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帶附近, 黑壓壓的星艦列次懸停,炮口豎起,推進器已經預熱完成, 隨時都能擲出行星級的遠程導/彈。


    澶淵號、江陵號、平寧號、飛廉號艦隊全體在列, 有如夜行猛禽, 悄無聲息地將自己掩藏進漂浮的巨石和漆黑的背景中。


    梅捷琳正拿著剪刀修理又長了一截的公主切:“後麵是小行星帶,前麵是巨大的渦流,讓我有種臨著懸崖建房子的感覺, 而且隔著個渦流就是反叛軍老巢,嘖嘖嘖,又危險又刺激,他們真不會突然打過來?”


    話說著像是在擔心,可語氣裏不僅沒有害怕,反倒還有點躍躍欲試。


    龍夕雲迴答她:“不會,十分鍾前,技術部從渦流裏撈出的一大塊機械殘骸中複原了數據信息, 反叛軍將這片渦流稱作‘柯伯伊’,意為‘聖光’,任何人都不可靠近和褻瀆。”


    毫不猶豫地翻了個白眼,梅捷琳嫌惡地開口:“聖光?技術部不是從裏麵撈出了不少非正常死亡的人類骸骨、亂七八糟完全違背人性的基因研究報告嗎?還真是符合反叛軍的一貫作風:聖光之下, 藏汙納垢。”


    “所以表麵叫聖光,但實際上被人當成秘密垃圾場了?”維因伸了個懶腰, “反叛軍可真沒創意, 一旦牽扯到‘神’,立刻就搞出些聖光、聖星什麽的, 還會立下一堆奇怪的規矩,什麽人類不能涉足不可接近不可玷汙, 說得好像人類不愛洗澡似的,全身髒兮兮走路都落灰,唿一口氣就能髒了整片宇宙。”


    梅捷琳大笑,一剪刀差點剪歪:“維因艦長,口才愈發精進了!”


    話音剛落,陸封寒接入了視頻通訊,閑聊的幾個人立刻閉嘴,梅捷琳飛快剪完最後一剪刀,草草了事。


    指揮室裏,陸封寒麵朝虛擬星圖,單手解開襯衫頂扣:“聶將軍計劃在兩小時後開始行動。”


    梅捷琳率先出聲詢問:“勒托的行星防禦係統怎麽解決?那東西的防禦水平跟建造它時花的錢完全成正比。”


    “勒托內部的人從反叛軍手裏拿到了三重密鑰,可以在一定時間內將防禦網打開一個缺口,缺口處反叛軍的偵查失效,監視暫停,進出不會引發自動攻擊和警報。”


    陸封寒眸光跟他肩章上的銀星相似,都有種冰冷的質感,“聶將軍會兵分兩路。一部分在通過缺口到達勒托地麵後,先奪下行星防禦係統的總控製權,另一部分在勒托的大氣層外與霍奇金率領的反叛軍對峙,阻止太空部隊迴援地表。”


    杜尚立刻想到:“關門打狗?”


    “兄弟,你這比喻太妙了!”誇完,梅捷琳手指靈活地轉著剪刀,“隻要行星防禦係統重新被聶將軍握進手裏,反叛軍沒閑心一直對著防禦網狂轟濫炸、兩分鍾轟個粉碎,太空戰的火力就不會波及首都星地表的人。”


    杜尚:“沒錯,到時勒托防禦係統攔在中間,太空戰打太空戰的,地麵戰打地麵戰的,短時間內不會相互幹擾,兩邊都有了進展的餘地,沒有掣肘。”


    梅捷琳一把握住剪刀,臉靠近鏡頭:“指揮,我們呢,我們怎麽從神廷碾過去?”


    陸封寒正圈著祈言的手腕,有一下沒一下地按揉,聞言迴答:“沒有明確的探測結果,但第三、第六軍團的艦隊應該就守在附近,他們絕不會任由我們靠近神廷所在的行星,這是第一道火力網。同時,漂著的那一串太空堡壘都可以轉化為巨大的炮台,這是第二道火力網。神廷必然配備有強力的行星防禦係統,是第三道火力網。諸位,做好苦戰的準備。”


    在座的人對麵臨的情況都有心理預設。


    此時神廷就在眼前,距離結束這場持續了大半個世紀的戰爭隻剩一步之遙,斷然沒有畏縮不前的道理。


    若因膽怯而後退半步,都無顏麵對飄蕩在這茫茫太空中的百萬英靈。


    攻打神廷這場仗,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沒有捷徑可走,沒有能定全局的戰術可用,隻能靠武力硬碰硬。就看哪一方力有未逮,先被碰成碎末了。


    梅捷琳幾個隔著屏幕對視,都是同樣的想法。


    陸封寒凝視虛擬星圖:“反叛軍不知道我們的到來,是先機。一旦我們露出形跡,敵方立刻就會意識到他們已經暴露了坐標。因此,這一分‘先機’必須抓住。”


    他手勢一改,亮著的星圖開始隨他的話出現不同的字符標記。


    “暫定,杜尚和維因隨我走a線,經遠心端到達渦流對麵。梅捷琳和龍夕雲走b線,從近心端繞過去埋伏等候。注意,行進途中,緊貼渦流邊緣,借渦流幹擾信號,避免被對麵察覺。


    我會利用‘蜃樓’擾亂他們獲得的信息,令他們認為我身後四支艦隊都在,等將第三和第六軍團引過來後,梅捷琳和龍夕雲繞後,前後合圍。”


    通訊頻道內,幾人均道:“明白!”


    “如果,我是說如果,”陸封寒沉聲道,“如果出現意外,深陷死局,那麽,所有人必須聽從命令,不得戀戰,撤迴至維納斯帶,立刻從蟲洞離開,返迴駐地,埃裏希和文森特等在那裏,我會斷後。”


    梅捷琳想說什麽,又將話咽了迴去,眉峰一淩,肅聲迴應:“是!”


    第三軍團的軍團長弗裏茲正靠在沙發上吃水果糖,視頻通訊框突然投射在他麵前時,他眼皮都沒掀,不用看就確定了是誰:“讓我想想,你剛剛從神殿裏出來,被智者罵得很慘?”


    他白色襯衣一塵不染,領巾的褶皺花邊繁複講究,上麵別著一粒鴿血石秘銀扣,像極了地球時代複古油畫中的貴族。


    “你知道?”


    “巴特勒,不然你以為我為何特意領了巡防的任務離開地麵?”弗裏茲手撐著下巴,麵朝視頻對話框,慢條斯理,“無論是在南十字大區前線還是中/央行政區,智者都折了太多裝備和人進去,即使那些人低賤如螻蟻,終歸是煞了智者的麵子。以及,海蓮娜小姐確實很蠢,但好歹是智者的親妹妹,同樣也丟了性命。換成是你,你心情能好?”


    巴特勒眼珠是淡褐色,微微一眯,倒沒揪著不放,換了話題:“智者有養精蓄銳的意思。”


    “咯”的一聲,水果糖不小心被咬碎,弗裏茲舌尖抵了抵上顎,換了正經的語氣:“確定?”


    “確定,智者流露出了這個態度。”巴特勒大步走在神廷建築奢華的迴廊裏,侍衛官隔著一段距離,他用詞直白,“中/央星係被聯盟重占,勒托堅持不了太久。南十字大區在遠征軍掌控中,還有白塔出手幫忙,我們幾乎沒有勝算。”


    重新剝開一個水果糖,弗裏茲接話:“最主要的是,智者還非常年輕,四十歲不到,至少還有六七十年可活。”


    巴特勒:“沒錯。如果一年前陸封寒死得幹幹淨淨,說不定你我現在已經掌管大片星域,加官進爵。再等二十年也不是不可以,聯盟最擅長的不就是相互攻訐嗎,要不了十年,陸封寒就能死在自己人手裏。”


    將糖塞進嘴裏,弗裏茲靠迴沙發:“既然智者都沉得住氣,我沒什麽好提議的。”他緩慢地撚磨糖紙,“你說,聯盟多久能找過來?”


    巴特勒提了句:“我去參見智者時,正好碰見花園裏有人在槍殺叛徒。神廷位置隱蔽,又無人敢對外泄露坐標,短時間內聯盟不可能找到,近十年都是安全的。”


    說是“叛徒”,兩人心裏都清楚,不過是些生出自我意識,對神稍有懷疑、對智者和反叛軍略有動搖的的人。


    而隨著南十字大區和中/央行政區戰勢節節敗退,智者愈加疑神疑鬼,在花園槍決叛徒這種事,現在幾乎每天都要發生兩三次。


    弗裏茲含著糖,“嗯,等我巡視完迴了地麵就去參見智者。”


    就在這時,兩人幾乎是同時聽見了警報聲!


    巴特勒腳步一頓,猛然望向聲音的來處,臉色陰沉:“有敵襲!”


    弗裏茲已經“噌”地站起了身:“遠征軍?”


    巴特勒想否定說不可能,但警報聲已經響在耳邊,由不得他不承認,隻匆匆拋下一句“你趕緊迴來”就切斷了視頻通訊。


    另一邊,陸封寒領著維因和杜尚從遠心端繞過了渦流。


    脫離渦流邊緣的信號幹擾範圍後,陸封寒即刻命令全艦隊所有星艦連續兩次機動躍遷。將將進入射程範圍,一大片行星級遠程導/彈便在推進器的協助下朝對麵拋了過去!


    火光刹那爆開,映亮了舷窗。


    一輪轟炸,前後不過兩三秒,反叛軍在無知無覺時便被折損了戰力。


    判斷出對麵沒有立時形成有效的反撲或防禦,陸封寒語速極快:“第二波導/彈釋放,第三波準備!”


    祈言也看出來:“對麵的軍團長不在指揮位。”


    梅捷琳正前往潛伏點,聽見祈言的話,立刻找到了說話的機會:“看艦群具體數量,隻有一支軍團在神廷的大氣層外,而且軍團長也不在,我們還真是撞了好運氣!”


    火光接連無聲炸開,無數小型艦被爆炸吞噬,陣列立刻被衝散,露出缺口來。


    陸封寒當機立斷:“定遠號粒子炮四連準備!將對方的陣列徹底衝斷!”


    白色光弧迸射,落入敵艦群中,對麵反應不及,如被橫刀重斬,潰不成陣——自遠征軍“從天而降”至現在,才過了短短十五秒時間。


    陸封寒接連幾道命令,如臂使指。


    “江陵號殲擊艦序列按計劃進攻,避開中型艦,殲滅目標以小型艦為主,降低敵方機動能力。”


    “是!”


    一陣暴風疾雨的猛擊後,等巴特勒接手戰場時,麵對稀碎的艦陣,不由陰沉著臉,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指揮台上。


    下一秒,通訊視頻強行接入,巴特勒一秒調整好麵部表情,恭敬道:“智者!”


    連接的單向視訊裏,一道沉緩的嗓音傳出:“巴特勒,不要令我失望。”


    巴特勒低頭,表示臣服:“您的子民絕不會讓您失望!”


    以前的自稱是“神的子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已經有了改變。


    而陸封寒也立即發現:“對麵由軍團長接手了。”


    “澶淵號艦隊已到達預定坐標點。”梅捷琳匯報完接話,“速度還挺快,不過對麵的軍團長肯定不敢往後退,智者可就在神廷注視著他。”


    “嗯,按照原定計劃。”陸封寒叮囑,“演像一點。”


    夏加爾在江陵號的殲擊艦序列中,接到這個命令後有點發愁:“前輩,第一軍校沒教過表演課怎麽辦?我不會演。”


    “這麽簡單還需要教?”坐在一旁的卡爾文歎聲氣,隻好現場授課,“給你個場景,對麵重整旗鼓眼看著就要殺過來了,你有點害怕,不由開始猶猶豫豫往後退——”


    夏加爾就沒學過什麽叫猶豫後退:“可是前輩,對麵殺過來了,當然是衝上去!迎戰!大家都是星艦,誰怕誰?”


    卡爾文瞪眼:“沒聽指揮說要演嗎?鬆手鬆手,我來演,你來旁觀!雖然不確定以後還有沒有仗打,但你還是要學學,下次可能就沒我在旁邊指導了!”


    說著,卡爾文握上操縱杆,在敏捷地閃避開對麵襲來的激光炮後,一邊反擊一邊往旁邊挪,又像是經不起對麵的逼人鋒芒般,往後退了一小截,接著開出的激光炮順勢偏了彈道,隻斜斜從敵艦右舷蹭過。


    夏加爾忍不住描述自己的觀後感:“前輩,你可真厲害,準頭歪成這樣的炮,我進第一軍校半年後就再沒開出來過了!”


    卡爾文心想,跟優等生坐在一起真是煩,畢竟這種準頭的炮他在畢業考試上也在開。上了戰場後,每一次開炮都跟自己的命掛鉤,高壓之下才鍛煉出了準頭。


    且戰且退,對麵在軍團長接手後明顯士氣大振,火力也有所增強,遠征軍的演技又非常自然,沒過多久便將敵軍引向了渦流附近。


    然情況生變,眼看著要進埋伏圈了,敵軍卻突然停下,不再往前,反而有後撤趨勢!


    “脫鉤了。”陸封寒語氣不變,“不用再等,梅捷琳和龍夕雲立刻行動,從側麵攻他左翼。”


    龍夕雲:“是!”


    “是!”梅捷琳舔了舔嘴唇,將速度霎時拉至最高,直直去攔,以至於脫鉤的魚還沒來得及跑,轉眼又被圍困。


    就在這時,破軍匯報:“將軍,有高能量群正在急速接近中,懷疑是敵方援軍!”


    陸封寒神情不動:“多久?”


    “兩分十七秒後進入射程範圍。”


    “足夠了。”陸封寒聲線平穩,手指叩了叩桌麵,“先解決眼前的,首要目標是破壞敵方的機動性戰力,能解決多少是多少。破軍,隨時報距離。”


    待敵方援軍離進入射程範圍還有十五秒時,陸封寒命令:“定遠號、江陵號艦隊轉向迎敵!”


    隨著他的命令,數艘主艦齊齊調轉炮口方向。


    在敵方援軍進入戰圈的半秒裏,兩方火力對撞,因爆炸帶起的氣浪將周圍漂浮的石塊和金屬殘骸紛紛推開。


    到太空這一等級的戰爭,預先設計的戰術戰略時常會因現場情況而改變或作廢。追根到底,比的還是真實戰力。若雙方實力水平相差過大,說不定不到兩分鍾,一方便足以完全吞沒另一方。


    出乎眾人意料的,這時,一道高能粒子炮乍然亮起!


    遠征軍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中小型星艦立刻機動躍遷,脫離高能粒子炮的彈道路徑,主艦紛紛以防護係統作盾牌,擋在中小型艦之前,定遠號作為目標打擊點,生生扛下了這一炮!


    通訊頻道裏,梅捷琳疾聲問:“這一炮從哪裏來的?”


    陸封寒迴答:“太空堡壘。”


    星圖上,破軍追溯到粒子炮的來源。


    隻見離交戰區最近的一座太空堡壘已經脫離棧橋的連接,炮口森然,轉眼化作了可移動的巨大炮台,一旦尋覓到機會,就露出了獠牙。


    梅捷琳立刻反應過來:“所以指揮你一開始讓我們將敵軍引向渦流附近,隱藏信號的同時是擔心太空堡壘偷襲?”


    “是。”陸封寒捏著祈言的手指,鎮靜情緒,隻眉目顯出鋒銳氣,“操縱太空堡壘的人以為我在定遠號上,他的目標是我。”


    勒托。


    夜色黑沉,夏知揚身上帶著地下科學院新發明出的隱蔽器,快速穿行在建築物間,沒有在監控錄像中留下半□□影。


    隱蔽器會釋放出一段幹擾波,阻止成像,能令他在監控係統中“隱形”,是近期地下科學院做出的靠譜的小道具。


    聽見動靜,夏知揚猛地刹住腳,屏住唿吸,不聲不響地躲在建築物背後的陰影裏,等巡視的反叛軍走遠後才繼續趕路——隱蔽器隻能糊弄監控,騙不了人眼。


    到達isco超光計算機設備中心後麵的草坪,夏知揚撐著膝蓋喘了兩口氣,站直後,朝外張望。


    沒過兩分鍾,一輛黑色懸浮車盛著夜色在十步外停下,車門向兩側滑開。


    他等的人來了。


    這是他這一次的任務。


    對方是聶將軍從勒托防禦係統缺口處送進來的重要技術人員,不知道為什麽,對方專門點了他作為地麵聯絡人。


    被保護在中間的人腳步急促,夏知揚站在原地仔細看了看,確定來人他不認識,以前也沒見過。


    經過他身邊時,對方朝他點了點頭,夏知揚反應了兩秒,趕緊跟了上去。


    他們沒有從設備中心的大門進,而是繞過草後方的坪,找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入口。乘坐升降梯前往地下,夏知揚瞥了眼站在他前麵的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對方為什麽會點名選他,但在經曆過無數次任務後,他已經學會了不好奇和少說話。


    沒想到對方迴過頭來,主動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奧古斯特,來自白塔。”


    白塔?


    這個詞令夏知揚心頭一震,雙眼微睜,立刻撐直了背:“您……您好!”


    “我知道你很奇怪為什麽我會知道你的名字,並獨獨選了你作為我的消息傳遞人。”奧古斯特溫和道,“因為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不會背叛聯盟。”


    被人信任是一件開心的事,夏知揚猶豫後還是問出來:“您為什麽會信任我?就我所知道的,我們素不相識。”


    奧古斯特看著麵前的人,發覺即使經曆過無數黑暗,這雙眼依然澄澈明亮,不由放緩了聲音迴答:“我認識你的好朋友,祈言。”


    這時,升降梯停在了地下十一層,夏知揚冷不丁地聽見“祈言”這個名字,怔了幾秒。心裏又湧起一堆疑問,但他明白,現在不是問的時候,隻好通通憋住。


    跟在奧古斯特身後,經過平整光亮的金屬壁,夏知揚不由看了看上麵映著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再次怔住。


    隻是不長一段時間,他好像變了……很多。


    夏知揚想,要是有機會再見麵,也不知道祈言能不能一眼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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