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靠在墓碑上,垂著頭,一頭長發遮住了麵孔。


    我曾經被“詐屍”嚇著過,所以謹慎地用樹枝捅了捅屍體,屍體沒動。膽子大了一些,我用樹枝挑開頭發,看了看屍體麵部。


    “原本以為她會突然抬起頭,然後發現麵部沒有器官呢。”我笑了笑,解釋了一下剛才的舉動,“女孩子年紀不大。”


    在我看來,隻要能看得見一張人臉,就沒有什麽好恐怖的了。


    民警挪了挪步子,身旁的矮樹上突然“嘩”的一聲掉下來個什麽東西,落在民警身上,嚇得民警直跳腳,使勁兒拍打著自己的肩膀。


    “別緊張,別緊張,”我笑著說,“是繩子。”


    屍體之所以保持這樣的體位,是因為有繩子捆綁。屍體的上身乳房以上,有個繩索繞過,把屍體的軀幹緊緊捆綁在墓碑上,乳房被勒得變了形。雙手背在身後,也是被一根繩子捆著。兩隻腳踝上分別捆著根繩索,繩子的另一端分別拴在墓碑對麵的矮樹的兩根樹枝上,兩條腿伸得筆直,向上方蹺起、張開。


    剛才民警移動了一下,碰到了樹枝,樹枝上的繩子脫落了下來。


    失去了吊在樹枝上的繩索的捆綁,屍體的雙腳還是那樣蹺起、張開。


    “這……這……這是怎麽迴事?”民警說,“沒有繩子的力量了,怎麽還能這樣蹺著腿?媽呀,死人也會用勁兒?”


    “你沒聽說過有一種現象叫作屍僵嗎?”我白了民警一眼,彎了彎死者的膝關節,強直狀態[1],沒有能夠彎動。


    見我們幾個人沒有被“女鬼”襲擊,遠處的大夥兒都聚集了過來。


    林濤走近一看,隻是一具屍體,不再害怕,揚起手說:“都別過來了!我要找足跡!找足跡!”


    我們對現場實施了緊急保護措施,並避開繩結剪斷繩子,把屍體裝進了屍袋。繩結有的時候可以提示一個人打結的習慣,所以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證據和線索。屍體被裝進屍袋的時候還保持著蹺腿的姿勢,在屍袋的包裹下顯得有些詭異。


    現場有幾個雜亂的足跡,林濤挨個兒進行了拍照固定:“這幾枚鞋印都很新鮮,這裏又是個很少有人來的現場,所以很有價值。等迴局裏的時候,記得把你們的鞋印都送給我,我要做個排除。”


    “這個現場必須封存。”我說,“切斷所有能進入這一片現場的通道,等明天天亮了以後,我們再過來外圍搜索,畢竟女子的衣物什麽的還沒有找到。勘查車的探照燈估計撐不了那麽久。”


    幾個年輕的派出所民警聽我們一說,馬上開始了“剪刀石頭布”,看來這是他們的慣例,用運氣來決定苦活兒誰來幹。一個人在墳場看護現場一整夜,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兒。


    “沒有關係,”胡科長說,“我馬上調人來,用勘查燈搜索,晚上不知道下不下雨,若下了雨,就完蛋了。所以,連夜搜索。”


    “看來這個案子也很有意思。”我開始糾結重點放在哪起案件上。


    “你們省廳處置這個墓碑女吧。”胡科長說,“屍骨這邊沒什麽好的線索,現在就是要找屍源。所以,清理屍骨的工作由我們來負責,你放心吧。”


    “好。”我答應下來,“綁在墓碑上,挺有想法的,我要把這案子給破了。”


    “繩子綁成這樣,還選個這麽樣的場所,死者還保持著那麽樣個姿勢,肯定是玩sm(性虐待)沒玩好,玩死個人了。”大寶說。


    “走吧,去殯儀館。”我說,“檢驗完屍體再休息。”


    屍體在解剖床上仰臥著,兩腳蹺得老高。林濤照相固定完畢後,我們開始破壞屍體的屍僵。


    “這麽硬,”我說,“實踐證明,屍僵最硬的時候,是在死後十五到十七個小時左右。”


    屍體保持雙腿張開的姿勢,倒是讓我們測量肛溫方便了不少。


    “還真是不錯,從屍溫來看,死後十七個小時。”大寶簡單算了算。


    我看了看解剖室牆上的掛鍾,時間指向晚間八點二分。那麽就是說,死者大概是在今天,7月4日,淩晨三點左右死亡。


    “淩晨三點,一個女人去墳地做什麽?”我說。


    “我看是劫財案件。”戴著手套給屍體捺印指紋的林濤說,“你們看。”


    死者的手慘白慘白的,但是右手的中指上有一個顏色更淺的痕跡,那裏顯然原來戴了一枚戒指。


    “我讚同。”大寶說,“處女膜完整。”


    “喲,這女的不小了吧?還不醜。”林濤說,“現在這麽保守的女的還真找不到。”


    “沒有性侵?”我有些詫異,“不性侵為啥脫得這麽幹淨,而且還擺那麽個姿勢?”


    大寶攤開雙手聳了聳肩:“沒搞錯,外陰確實沒有損傷。”


    “不管怎麽說,把衣服脫成這樣,總是有強奸的想法的。”我說,“隻是因為某種原因沒有實施成功罷了。或者,兇手也是女人?”


    死者的全身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但是捆紮繩索的地方,都有輕微的脫皮和出血。


    “很明顯是生前捆綁。”我說,“但這女的沒有反抗,就連四肢被捆好以後,死者也沒有什麽特別強烈的掙紮痕跡。”


    “會不會是下藥?”林濤說,“先提一管子心血去檢驗吧。”


    “也有可能真的是跟個女的在玩sm?”大寶說。


    “我在想啊,”我說,“在墓碑上捆人,你說會不會是某一種風俗什麽的?把這個女人當成祭品,或者說這個女人願意被當作祭品?”


    受到青鄉市“六·二九案件”的影響,我開始對各地的風俗習慣十分感興趣。這幾天我買了一些關於風俗習慣和典故的書,正在研讀。也看到一些古人獻祭活人的案例,但是沒有這樣捆綁在墓碑上,擺出一副被強奸的姿勢的先例。


    “說的有道理,”大寶抬起胳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明天我們去查一下那個墓碑是誰的,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看看他們有沒有可能去獻祭活人。”


    死者的頸部有一圈索溝,很深,皮膚被曬了一天,已經皮革樣化了。死者雙眼眼瞼球結合膜彌漫著出血點,心血不凝,指甲烏青。顯然,她是被兇手用繩索勒住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


    “被捆綁了四肢,然後再勒頸,受害人確實沒有能力反抗。不過,輕微反抗是有的,四肢捆綁處有輕微脫皮,還有,捆綁腳部的繩索,綁在樹上的繩扣都已經鬆了,民警一碰就脫落了。”我說,“如果是sm,不可能下這麽狠的狠手勒頸吧。”


    案件性質一時間陷入了困境,現在沒有特別好的依據來推斷兇手到底是為了什麽去殺害死者。但我們的直覺,覺得這要麽是一起封建迷信引發的獻祭殺人,要麽就是侵財。為什麽扮成一個性侵害的現場,可能是因為兇手有想法沒實現,或者兇手是在偽裝,以轉移我們偵查部門的注意力。


    來來迴迴找了很多遍,屍體上沒有發現其他有價值的線索。我們整體提取了死者的胃腸,開始研究她最後的進餐情況。


    研究死者的胃內容物是一件非常惡心的事情。法醫必須把死者胃內容物一勺一勺舀出來,並且逐個分析胃內容物的形態,從而判斷死者最後一餐吃了什麽,給偵查提供一些線索。眼前這個死者的胃內容物已經所剩無幾,都是一些麵糊狀的東西。


    “按理說,人的胃內容物排空時間是六個小時,晚飯時間通常是六點,距她淩晨三點死亡,至少是晚飯後九個小時了,胃早就空了。既然她的胃裏還有一些東西,說明她在零點左右,還吃了一些東西,麵食,應該是餅幹之類的幹糧。”


    “她晚飯沒有吃,從小腸內容物綜合已知的死亡時間看,她大概是在7月3日中午一點到兩點左右吃的飯。”大寶把死者的小腸整齊地排列在解剖台上,全部剪了開來,研究她的小腸內容物,“小腸中間有大片空白區,一直都沒吃東西,直到大約零點的時候,吃了點兒麵食。”


    “大部分食糜都已經消化成糊狀了,”大寶接著說,“但有一些不容易消化的纖維還可辨,應該是有菜有肉,哦,還有西紅柿皮。”


    “看來她昨天中午正常吃完飯後,就被劫持了。”林濤說。


    解剖完畢,我們正準備進一步提取死者的恥骨聯合,進行年齡推斷的時候,負責聯絡的偵查員走進解剖室說:“胡科長請你們趕緊趕往市局七樓會議室。”


    我抬頭看了看表,打了個哈欠:“有發現嗎?都十一點了,困死我了。”


    “有的。”偵查員點點頭,“這個女的身份已經搞清楚了。”


    “這麽快!”我說,“那我們沒必要去做恥骨聯合了,給她留個全屍吧。怎麽查到的?”


    偵查員說:“你們屍檢的同時,支隊所有的民警都參與了外圍搜索的工作,很快我們就在墳場出來的路邊找到了死者的全部衣服。另外一組民警,從岔路口另一條路去了廢棄的磚廠,在廠房裏發現了一些新鮮的餅幹袋子,還有一個女式挎包。挎包裏有些便宜的化妝品、名片,還有個錢包。錢包裏沒有錢和銀行卡,但有身份證和一些打折卡。”


    “對對對,死者確實在零點的時候,吃了些餅幹之類的幹糧。”我說,“高度吻合,這個身份證應該就是死者的。”


    “dna還在進行,和身份證主人的父母進行比對。”偵查員說,“不過毒物化驗結果已經出來,可以排除死者生前服用過有毒或者安眠鎮定類的藥物。”


    “死者沒有反抗,沒有被下藥,”我輕輕地說道,“還能和兇手安靜地在那麽偏僻的地方待了那麽久,還在一起吃幹糧,甚至去了墳地被脫衣服、被捆綁都沒有多少掙紮。這,能說明什麽呢?”


    3


    死者叫戚靜靜,人如其名,安靜內向。


    從死者的親戚、朋友、同事的口中我們知道,戚靜靜的父親下崗後,就沒了穩定的工作,靠給工地幹些苦力賺錢,她母親前不久罹患了癌症。擔負著全家幾乎全部經濟收入的戚靜靜,為了能給她母親治病,這段時間像是瘋了一樣地賺錢。


    戚靜靜是個裝潢公司的銷售推廣人員,幹得多,賺得多。她今年雖然隻有二十一歲,但初中專畢業後就在行業裏摸爬滾打的她,也已經算是個老江湖了,在建材行業有著一些人脈。大家都很喜歡她恬靜的性子,所以,業餘時間,為了賺更多的錢,她也會當一些中間人。比如介紹某建材廠買某原料公司的原料,她從中獲取一些中間人的牽線費用。


    “這種公司的銷售,成天都是在外麵跑業務的,”主辦偵查員說,“很少有坐班。所以,昨天一整天,戚靜靜的同事都不掌握她的行蹤,隻是紛紛反映,這些天,戚靜靜一切正常。”


    “戚靜靜還是處女,”大寶說,“調查看,她是不是可能有同性戀或者性變態之類的傾向呢?”


    偵查員搖搖頭,說:“沒人反映這方麵問題,而且,事發當天中午她去相親了。”


    “我們調了死者的手機話單,電話非常多。”胡科長補充道,“是可以印證,死者昨天中午十一點接到了相親對象的電話,應該是赴約了。十二點到兩點之間,有很多電話,查了一下,要麽是客戶的,要麽是公用電話,都沒有什麽好的線索。三點左右就關機了。”


    “這個相親對象很可疑啊,”大寶說,“是個什麽人?”


    “一個來龍番做生意的小老板,叫曹哲。”偵查員說,“半個月前來龍番開了個店,現在正在裝修。”


    “他多高?”林濤一邊問,一邊拿出等比例的鞋印照片。


    通過排除現場民警、死者和發現屍體的村民的鞋印,林濤找到了很多枚一樣的鞋印。不出意外,這個鞋印就是兇手留下的。


    “一米七,”偵查員說,“瘦瘦的。”


    “很有可能啊。”大寶說,“你看,哪個小姑娘會隨隨便便就被人脫衣服?我估計啊,有可能是相親相上了,然後和小老板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談戀愛去了,哪知道小老板是個變態。”


    “脫衣服並不一定是自願的,”胡科長說,“衣服全是碎的。也就是說,兇手是用刀子割碎了衣服,脫掉的。”


    “之所以用刀子割,而不是強行脫。”我說,“可能是因為兇手先捆綁了死者。既然四肢被捆綁,衣服就沒辦法脫了,隻有割開。”


    “那戚靜靜為什麽就這麽容易就範?”大寶問。


    我搖搖頭,表示不解。


    “不太可能。”林濤說,“根據鞋印推算兇手的身高應該在一米八左右,即便有誤差,也不會誤差這麽多。”


    “我也覺得不可能。”我說,“剛來龍番半個月的小老板,怎麽會對那麽隱蔽的地方那麽熟悉?還知道有墳地,有廢棄磚廠?我在龍番生活好幾年了,都不知道。”


    “不管可能不可能,”陳局長發話了,“他可能是最後和戚靜靜接觸的人。人我們已經抓了,正在審訊。”


    我皺皺眉頭,沒說話,心裏對這個局長的魯莽表示厭惡。


    “你們先查吧。”林濤顯然也有些厭惡,抬腕看看表,說,“這起案件的種種表現,都是一起侵財案件。一個老板,侵財不強奸?我也懷疑,但保留意見。不早了,我們要休息了,明天有消息出來再說。”


    深夜迴到家裏,鈴鐺睡眼惺忪地起床給我下了碗麵條,坐在我身邊,一邊看我狼吞虎咽,一邊聽我說故事。


    “那你覺得會是什麽案件呢?”鈴鐺問。


    “我覺得啊,可能就是某種祭祀的儀式。”我說。


    “那你看沒看墓碑上的字兒啊?”鈴鐺說,“如果是祭祀,應該選擇一個有紀念性的日子吧?”


    “對啊!”我拍了下桌子,“我後悔我開始沒想到,沒去看啊。要不,你現在陪我去看看?”


    “我才不去。”鈴鐺一臉驚恐,“別那麽拚命,早點兒休息吧。”


    我哈哈一笑,親了鈴鐺一口:“逗你呢。墓碑又不會跑,明天去就可以啦。不過你這真是提示了我,賢內助啊!”


    “說得那麽恐怖……”


    第二天一早,我約了林濤、大寶,駕車趕到現場。


    現場還有十幾個民警正在進行搜索,我徑直走到發現屍體的墓碑旁。


    抗日英雄李華夏烈士之墓


    原來這是一個烈士的墓碑,新中國成立後修建的衣塚墓。聽說正是這個李華夏的後人堅決反對,甚至用了極端手段,才讓開發商放棄了這一片土地。


    生於一九一零年九月初八,卒於一九四一年六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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