡。所以,我們開始一直認為這是腐敗導致的裂口,或者是死後的刀傷。但用放大鏡觀察了皮下組織的形態才發現,皮下組織有卷曲、攣縮的征象,這是燒灼形成的特征。


    “這些裂口,應該就是火焰經過的痕跡。”我說,“我見過很多焚屍,但一般都是澆上汽油,或者用一些易燃物引燃的。根據這具屍體上的損傷,可以判斷兇手是用打火機或者蠟燭直接對著屍體燒。這怎麽可能燒得起來?幼稚!”


    “幼稚這個詞用得好,”林濤詭秘一笑,“你已經有了一條犯罪分子刻畫條件了。”


    3


    屍體的內髒器官沒有明顯的損傷,但是腐敗得很嚴重,所以無法判斷有無瘀血、充血,加之死者的指甲都已脫落,所以根本找不到機械性窒息的征象。


    解剖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下午的陽光照射在頭頂,一直沒有減弱的陣陣臭氣讓人頭暈目眩。我們開始分工合作,我負責檢查死者胃內容物,確定死者死亡時間,而大寶和江法醫開始尋找能夠支持死者死因的證據。


    “腦組織已經液化了,等我拿出腦組織再說。”江法醫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濃漿狀的腦組織扒拉到顱蓋骨上,一邊說,“顳骨岩部出血,哈哈,這是一條機械性窒息的依據。”


    “我仿佛也找到一些依據了。”大寶說,“從死者還剩下的這半片麵皮上,我好像找到了一些暗黑區域,大概是在口鼻腔的附近,死者的口鼻腔應該有被捂壓的過程。”


    “你!你能不能說麵部皮膚,別簡稱為麵皮?”林濤一臉厭惡,“你讓我以後怎麽麵對我的最愛炒麵皮!”


    “我來取兩顆牙齒,看看有沒有玫瑰齒。”大寶似乎無視林濤的存在。


    “玫瑰齒”是法醫對窒息征象中“牙齒出血”現象的一個浪漫型表述。教科書上認為窒息死亡的牙齒,在牙頸部表麵會出現玫瑰色,經過酒精浸泡後色澤更為明顯。同時,教科書上也說明了,玫瑰齒對於鑒定腐敗屍體有無窒息有一定的價值,但並非絕對的指征。


    在我們實際工作中,確實發現很多窒息死亡的屍體會出現玫瑰齒的現象,但也偶見一些非窒息死亡的屍體同樣出現玫瑰齒。至於玫瑰齒的形成機理,還沒有成熟的文獻報道。現階段又有一些法醫專家經過研究,認為玫瑰齒和窒息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這一指征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充滿了神秘色彩。


    但是作為一線實戰法醫,必須要把能檢查到的所有征象都檢查到,不管這個征象對於我們的分析判斷是個決定性因素還是隻是個參考因素。


    大寶拿出一把骨鉗,擺開架勢,準備拔牙。


    我站在屍體的另一側,把屍體的胃腸道慢慢整理了出來,用解剖刀沿著胃壁一側的紋理切了開來。


    胃腸內容物慢慢地呈現在了眼前。


    “死亡時間可以確定了。”我說道。


    我的話音剛落,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大寶愣在原地不動了。


    “怎麽了?”我問。


    “那個,”大寶咽了口唾沫,說,“夾……夾滑了。牙……牙飛出去了。”


    “牙飛了?”我說,“快找啊。”


    雖然屍體滿口二十四顆牙都可以作為我們評判的依據,但是除非檢驗所需,我們不會隨意取走、弄丟屍體的任何組織。這可能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法醫對死者尊重的表現。


    很快,我們便在地上找到了這顆飛出去的牙,在陽光的照射下,牙頸部呈現出淡淡的紅色。


    “有了這麽多依據,我覺得我們可以出具死者係被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死因結論了。”江法醫滿足地說道。


    “死亡時間也清楚了。”我說,“胃內的米粒還是成形的,胃呈充盈狀,主要胃內容物是米飯、木耳、蛋花和西紅柿,主要是米飯。食物剛剛進入十二指腸,所以可以判斷死者是在末次進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的。”


    “拜托。”林濤開始幹嘔,“別再說米飯兩個字了好嗎?”


    “死者鮑光敏,男,十一歲,洋宮縣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專案組第一次碰頭會,先由主辦偵查員介紹前期調查情況,“死者是獨生子,其父母在夜市經營龍蝦生意,在縣城裏租住了一個房子。8月9日,也就是五天前,下午一點半,死者趁父母洗龍蝦的時候,從租住房屋後門溜走,去向不明。”


    “溜走?”我問。


    “是啊,”偵查員點頭說,“當天是周日,按理說死者應該在家裏寫作業。死者的父母對死者學習方麵管教非常嚴格,所以我們推測死者是偷偷溜出去玩去了。9日當天下午,死者一直沒有迴來。死者父母是等到龍蝦攤打烊後,10日深夜一點到家,發現死者還沒有迴家,就開始滿縣城找,沒有找到,直到第二天一早報案。派出所民警也在他家附近找了找,沒有找到。”


    “他溜出去之前,有沒有和什麽人電話聯係過?”林濤問。


    “沒有。所有的話單都看了,沒有任何可疑現象。”


    會場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看我,我知道這是讓我介紹法醫檢驗的情況了。


    我清了清嗓子,說:“死者死於機械性窒息,應該是被捂壓口鼻腔從而窒息死亡的。死者死於末次進餐後兩小時左右。主要胃內容物是米飯、木耳、蛋花和西紅柿。”


    偵查員點頭:“這和我們調查的情況完全相符。死者9日中午十二點吃的午飯,午飯就是米飯、木耳炒雞蛋和西紅柿炒雞蛋。”


    “既然這樣,我們可以斷定死者就是9日中午兩點左右死亡的。”我說,“另外,我們認為這個案件的殺人動機是猥褻,至少有一部分動機是猥褻。因為死者的肛門處發現了明顯的損傷跡象。”


    說完這句,會場裏開始嘈雜起來,大家都在低頭竊竊私語。


    專案組組長,洋宮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高彪說:“那我們的偵查方向是不是有問題?我們現在一直圍繞著一個嫌疑人開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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