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子濺起的泥水打濕了她的褲腿。街對麵的鹵鴨店前,燙了發的老板娘蜷著一隻腿,靠在門板上吸煙,向過路的行人飛著媚眼。


    仙樂門的舞會分早晚兩場,此刻夜場還沒開張,門口兩個穿了類似滿清時代官服的侍者正拿著掃把,清掃中午舞客們丟下的垃圾。見她來了,臉上都露出笑容。


    “鍾小姐,來得這麽早。”一個年輕的“中堂”擦了把臉上的雨水,親熱地問道。


    “今天坐了電車來的,上午生意好嗎?”


    “不如鍾小姐在的時候好。”


    “豐升藥行的宋經理來了?”


    “是啊,他晚上有飯局,今天特意來跳的早舞,鍾小姐怎麽知道?”“中堂”有些好奇地問。


    鍾珊玟將吸完了的煙頭隨手扔在垃圾裏,向其中一個揉癟了的煙盒努了努嘴:“熟客裏隻有他最喜歡抽那種加長了的‘哈德門’牌香煙。別的煙他這個老煙槍也抽不慣,嫌勁兒小。”


    “中堂”探頭瞧了一眼,笑著說:“都說鍾小姐耳朵好使,想不到您眼睛也是這麽靈。”


    “沒辦法,天生的。”鍾珊玟抽出一根香煙,向他扔了過去。


    “中堂”接住煙,夾在耳朵上,立馬麻利地向她打了個千兒:“謝鍾小姐賜煙——!”


    鍾珊玟拍了拍他的肩頭,向大門內走去。


    這個關於飯局的消息讓鍾珊玟提起了興趣。豐升藥行是一家中等商行,專門從事各種藥品的經營,後台老板是大名鼎鼎的“吳氏集團”大老板吳傑。經理宋良玉為人圓滑,和中[***]方的交情很好,中[***]方一直是他的大客戶。隻是不知道今晚的飯局是否和中[***]方的采購藥品有關?如果大規模采購的話,很可能就是華軍發動大型戰役的先兆。不過,這也隻是她的推斷,還需要更多的情報來證實。畢竟,在她的工作中,是不允許“也許”這個字眼存在的。


    仙樂門一共三層。底層是餐廳和店麵,二樓才是舞池和宴會廳。一樓大廳裏,吃下午茶的客人正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悠閑地聊天。他們中有不少鍾珊玟的熟客,見她來了,都點頭或招手致意。“顏料大王”周宗良的小女兒周燕燕還特意給了她一個飛吻,惹得同桌的年輕人一陣哄笑。


    鍾珊玟向他們招了招手,徑自上了二樓。


    二樓的燈還沒有開,一眼望去,能容納千人共舞的大型舞池空蕩蕩的,宛如暗紅的冰湖。窗外的微光照下來,在紅木地板上形成了幽暗的反射,隱約露出上麵細小的磨痕。舞池邊,侍者正把散亂的桌椅歸迴原位,再換上清潔的亞麻台布,擺好煙灰缸和花瓶。外邊的小舞池裏,幾個穿白襯衣的女工跪在地上,給地板打蠟。


    “鍾小姐好!”不時有在工作的侍者工停下來,恭敬地打招唿。鍾珊玟一邊迴禮,一邊踩著磨砂玻璃地板,向舞池另一頭的鋼琴台走去。那裏,靜靜擺放了一台精美的雕花三角鋼琴。


    這是鍾珊玟第一台,也是唯一一台屬於自己的三角鋼琴。鍾珊玟記得自己當初遇到它時,手指滑過琴鍵的感覺。那種無與倫比的清脆柔和,像加了冰糖塊兒的咖啡,又像林中的清泉,帶著清新的氣息,潺潺流入心田。


    可是,此刻這台鋼琴發出的聲音卻不那麽動聽了。叮叮咚咚的,像剛出生的小狗在琴鍵上踩過,笨拙而幼稚。


    也許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琴聲突然停下來了。


    鍾珊玟來到鋼琴前,發現已空無一人,不由搖搖頭,伸手向琴下一抓。一個穿著製服的男孩兒便“哎喲哎喲”地叫著,被她揪著耳朵拎了出來。


    “小豆子,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許你動我的鋼琴。你這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隻進不聽?要是這樣,我看你要它也沒什麽用了,幹脆揪下來算了。”說著,她扯了扯手裏的小耳朵。


    被稱作“小豆子”的男孩兒大約十一二歲,略顯瘦弱,但十分清秀可愛,他雖然咧著嘴一臉痛苦,黑亮的眼珠卻嘰裏咕嚕轉個不停:“姐姐,輕點兒,輕點兒,我就是擔心你晚上彈得不順手,替你檢查一下,看看鋼琴壞了沒有。”


    “是嗎?我看鋼琴沒壞,你倒是要壞了。”


    “姐姐是好人,我跟著姐姐,也不會壞的。”小豆子一臉的巴結。


    “你要是幹活兒和耍嘴皮子一樣利落就好了,遲早能升做領班。”鍾珊玟放開了他,手指輕柔地在琴鍵上掠過。


    一竄珠玉落盤般的悅耳音符從琴鍵下流瀉而出,又隨著她手腕的抬起嘎然而止。


    “姐姐,你能不能教我彈琴?”男孩兒抬起頭,企盼地望著她。


    “為什麽要學琴?”


    “不為什麽,就是覺得你彈得好聽,是真的!聽你的琴,就像以前睡覺時被我媽媽摸著頭,暖心哩。”


    鍾珊玟摸了摸她的頭:“要是現在不是在打仗,我肯定教你。”


    “打仗就不能教了?”


    “音樂在戰爭麵前是無力的,不像鋼鐵和大炮,可以改變一個民族的命運。”鍾珊玟歎息著說。


    “那你又為什麽學琴?”


    鍾珊玟笑了:“和你一樣,就是覺得好聽。”


    “那……等打完了仗,姐姐你教我彈琴!”


    “好啊,打完了仗,我要是還活著,我一定教你。”


    “姐姐你是好人,一定活得長久!”小豆子一臉的肯定,仿佛作出了理所當然的判決。


    鍾珊玟開始在琴鍵上一根根按著,黑白分明的琴鍵發出或高昂,或低沉的鳴音,猶如隨拍應和的摯友。


    “小豆子,今天和豐升藥行的宋經理跳舞的是哪個小姐?你還記得嗎?”鍾珊玟漫不經心地問。


    小豆子瞪大了眼睛看她試音,頭也不抬地迴答:“是‘小蘭香’,她們倆個在一起跳了足足十元的舞哩!”


    “小蘭香”的真名是路蘭香,在上海舞女中是少見的北方女子,身材嬌小,容貌豔麗,舞跳得輕快活潑,頗受矮個子舞客們的青睞。仙樂門的舞是一元三跳,十元的舞當然不會有三十跳那麽多,以宋良玉的體力,一上午最多也就七、八跳。不過他為人向來大方,想必是特意給得多了。


    “那她還跳晚舞嗎?”


    “還跳哩,她說新買了件旗袍,要早些把這個月的衣裳錢跳出來。”


    “是嗎?那可真是辛苦她了。”


    “她辛苦?高跟鞋子才辛苦哩,被她整天踩來踩去的!”小豆子撇了撇嘴。


    鍾珊玟啞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姐姐,剛才那個鍵的聲音好像不太對。”小豆子突然說。


    鍾珊玟一愣,手指又落在剛才的琴鍵上,一邊側耳細聽。


    果然,這個鍵的琴音比平時多了一絲顫抖。那顫音是如此的輕微,就像一粒塵埃落在蜘蛛網上帶起的波動,細小得不可察覺。


    鍾珊玟略顯詫異地看了小豆子一眼,想不到這孩子的音感竟然這麽敏銳。也許,他真的有做鋼琴家的天賦。


    “是有些問題,看來得調音了。小豆子,去幫我把工具箱拿來,就在更衣室櫥櫃裏,下邊第二格,挨著醫藥箱放著的那個。”


    “我知道!”小豆子一陣風似的去了。


    一轉眼的功夫,他氣喘籲籲地提著工具箱跑了過來。


    “好了,忙你的去吧。”鍾珊玟打開了工具箱,揀出了一把長長的直尺。


    “我就看一會兒……”小豆子賴著不肯走。鍾珊玟的鋼琴是仙樂門的聖器,除了她自己,沒人可以觸碰,連身為老板的顧一帆都不行。對於小豆子來說,這個可以發出美妙旋律的龐然大物充滿了和神秘。


    “不行。”


    “為什麽?”


    “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打擾,一旦分神,就容易出錯。而我現在不允許出錯。”鍾珊玟將直尺平行地放在鍵盤上,檢查是否有檔木變形引起琴鍵凸起,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


    小豆子隻好嘟著嘴走開了。


    鍾珊玟沒有心思顧慮一個小小鋼琴家的心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這台黑色的精靈上。一架鋼琴有將近九千個零件,任何一個細微的鬆動或錯位都可能對鋼琴的音色造成影響。不過歸根結底,鋼琴的發音隻有三個基本要素:琴弦,打擊槌,音響板。鋼琴演奏時,演奏者的手指按動琴鍵,帶動琴槌敲響琴弦,從而使雲杉音板則發出飽而均勻的共鳴。


    鍾珊玟將那個琴鍵按了按,琴鍵的力度很穩定,沒有鬆動和失衡的情況。她皺了皺眉,如果打擊槌出了問題,那就得把打弦機卸下來了。她想了想,決定先檢查一下琴弦。


    事實證明,她的這個決定是正確的,這根琴弦的纏絲斷掉了。


    鋼琴的琴弦有裸鋼絲和纏弦兩種。高、中音琴弦是裸鋼絲,而低音琴弦由鋼絲加上紫銅纏絲製成,同音弦組中又分單雙根兩種形式。三根弦為一個同音弦組的弦則大都是裸鋼絲。讓鍾珊玟頭痛的是,這偏偏是一個低音區的雙弦鍵。和簡單的裸鋼絲更換不同,纏弦銅絲的規格有幾十種,長度直徑各不相同,一旦斷了,就必須去專業工廠定製。現在的上海,定製這樣的琴絲怕是有些困難了。在那之前,她必須保證今晚的演奏。


    一根琴弦斷了,另一根琴弦自然也產生了鬆動。鍾珊玟將斷弦解下,隨手揣到了口袋裏,準備留著它作為樣本去工廠定製。接下來,她用鬆動的琴弦在掛弦釘處靈巧地打了一個環套,扭成了麻花扣,又剪斷了多餘的弦,將環套掛在掛弦釘上,再放迴琴橋,扭緊音釘。這樣一來,雖然音量小了些,這根琴弦卻依然可以使用。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全神貫注,每一個動作都輕柔而協調,充滿了難言的韻律之美。


    輕籲了一口氣,他習慣姓地敲了下音板,聆聽那泠然的嗡鳴。


    “小玟——”甜美的唿喚在對麵響起,一個婀娜的身影搖曳著穿越舞池,向她走來。


    那是思思,仙樂門最紅的舞女,她最好的朋友。


    “來得怎麽早?”鍾珊玟隨口說著,將琴蓋輕輕合上。仙樂門的晚舞雖然七點鍾就開始,可那時進場的舞女一般都是姿色平平的所謂“湯團舞女”,像思思這樣的紅舞女一般都要八點鍾以後才會進場。


    “昨天榮老板在他華新公寓的新家開party,我多喝了幾杯,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下了雨又沒法去逛街,一個人閑得發慌,就來上班了。”思思貼到她懷裏,宿醉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艾佩芝香水味兒,慵懶迷人。今天她穿了一身珍珠毛的大衣,裏麵是一身墨綠的金絲鳳紋旗袍。雖然天氣很冷,她卻依然穿了絲襪。作為仙樂門最紅的舞女,思思身上的每一絲色彩都意味著時尚和華麗。她一身雪白穿在身上,宛如開倦了的瓊花。


    “榮家的榮寶公司剛剛虧了二十萬,他哪來那麽好的興致搬家?”剛才思思提到的榮老板是榮寶公司的榮義弘,一個精明到了骨頭裏的大胖子。令人驚奇的是,這個看起來俗不可耐的胖子最喜歡的竟然是貝多芬。每次鍾珊玟彈起那些奏鳴曲時,他都會淚流滿麵。


    “聽說最近接了一大筆藥材生意,又起死迴生了。”


    “大生意?和誰?”鍾珊玟**地問了一句。


    “我怎麽知道?我對他的生意經沒興趣。”思思擺了下手中的蕾絲手套,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點了點:“琴又壞了?”


    “這琴缺乏保養,很多零件都要換了,可這裏卻根本沒有備件。沒辦法,隻能對付著用了。”


    “要不,我和盧上校說一聲,讓他想想辦法。”


    “不必了,這點小事麻煩他,不太值當。再說了,他也不懂鋼琴。”


    “做人幹嘛那麽死板?你不是常說,音樂是誰都能聽懂的嗎?”


    “他們的腦子裏光想著打仗,音樂又不能阻止戰爭。”鍾珊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他感興趣的是榮義弘的大生意。豐升藥行和榮寶公司同時有動作,這僅僅是巧合嗎?如今戰況激烈,國內藥品緊缺,除非是花大價錢,否則不可能購入足夠多的藥品。宋良玉和榮義弘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和政斧及軍方的關係不錯。盡管中國現在的主要兵力都在蘇聯戰場,但現在中國政斧對曰本作戰的態度並沒有絲毫放鬆,難道……“昨天都有誰去了?”


    “什麽?”


    “榮胖子那裏。”


    “好多人都去了,一大幫姐妹呢。”


    “他一個年老體衰的胖子,能有多大胃口?吃得消嗎?”


    “還有他那些軍界的朋友,不過大家都是些文明人士,隻是喝了點兒紅酒,打打牌而已,別的沒什麽。”


    “哦。”鍾珊玟並不相信這個狡猾的胖子隻是為了喬遷新居就搞這麽大排場,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一定是為了商議什麽,思思和她的姐妹們不過是一道美麗的煙霧而已。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認識了一個從燕京來的,好象是個大人物哎……”思思說道。


    “噢?怎麽認識的?”鍾珊玟隨口問道。


    “在孔老板的家裏。看上去和孔老板很熟,但我那迴是第一次見到他。”思思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了個哈欠,“那天來了不少名流,似乎和他都認識,他們叫他白先生。他那天多數時間就在那裏坐著,不過我知道,我跳舞的時候,他在看我。”


    “奇怪的人。”


    “他人很帥氣,關鍵的是,我看不出他多大歲數。”


    “哦?”


    “他看上去挺年輕的,但我總感覺他有六七十歲的樣子。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嗬嗬。”


    “你沒去和他好好談談?沒準兒是個大人物,他若是看好了你,你就可以不用整天拋頭露麵了。”鍾珊玟笑道。


    “當然談過啦,孔老板特意給我們介紹認識的呢。”思思從她懷裏起身,淘氣地捏了捏她的臉蛋,笑著說道,“他說我的舞跳得好,但伴奏的鋼琴差點,我就想起你來了,說我有一個好姐妹,是全上海最好的鋼琴師,我隻有她伴奏的時候,舞才跳得最好。他說想聽聽你的鋼琴,我們就約好了,今天晚上,他會來的。”


    “就這麽把我也賣出去了!死丫頭!”


    “好東西,就是應該分享嘛!他要是也看好了你,我們倆就一起‘從良’好了,哈哈哈哈!那仙樂門可就要黃鋪嘍!顧老板非哭死不可!”


    “說的那麽難聽,也不怕顧老板進來聽到,給你小鞋穿!”


    兩個好朋友笑鬧了一會兒,“好了好了,他既然要來,我可得好好準備準備,幫你一下子俘虜他的心。”鍾珊玟笑著說道。


    “有你助陣,肯定馬到成功嘍!”思思開心地抱住了她,“希望他的真實歲數,小一點兒了,嗬嗬。”


    “看樣子仙樂門真要有關門大吉的危險了。”鍾珊玟注意到了思思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知道她這一次是真的動了“凡心”。


    (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高科技軍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銀刀駙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銀刀駙馬並收藏高科技軍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